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言不发地沿着没有路灯的海堤走,走出很久才拦下一辆出租。快下车了,黎成才说了句:“如果他们有刀怎么办?”
房东老太太和她女儿像先前一样迎接了他们,却不见胡安。艾文打电话叫北京的助理帮他买了张明早飞墨西哥城的机票,京昌说由他把艾文送到机场。
各自洗漱完毕准备进屋睡觉时,胡安出现了,他只叫住了吕伟,问他自己去签证后黎成有没有遇到麻烦。
吕伟不知情,傻乎乎地发愣。
“拿到签证,去美国看爸爸这事,我妈妈看得很重……不能出岔子……”
吕伟似懂非懂,问他拿到签证没有,他抿嘴点头,却毫不兴奋。静立片刻:“你们租到后天去西恩富戈斯的车了吗?”
“没有,但是京昌在这里工作的朋友愿意把她的车借给我们。”
“除了我,京昌在古巴还有朋友?”
“一个中国女人,以前和京昌一个大学的,很直爽。”吕伟问,“明天周末,你加班吗?”
“不加班。”
“我们明天去她那儿取车,一起来吧,你们一个是在中国住了多年的古巴人,一个是在古巴住了多年的中国人,该有的聊,”吕伟说,“正好你也喜欢和人打交道,等我们走了,你可以跟她多走动。”
胡安点点头。
吕伟小心地瞄了一眼胡安的脸,“你瘦了。”
“……在中国,想瘦都瘦不下来啊。”
“注意休息。”说着吕伟转身回房,胡安又叫住了他。
“后来你们去吃饭,黎成还好吧?”
“没什么,只是吃完饭打车回来的时候……”
吕伟没说完,想到几小时前的那次冲突,想到那黑车司机,看情形他不是第一次挨揍;想到那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们下手可真黑;想到自己,不知当时是不是真有勇气挺身而出,甚至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在等着被黎成拉开;最后想到黎成……吕伟呆立很久,到胡安轻叫他的名字才缓过神来,“黎成没事儿,他一直都没事儿。”
胡安礼貌地道了晚安,把靠在墙角的行军床搬到过厅正中,蹑手蹑脚地将床打开,尽管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但床被打开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吱吱的响动,他不好意思地望向吕伟,压低声音说每次打开床都怕吵到其他人。吕伟没说话,在他的注视下,胡安和衣躺下,行军床又响了两声,安宁了,却突显出过厅角落里老冰箱的噪声,嗞————嗞————
在那一刻,相隔太平洋的两个世界重叠了。
醒来,卧室门外仍是那鸟语花香的世界,老冰箱的哀号声已被各种悦耳的声音掩盖,在那些声音中,吕伟听到胡安在和他姐说话,那是第一次他早晨也在。
见胡安正帮姐姐忙活家务,吕伟没过脑子就叫他共进早餐,他尴尬地说吃过了。很快吕伟明白了,他能吃到的早餐是胡安吃不到的,就算胡安的妈妈都吃不到。
房东老太太换上了她最喜欢的拖地长裙,把能戴的首饰全戴上了,叮叮当当地端坐主位,坚持光荣传统,念报。那天报纸上有关中国的消息好像特别多,老太太嘶啦嘶啦的来回翻动报纸,不知该先念哪一条,足足挑了五分钟,才选了标题为《中国载人航天飞船神舟八号成功发射升空》动情地朗读。
老太太刚念完标题,黎成就撂下刀叉起身离开了。
老太太没介意,负责翻译的女儿却不自觉地顿了一下,“瑞贝卡!”老太太叫唤,她继续翻译。
京昌独自将艾文送去机场。一路上艾文都抱怨着在古巴这几天受的窝囊气,京昌问,还是中国人对你们美国人好吧?艾文说还真是,他去了那么多地方,中国人对他最客气,他在中国从来没受过气。
快到机场时,艾文看到路边几个赤脚踢球的孩子,“你好像还没孩子吧?”
“我还没结婚啊!”
“这和有没有孩子有什么关系?”
京昌笑笑没说话。
“想过要孩子吗?”
“几个月前在病床上浑身疼得要死要活的时候想过,”京昌说,“以后应该会要一个。”
艾文转头望着京昌,“你觉得,人该要孩子吗?”
“你知道吗?我一直跟我爸妈住,他们住的是个干休所。”
“什么是干休所?”
“军队里团级以上的干部退休后住的地方,”京昌解释,“我从初中就住在那儿,那儿像老人院,全是老头老太。刚搬过去的时候我爸在楼里还算年轻的,有很多比他老,后来我眼看着那些人一个个死掉,然后搬来新的老头老太,多年下来,我爸变成了楼里岁数大的,”说到这里,京昌不自然地转了下脑袋,“这两年我越来越担心,担心他哪天也死了”。
京昌察觉到跑题了,“我们楼那些已经不在了的老人里,有的晚年过得不错,就算老伴已经死了,还是能每天乐乐和和的,该干吗干吗,有的却很悲凉。我对一个老头印象很深,他每天都在楼下的花坛边坐着,每天都在,一句话都不说,也没人和他说话,然后我看到他精神越来越差,人越来越瘦,有天他就死了,死在花坛里,我记得那还是个国庆,花坛里是新摆的花,那天他就仰面朝天地压在那些花上,直接就成了遗体告别的场面,我们很多人都看见了。”京昌叹气,“开始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们这么不一样,安度晚年的和郁郁而终的,后来我明白了。”
“因为什么?”
“因为我们。那些过得不错的老人都有孩子,无论他们和孩子的关系是好是坏,无论孩子会不会守在他们身边,至少他们都有孩子。”
艾文若有所思。
京昌忽地想起一句话,“‘养儿防老’,我们中国管这个叫‘养儿防老’。”
平静了一阵艾文又突然问:“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呢?如果是领养的呢?还防得了吗?”
“那就更要对他好一点。”
艾文“嗯”了一声,没再发问,直到哈瓦那机场出现。“你爸爸,他现在身体还硬朗吗?”
京昌笑着感叹艾文竟会用“硬朗”这词。停在机场临时停车带上,京昌帮艾文把行李拎到推车上,像个军人一样短促有力地摆了下手,说了声:回见。便转身离开了机场。
京昌还了卡车,赶回旅馆。大家在客厅集合准备去小平家取车,黎成见胡安也去就说,你们去吧,不用管我。
即将见到新朋友让胡安激动,路上的话格外多,鲜见地讲起了古巴笑话。可惜外人难懂,一个笑话讲完,只有吕伟笑,显然京昌和何光在感情上已和他更近。没等胡安讲完最后一个笑话,何光就使坏,问他回来后有没有物色到新姑娘,胡安红着脸傻笑着走出半条街才开口,说还没忘掉那石家庄姑娘。京昌起哄,说古巴姑娘可比中国姑娘性感,胡安不好意思接茬,赶紧讲起下一个笑话,到小平家的楼门前才消停。
自胡安注意到楼门前纪念碑一样的石板上醒目的大楼地址后脸色就不太对劲,一句话都不说了,上楼看到小平家的门牌号之后脸色就更阴沉了。进门后,不管轮没轮到他说话,都红着脸,这太怪了,通常至少要跟他说点什么他才脸红,而且很明显,坐在沙发上的他如坐针毡,“小平同志”或“牛元老”和他说话,他也只是红着脸慌乱地用一两个词应付,几度冷场,因此大家只匆匆聊了两句,小平就把他们带到地库里那辆落满灰尘的全球鹰跟前。何光试着发动,无异常,油箱满着,小平说这还是当初那箱油。他们告别,纷纷钻进车,探头说从西恩富戈斯回来再找她喝个痛快。
那天他们把全球鹰开到了哈瓦那的很多地方。胡安一直没缓过来,不发一言地望着那些已经很久没去的地方发呆。他们天黑才回旅馆,停下车,京昌提议绕着这片走走,从西恩富戈斯回来就不住这片了,而且在哈瓦那这些天他们只去离住处远远的地方。
他们在路灯下缓步前行,胡安拖在队尾,京昌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静静地走出很远,“你今天是怎么了?”
胡安少有地考虑着是否回答,但胡安就是胡安,最终也没隐瞒,低声告诉京昌,哈瓦那只供外国工作人员居住的楼就几栋,刚才带他去的那栋就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内,他们有个部门负责监听那些外国人的电话,他现在隶属的部门负责监视外国人的邮件,而他们这组就负责其中中国人收发的邮件。
正好走到一盏路灯下面,胡安没把话说完,直到脸再次隐在影子里才敢继续说:
“……你的朋友,小平,和那个央视记者……她们最近的邮件,无论公事私事,我一封没落,都看过……”
京昌说猜到了。
当晚他们绕着那片居民区走了很大一圈,回到门前,京昌对胡安说,如果改变不了什么,就看开点吧。
进入客厅,京昌轻拉胡安的袖管,悄声问:“小平现在那个男朋友是什么人啊?”
胡安一愣,摇着脑袋走开了。
京昌挠着后脑勺站在原地,别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说:“有件事儿可能该提醒一下小平她们……还得当面说。”
独自见到小平,京昌只字未提胡安,只是将她们的邮件被监视电话被监听的消息告诉了她,叫她们多长个心眼。意外的是,小平听完忠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早他妈知道了!所以我们从来不说会给自己找麻烦的话,早习惯了!”
京昌如释重负,边说着那就好,边转身往门外走,小平跟着去送。在门口,小平不自然地扶了京昌后背一下,那样的不自然在“小平同志”身上甚少出现。京昌没停,走出门,小平关门,低声说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