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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孤旅》叶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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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叶城,因为是新藏公路的起点而为世人所知。提起零公里,热爱西藏的驴子们都会露出神往的表情,那是梦开始的地方。

叶城,像是个汉语名字,实际上却是在晚清时期由叶尔羌一词转化而来。我承认被自己的好学给弄晕了。叶尔羌是个古代地名,现在叫莎车,是新疆人口最多的县城。叶尔羌在维语里是土地辽阔的意思。当年马可波罗路过此地,回国后告诉他的老乡说叶尔羌是个大城市。城市像花园,瓜果随便吃。

到叶城之前,我特意去看了莎车,两地相距不到100公里。古老的莎车叫回城。这样的名字令我喜欢。回城的街道上,林木扶疏,垂柳依依。马车驰过,尘土飞扬。空中的浮云,像谜团一样掠过。工匠铺首尾相接,敲打之声不绝于耳。食肆飘来诱人肉香。若非街边纷乱的电线杆,我会怀疑自己走进了中世纪巴扎。面对友善、或者冷漠甚至仇恨的目光,我孤魂野鬼般游走在传说中的街道。我想告诉我的维族朋友,我们都是在爱恨交错中认识这个世界的,慢慢长大,成为兄弟。

我之所以对莎车喋喋不休,是因为叶城就是叶尔羌回城,光绪年间被移建至叫喀尔格勒克的地方。古往今来,称谓更换,但说的基本都是一个地方。我在新藏公路邂逅的老外不说叶城,只说Kargilik。

古老而神秘的意境往往会被现代恶俗的城市建设所颠覆。我眼中的叶城完全没有叶尔羌回城的遗韵,如果街头没有维族人的身影,就像内地的小县城,不值得留恋。

02

我在客运站下车,花五块钱坐摩托车穿过县城,奔向九公里以外的零公里。开摩托车的四川小伙子问我住哪家旅馆,我在他脑后大声喊道:

“阿里军分区招待所。”

三层的阿里军分区招待所位于新藏线219国道一公里处,是零公里最气派的楼房。无声的建筑也透着当兵的威仪。招待所里的服务员全是男兵,反正我在的那几天里,没见到女兵的身影,不然我可能赖着不走。部队不是经营酒店的行家,但管理丝毫不差,前台大堂干净得一尘不染。

我住306房间,朝西,窗外就是国道。房间素面朝天,四张上下铺的铁床上只有光秃秃的木板。一名年轻的士兵从库房抱来了褥子、被子和枕头。楼层里有公用洗澡间,地面铺着瓷砖,擦得倍儿亮,女孩穿裙子走在上面难免春光乍泄。

服务员听说我要去阿里,就摇头。再三追问下,他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部队在山上演习,国道封闭了。我下意识地打听演习的具体地点,他警惕性很高地瞪了我一眼,“这可是军事秘密。”望着战士转身而去,我有点恍惚。小时候,伙伴之间经常用这句话来故弄玄虚,不曾想在临近四十不惑的年纪,终于听到了这句话的正版,口吻严肃,军中无戏言。

等我出了招待所,才发觉军事秘密早已在民间流传。摆摊卖西瓜的维族人操着新疆普通话告诉我:“朋友,解放军在库地大坂那里演习,危险得很,车子不让过。”

我一听就乐了,原来是内紧外松啊。回到招待所,我给小战士上了一课。我告诉他有一种叫Google地图的工具,谁都可以在网络上免费下载。通过这样的工具,帝国主义可以看清楚我们晾在招待所楼顶上裤衩的颜色,更别说坦克火炮这样的大目标了。结果可想而知,小战士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也许准备向指导员汇报,零公里一带发现了可疑人物。

我本想搭军车进藏,但部队明令军车不许载客。我还没有胆大到冒死穿越封锁线,就干脆在招待所踏踏实实地住下了。招待所除了我,还有去阿里探亲的军属。

这天,正当我在洗澡间练歌的时候,闯进了一名年轻军人,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刚到。晚上,这位驻守在阿里边防哨卡上的李排长过来找我聊天。聊天的过程很有意思,一开始像是特工之间的互相试探。

旅途中,一个人的姓名毫无用处,根本没人打听。李排长关心的是我从哪来,去阿里干什么。他翻看我的身份证、护照和介绍信,看似不经意地向我发问。我小时候没少看侦探小说,喜欢这种绵里藏针的交谈。

我现在要向李排长补充交代。在那个有趣的夜晚,我隐瞒了一件事。我随身携带的采访介绍信是真的,但内容基本不属实。我的旅行没有任何政府背景,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靠介绍信来蒙吃骗喝。在内地,介绍信几乎形同废纸,但在偏远地区,人们照样习惯于这样的官样程序。李排长很有经验,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工作证?”我差点被问住,就模棱两可地说:“住进来的时候,服务员也没要求我出示工作证啊,身份证足够了。”

例行公事般的盘问结束以后,谈话终于进入了轻松愉快的阶段。李排长从他在乌鲁木齐的女朋友,一直说到他复员后的打算。他借用我的手机给女朋友打了电话。看来情形不妙,女朋友不堪忍受相思之苦,逼他脱下军装。

我知道驻守在中印边境大山里的军人,经常没吃没喝,艰难困苦绝非我们所能想象。关于自己的工作,李排长闭口不提。我心里明白,那是真正的军事秘密。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对军人一直怀有敬意,李排长没有例外,尽管他用审讯的方式问了一些令我难堪的问题。

李排长比我先出发去阿里。那天早晨,他咚咚敲开我的门,说马上上山。我忘不了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使命感,仿佛前方就是战场。他手里握着枪,肩上扛着责任,去为我们站岗放哨。

分别的时刻,猜忌和怀疑统统被放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我的大脑瞬间短路,一句著名的台词脱口而出:“李排长,你要帮我多杀几个鬼子啊!”

03

零公里最热闹的地方是西藏阿里地区驻叶城办事处,去往阿里的人员和物资都在这里集结。我每天都去转一圈,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部队封路演习,办事处门可罗雀。院子里停了几辆满载的卡车,司机用打篮球打发时间。

很少有驴子像我这样,待在零公里,既不前进,也不后退。我也打发时间,读书或者坐在招待所门口看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公交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维族司机特意摁响喇叭,漂亮的女售票员冲我招手。他们天天见我在零公里徘徊,早已混得脸熟。

零公里有个赶马车的巴郎仔,十来岁,起先跟我混得不错,我坐他的马车,他让我享受维族人的待遇,从零公里邮局把我拉到招待所,只收五毛钱。我坐其他维族人的马车,他们通常会恶狠狠地强收一块钱。身在异乡为异客,我不会愚蠢到为了五毛钱跟当地人叫板。

我请巴郎仔喝健力宝。杂货店老板娘不同意我的做法,她觉得维族人完全不值得我用心示好。我指了指巴郎仔,说:“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只记得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但巴郎仔没有给我得意的机会。在我的瑞士军刀失踪以后,他也失踪了。直到我离开零公里,巴郎仔始终没有再露面。我至今都不相信这是个阴谋。我的双肩背里有更值钱的东西,一把旧刀根本就不显眼。我愿意这样设想,自己不慎把小刀遗失在马车上,恰好被巴郎仔捡到;他的过失仅仅是没有物归原主。其实,我可以赠刀给他,至少那样我的信念不会受到动摇。我没有告诉杂货店老板娘这回事,我的心情有点糟,不想再遭人嘲笑。

我依然保留着巴郎仔的照片。少年天真无邪地笑着。

在零公里,不能不说夜生活。

零公里是叶城的经济开发区,一到夜幕低垂,变得热闹非常,县城里的人跑来寻欢作乐。国道两边的歌舞厅和发廊亮着粉红的灯光,装束暖昧的女子坐在门口等候客人光顾,四处响起四川口音,“老板,进来耍一下哈!”

有一次,晚饭后,我经过招待所旁边的发廊,胖胖的老板娘招呼我进屋,关切地说:“你们旅游的,好辛苦,来,选个小妹帮你按摩按摩,她们的技术都很不错的。”

见我环顾左右而言他,老板娘不再花言巧语了,问:“打不打炮?只要100块。”

屋内有两位小姐,胳膊跟脸蛋都胖乎乎的,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剧,仿佛我根本不存在。我摆脱老板娘的纠缠,撤了出来。第二天,饭馆老板凑上来问我昨晚耍了没有,我说没耍,100块太贵了。他立马接茬道:“你跟她还还价,她们50也干呢!反正也闲着。”

又一次,饭后散步,数个黑衣女子与我擦肩而过。最后一个女子,中年模样,回身跟我打招呼:“兄弟,耍吗?”我没假思索,冲口而出:“操!”

在零公里盘桓的几日里,我经常去零公里坐标旁边的一家维族馆子吃饭。一次,有两个维族女孩翩然而至。厨子坏笑着告诉我两人是鸡,问我喜不喜欢,并伸出两个指头说只要200块。我对厨子的印象立刻坏到极点,敢情他除了拉条子,还拉皮条。更可恨的是这家伙居然漫天开价,欺负我人生地不熟。

零公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上天堂,下地狱,朝着同一个方向。灵魂净化,身体堕落,全在一念之间。

夜深了,零公里未眠,窗外的莺声鸾语伴我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