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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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承接前章,继续批判填词用替代字的风气,而标靶从吴文英转向了沈义父,而吴文英与沈义父的词学见地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沈义父,字伯时,南宋词论家,《乐府指迷》所谓乐府,非是乐府诗,而是指词。《乐府指迷》顾名思义,探讨的是填词的要领,意在为填词的人指明方向。
《乐府指迷》开宗明义,说沈自己与吴文英相识,暇日相与唱酬,切磋技艺,终于领悟出填词难于写诗的道理:词要比诗歌更重音律和谐,否则便成为长短句的诗歌;词的用字要比诗歌更雅,否则便成为俚俗小曲;词的用字不可以太直露,否则就会失去余味;词的立意不可以太高,否则就会失去柔和婉约的感觉。
在这样的圭臬之下,沈义父推举周邦彦为词家楷模。在沈义父看来,周邦彦是音乐专家,协律最是本色当行,没有半点市井气,而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化用唐宋名家的诗歌佳句,却不用经史中的生硬字面,所以冠绝天下。学习周邦彦最成功的要属吴文英,只可惜他用事下语有些地方过于晦涩,令人难晓。
《乐府指迷》专有一条“咏物不可直说”,即王国维本章摘引的原始出处:
炼句下语,最是紧要,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咏书,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箸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晓,如教初学小儿,说破这是甚物事,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直说破,却是赚人与耍曲矣。如说情,不可太露。
其实沈义父的用心在于最后一句“如说情,不可太露”。这个道理原本不错,正如一句“我爱你”不如情人节里一只精心准备的钻戒更有含蓄而动人的力量。沈义父的失误仅仅在于将含蓄做过了头,而他与王国维之别,正是“过”与“不及”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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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今天的视角来看,沈义父所探讨的是一个文学语码的问题。随着文化的演进,不断会有一些语言成为语码,或者说是诗歌套语,承载了字面之外的许多含义。如《桃花源记》为我们创造了“桃源”这个语码,《别赋》为我们创造了“南浦”这个语码……今天当我们要表达“一个与世隔绝、恬然自适的小社会”的意思,只消说“桃源”或“世外桃源”,不会有人发出质问:为何用替代字,为何不直接说破呢?但是,当今天我们要表达惜别之情,“南浦”已经成为一个过于古老的语码,能够顺利破解这一语码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原因倒也简单:《桃花源记》多年以来都是初中生的必背课文,《别赋》却连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也未必通读过一遍。
语码与替代字在相当程度上是重合的,语码或替代字本身并不直接意味着说破或不说破,而是会随着时代的不同,随着人群的不同,或成为“桃源”,或成为“南浦”。适度的替代字本无可厚非,一旦过度,就会使文学作品看上去有了古代所谓类书(资料汇编)的味道,不复有文学的鲜活性了。
王国维所谓《提要》,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乐府指迷》的评语,评语中说它“欲避鄙俗,而不知转为涂饰”。若我们以鄙俗为一极,以涂饰为另一极,那么词的语言应当是位于这两极之间的中庸之道,既不过,亦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