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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精读:大师笔下最美诗词品鉴》[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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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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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内容与前一章一脉相承。1959年第1期的《华中师院学报》刊载羊春秋、周乐群合著的一篇《试论王国维的唯心主义美学及其文艺批评——兼评方步瀛先生对王国维文艺批评的评价》,有很直截了当的解释:“所谓‘轻视外物’,就是要作家超然物外,不为现实生活的利害关系所干扰,才能驱使自然界的景物,奔赴腕底,为我服务;所谓‘重视外物’,就是要有‘物我同一’‘神与物接’的宁静心境,才能神游物外,物我两忘,不知何者为‘花鸟’之忧乐,何者为个人的悲欢。”

当然,那个年代的文章很少会这样收尾,所以紧接着就有结论说:“这种带有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的超阶级、超政治观点,显然是极端虚伪、极端反动的。”

仔细想来,“以奴仆命风月”不妨看作纯粹的比喻或拟人,“与花鸟共忧乐”倒真有几分神秘主义色彩,不是简单的比喻或拟人可以解释的。当杜甫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时候,感时的是杜甫自己,恨别的也是杜甫自己,花照旧开落,鸟照旧飞翔,哪里会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或溅泪或惊心呢?“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还是欧阳修勇敢地道出了真相,却还不是全部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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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的另一部分可以由亚当·斯密来说,他在《道德情操论》里记述并分析了这样一种人人习焉不察的现象:

无论痛苦和快乐的原因是什么,或者它们是怎样产生的,它们都会在所有的动物身上立刻激起感激和愤恨这两种激情。无生命的和有生命的东西都会引起这两种激情。甚至在被一块石头碰痛的一瞬间,我们也会对它发怒。小孩会敲打这块石头,狗会对它咆哮,性情暴躁的人会咒骂它。确实,稍微思考一下就会纠正这种情感,并且不久就会意识到没有感觉的东西不是一个合宜的报复对象。然而,当伤害很大时,这个引起伤害的对象就会使我们一直感到不快,并且也会把焚烧它和销毁它引为乐事。我们应该如此对待偶然造成某个朋友死亡的器械,如果忘了对它发泄这种荒唐的报复的话,就常常会想到自己犯了这种缺乏人性的罪过。

同样,我们对给自己带来巨大或频繁欢乐的那些无生命之物,也会抱有某种感激之情。一个靠了一块木板刚从失事的船上逃生的海员,一上岸就用这块木板来添火,这看来是一种不合人情的行为。

这样看来,诗人或任何人并不需要额外地“有重视外物之意”就可以“与花鸟共忧乐”,人天然就会将非人类的东西,甚或是无生命的东西当作同类来对待。这是写在基因里的心理模式,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在现代心理学与美学里称之为移情作用,已经彻底褪去了神秘主义色彩,理性言之,不过是人的一种错觉罢了。换言之,移情作用只是一种心理误区,但正是这种心理误区给了我们独特的审美体验。

人们常常以己度人,也常常因此出现判断上的偏差,所以才会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则谚语。我们常常在不自觉中就相信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自觉地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他人的想法。是的,我们还会以自己的想法来理解非人类的一切事物,仅仅因为现代科学太快地更新着我们的常识,我们才会比古人显得稍稍理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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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与移情作用一起为我们打造了一副副的有色眼镜,当我们陷入悲哀的时候,天地万物都随着我们一起悲哀;当我们沉浸在快乐里,天地万物也都随着我们一同快乐。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自然到我们往往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这也算是一种“物我同一”的状态了,没有多么神秘。杜甫的心态,我们普通人一样会有,只是写不出来罢了。譬如赌徒掷骰子,希望点数大的时候,往往用力就大;希望点数小的时候,往往用力就小,仿佛自己手臂上的力道真能主宰骰子的点数似的。这种“以奴仆命骰子”的心态其实和“以奴仆命风月”出于同样的心理机制,只是雅俗有别罢了。

“以奴仆命风月”的写法,试举一例,宋人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202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203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204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205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206

张孝祥,字安国,别号于湖居士,是宋高宗一朝坚定的主战派,公然与秦桧一党为敌,公然为岳飞鸣冤。所以我们不难想见张孝祥及其家人会受到何等严酷的迫害,幸而秦桧突然病故,张孝祥才算侥幸逃生。及至宋孝宗继位,主战派领袖张浚轻率北伐,以惨败收场,张孝祥也因此受到牵连,从此再不曾在政治舞台上焕发光彩。乾道五年(1169)七月,张孝祥在芜湖舟中设宴,送别采石矶大败金兵的传奇人物虞允文,酒酣中暑而死,年仅三十八岁。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张孝祥外放广西,任职仅一年又遭谗言而罢官北归,途经洞庭湖,作这首《念奴娇》以明志。这是他最有名的一篇作品,不逊于辛弃疾集中佳作。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点明时间、地点,从沉静的气氛入手。洞庭青草,即洞庭湖、青草湖,这两片湖泊原本相连,后来混称为洞庭湖。“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湖面极阔大,扁舟极渺小,在这样极端的对照下会生出康德美学中的“壮美”感受,亦即《人间词话》第四章所谓“宏壮”之美,人生似乎显得格外卑微。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湖面倒映着月光与银河,天水之间一片澄净清澈,而这“悠然心会”的妙处,并非真如字面上的“难与君说”,分明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澄澈而宁静的是广袤的湖光天色,亦是词人的方寸之心。

词人在接踵而来的坎坷中何以仍会有这样的心境呢,是因为“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是自幼养成的儒家君子的操守遇百折而不挠,历万劫而不改,胸怀坦荡则天地自宽。“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鬓发业已稀疏了,那又如何,稳泛沧溟是因为心中不存半点的焦灼与疑虑。“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不妨做一东道,以北斗为勺,舀尽西来的江水,请天地万象与我同酌。“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敲着船舷来打拍子,独自长啸,完全沉醉在洞庭湖的澄澈月色里,浑然忘记了时间。

这首词一开始以水天之空旷广袤衬托个人之渺小,而随着一步步的推进,水天之阔大竟然变成了人心之阔大,对照与反衬的关系变成了合二为一、水乳交融的关系。当下阕词人从“物我同一”中抽身而出,他的新形象已然与天地同大,甚至可以“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了。这样一种“以奴仆命风月”又怎会是真的“有轻视外物之意”呢?

王国维所谓“轻视外物”与“重视外物”都是太模糊的修辞性的表达,读者千万不可拘泥到字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