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成不懂为什么古巴的乡下人无论走路还是开车都这么磨蹭,他指着半里外一辆准备掉头的卡车,空旷的公路上它正静候他们通过,他说嘉兴可不这样。
太阳西斜,京昌体力不支,换到后排打盹。何光开车,车速加快不少,可太阳下山的速度也加快了,不经意间,系着红领巾的孩子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地走在田间,影子长长的,每个人的脚后跟都像绑着条黑带,然后那些黑带越来越长。感觉没过多久,孩子们消失在了一个又一个隐匿在田间的岔路口,每个路口的远方都对应着一座被精心装点的小木屋。那里冒出炊烟。只亮着门廊上的一盏灯。
京昌醒来,看了时间和地图,宣布今天到不了西恩富戈斯了。商榷后决定在沿途过夜。拐下高速,驶入圣克拉拉,兜兜转转才找到有空房的旅馆。这里外国游客不多,却挤满古巴各地的人民,圣克拉拉是他们的革命圣地,相当于陕西延安或嘉兴南湖,唯一不同的是,现在自发跑到延安或南湖去朝圣的中国青年凤毛麟角,跑到圣克拉拉朝圣的古巴青年塞满整座城市,他们让这里生机盎然。这些年轻人认为喝酒、大笑、做爱就是对革命的致敬,因此他们不停地喝,放肆地笑,疯狂地做,日复一日。
抵达的那晚,那里和往常一样热闹,街上全是裸露的年轻肉体,京昌喜出望外,几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一伙人随便找了家餐馆吃了晚饭,就在京昌的催促下上了街,步行到市中心广场,在布满弹孔的自由圣克拉拉饭店[1]前停留了好一会儿,当时那里聚集着很多年轻人,虔诚地仰望着墙壁上的弹孔。黎成认为这酒店就相当嘉兴南湖的那条船,他说爸爸带他去过一次,在他很小的时候。说完他抬起头,数着弹孔,像孩子数着星星。
京昌心猿意马,没多久其他人就被他拉进广场东头一家嘈杂的酒吧,一支当地乐队正在演奏,门口挤满起舞的青年。开始以为里面没位子,青年才堵在门口,结果发现他们只是不愿破费。四人坐在靠近乐队的位子,点燃京昌请的雪茄,要了“自由古巴”。酒吧嘈杂,他们无法听清对方说话,只得沉默地喝酒抽烟,时而瞧着对方笑笑。京昌不只看他的旅伴,也不只对旅伴们笑。不久后他说了声失陪就走开了,又没一会儿他回来拍着黎成的肩膀说,今晚你可以一个人睡那间客房了,跟着身边挤出来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古巴姑娘,酷似古巴裔歌星克里斯蒂娜·米莲,同是一头浓密的卷发,只是皮肤稍黑,一条白色紧身短裙,露出两条肌肉紧实的长腿,诱人的腿,在场的只要不是酩酊大醉的,都会悄悄瞟上一眼,包括女人。
京昌跟大家说了声明早见,就搂着那姑娘消失在门口的人流里。
何光扯着嗓子对吕伟说,很担心京昌的身体。
午夜,吕伟、何光、黎成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走向也许是旅馆的方向,沿路一对对年轻的肉体纠缠在一起,拥吻或相互抚摸。经过一个街角时,吕伟甚至感到一对躲在阴影里的年轻人正在做爱,天空飘下带有淡淡腥臭味儿的小雨为他们催情。回到旅馆,吕伟夫妇锁上房门,做了每一个年轻人在这座城市会做的事。因为旅馆隔音差,高潮时他俩几乎同时捂住了对方的嘴。可更晚回来的那对住在隔壁的古巴年轻人却完全不会抑制任何响动,对于他们来说“革命”就该惊天动地,就该让全旅馆乃至全圣克拉拉的人都知道。他们似乎折腾了很久,久到吕伟夫妇没能见识到“革命”到底时的分贝多么惊人。见识到的是黎成,也许是因为他一整天都只是坐车,或者打个飞机的消耗不大,所以他没像其他人那么疲惫,所以只有他被那对古巴情侣高分贝的呻吟声纠缠到天亮。他在床上辗转着,心想墨西哥旅馆里房东孩子的嬉水声都要比这更容易让人入睡,毕竟破墙而出的叫床声没在嘉兴听过。
黎成思绪混乱,他先是算账,越想越觉得吃了大亏,去西恩富戈斯潜水只是京昌一个人想做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花钱花精力陪他?但又一想,幸好自从来到古巴便成功地控制了开销,就连现在这间本打算和京昌合住的客房也是京昌一个人付的钱。想到这些,黎成浑身都松弛了下来,像柳絮一样失去了重量。入睡在即,隔壁的女青年忽地提高嗓门嘶吼了一阵,又把他的魂儿勾了回来,气得他咬牙切齿。跟着他想到了爸爸、桂姨和一对外甥女,还有不知是否也在做爱的北京亲戚,这些是为数不多的他勉强愿意想起的人,可一旦想起他们,那些不愿被想起的人也会不识时务地跳出来,而且那一边似乎永远都站满了人。
黎成一夜没睡,下床时脑袋疼得要炸,扶墙来到前厅,看到京昌正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黎成纳闷,但没叫醒他,只是倚在旁边的小沙发里,仰望天花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就这样当吕伟夫妇从房里出来,看到同伙们都在旅馆前厅的沙发上睡着。再上路,吕伟问京昌身子骨是否还像从前硬朗,京昌苦笑,说昨晚没机会检验。
那晚在酒吧,和美腿姑娘的眼神拥在一起之后,京昌贴过去,试着讨个身体上的拥抱,但迅即发觉收纳不了那圣克拉拉姑娘的殷切,反之也一样,两人你进我退,对不上点儿。可即便如此,京昌还是感到她是个老实姑娘,一定是周围气氛不对,找个清静地再说,他这样以为,于是他被安静地带到她的住处。她的英语强于城里多数人,通过指路时蹦出的短句就能听出,这让京昌略感好奇。
“你是学生吗?”他在她身后问,两旁由亮转暗,由闹转静,不知不觉几个路口几条巷子过去了。
“过去是。”她没回头。
京昌没细究她含糊其词的缘由,更没留神她步伐间淡淡的风尘味,他的注意力全被她婀娜的背影夺了,尤其是腿,他不由地想象着它们架在自己肩上的情景。癌后破处近在眼前,京昌美滋滋。黑巷里,嗒嗒嗒……他被一头母鹿领向未知的极乐世界。
没门的黑拱洞,没栏杆的旋梯,没灯的长廊,尽头的烂门。一个小房间,一张大床,床上方一个十字架,一个耶稣,一盏被粉布包裹的小灯,爬满裂纹的蓝漆墙被粉光晕染成藕荷色。
京昌对这样的氛围感到警惕。“这是你睡觉的地方?”
“是工作的地方。”
京昌若有所悟地坐在床上,陷得很深。
“这张床用了有年头了吧?”
“新床,房东年初换的。”
“可弹簧断得差不多了呀!”
“可能是用得比较狠。”
京昌差不多明白了她的意思,干笑着搜索房中细节,床头柜上一打中文包装的避孕套[2]证实了他的判断。
难怪光靠眼神儿就搭上了,我说怎么这么容易……京昌暗自感叹。他吃力地站起身,床垫咯啷啷又是一阵乱号。“咱们还是回去吧!是我误会了,我陪你再等一个。”
“你不喜欢这里?”
“不,很喜欢,这里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地方,很舒服,但……”
“这也是房东希望营造的效果,客人越快入睡,我就越省力!”
京昌笑了,他很久没碰上这么傻实诚的姑娘了,竟是妓女。他望着她的脸,很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都要推翻原则了。但就在她帮他倒了杯水回来,他将原则摊在了她面前。
她不发一言,将水杯递到他手里,他握着杯子轻晃,俯视小水杯中的大漩涡。
“水是干净的,喝吧。”
京昌的原则没让她不悦,可他无意的一个小动作却让她有点生气。
他们沿着老路回到刚才的酒吧,吕伟夫妇和黎成已离开了。京昌请她喝酒,“自由古巴”。
一落座京昌煞有介事地为她物色起客人,每个和自己神色体态相似的游客都成为他观察的对象。
姑娘察觉到京昌的用意,让他别费心了。京昌向她道歉,她笑而不语。
“你长得像个明星。”
“克里斯蒂娜·米莲?”
京昌干笑,转问:“一定会有客人吗?”
“年底会,游客多,无论是本国人还是外国人。”
“有过中国人吗?”
“一个工程师。”
“中国工程师?”
“嗯,两年前了,他给我印象很深,他是个奇怪的人,我不喜欢他,冷酷、自大,他说是来帮助我们的,他甚至觉得是在帮助我,我是说和我上床。但我能感觉到他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强,他才是个需要被帮助的人,我能感觉到他的压抑。”她注视京昌,“但你不一样。”
京昌笑笑,急着告诉她,“那边那个人,他似乎一直在看你!”
她的目光没顺着京昌的眼溜过去,只是低下眼皮:“三点位置的那个?”
京昌吃惊地点头。
“他可真丑,估计体味难闻得要命。”她仍没抬眼。
“他是本地人吗?”
“他这岁数的本地人不会来这里,很有可能是从圣地亚哥来度假的,在旅馆把孩子老婆哄睡了,跑出来偷腥。”
“会和他走吗?”
“当然。但还要再等等,如果没有其他人选的话。”
“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她哈哈大笑。
半晌,“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京昌。”
“京昌……也许我会把你记得更久些……尽管那可能对我没什么好处。”
他不懂她的话。只是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她犹豫了很久,指着自己说了一个西班牙词,“姆黑尔”。
起初京昌以为那就是她的名字,谁知后来在西恩富戈斯的大街上遇到蹲在街角的皮条客,皮条客对他们大喊:“你们要不要找姆黑尔。”当时何光察觉到京昌的脸色阴沉了一下,似乎有点难过。很明显,那姑娘没打算留下名字,她曾不止一次把真名留给那些睡了她的客人,甚至包括那个她一点也不喜欢的中国工程师,但她没把名字留给京昌。
那晚,她还是跟那圣地亚哥人走了,她跟他靠在一起时发现他没什么体味,很高兴,觉得自己的运气一向很好,而且跟那圣地亚哥人不像跟京昌,很快就熟络了,熟练的热络,大股的风尘气毫无掩饰地从裙子与肉体的缝隙间渗透出来,弥漫四周。
他俩搂抱着走出酒吧。踏出门口时,她不自觉地回头张望那少有的相处起来让她浑身不自在的中国男人,眼中似乎有些留恋,但她不希望再碰见这样的男人了,一辈子都不想。
[1]切·格瓦拉曾在此领导起义军进行了一场决定性战役,解放了圣克拉拉,被公认为古巴革命战争中最关键的战役,此役之后,独裁者巴蒂斯塔逃亡国外。
[2]为控制艾滋病和性病传播,古巴政府每年都从中国进口大量避孕套分发给性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