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海棠花”一别,泰吉压缩了原本就忙碌不堪的生活,有计划地为几个月后的一周远游挤出时间。若非聚餐时何光提起,他都没意识到已有半年多没回家了,便也试着为回家挤出一个周末,却因工作一拖再拖,直到吕伟夫妇一行人踏上旅途,才在一个周五下午回到东京。
他是乘机场大巴回的家,那让他再次错过了家里的晚饭。因为第二天是国庆,家家户户都挂出了国旗。巴士站旁有个叫木下的未来的小文化用品店,他小时候就在那里买文具,那时那家店叫木下的先辈。进去买了整开白纸和马克笔之后,天已黑了,快步拐进他家所在的巷子,往巷子里唯一没挂国旗的人家走去,妈妈迎接了他。
与家人清谈几句后,他把自己关进房间,开始制作横幅。
临睡前老父来过一次,试探性地邀他参加第二天的见证人聚会。在这之前,泰吉每次回家,老父都会试一试,如果泰吉同意,他准备随时把他拉回教会,他不想放弃儿子,他爱他,只是站在见证人的角度,以见证人的方式,他仍然无比希望儿子也能和自己一样上天堂,一家团圆。
和前几次一样,泰吉婉拒,说第二天有事要忙。泰吉没撒谎,他在一周前就报了名参加第二天的反核游行,那是福岛地震后东京规模最大的一次。
不知是不是受妻子影响,近年来泰吉愈发热心公益。福岛刚出事的时候,他捐了不少,要知道,作为曾经的耶和华见证人,这有多难得,他们只捐钱给教会,只关心教会的发展,不关心任何天灾人祸,因为灾祸在他们眼中不是耶和华对世人的考验,就是警告。揣测耶和华的心意,顺从它,便是见证人该做的,只需要做的。
次日一早,家人与泰吉分道扬镳,他们去聚会所,泰吉去游行,直到下午老父才知道泰吉在那天究竟忙了些什么。
那是父子俩近几年唯一的一次争执。围绕示威游行的对错,老父仍以教徒的标准要求他,认为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那是耶和华的教诲。他们只属于那个未来的新世界,只属于天堂,现在这个世界只是耶和华检验信众忠诚度的考场,考场终会关闭,所以没必要和现在这个世界较劲,应该顺其自然地让它崩溃。
几年前还会令泰吉陷入沉思的教诲,眼前却变得可笑。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不仅仅是名义上脱离了教会。
那天泰吉没长篇大论,只是无比坚定地表示核泄漏是关乎日本兴衰、百姓存亡的大事,作为日本人,就应该出力!
老父从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见证人的世界里不该存在国家这一概念,因此,国庆时见证人家庭不挂国旗;在征兵制国家,见证人宁可坐牢也不入伍。
泰吉的话让老父面如死灰。他懂了,儿子看待世界的方式已和自己完全对立。他失败了,彻底失去了和儿子在天堂重逢的可能。
老父看起来失望极了,晚饭时一句话都不说。泰吉明白父亲彻底放弃了把自己拉回教会的念头,不会再烦自己,他很高兴,可不知为什么,有点心酸。他想起那个在姥姥死后去找爸爸寻求慰藉的孩子,当年的爸爸没给那孩子留下一点念想;此时,长大后的孩子做了和爸爸当年一样的事情。
周日,宁静的一天。
晚饭时,全家祈祷,泰吉静默。前些年,也就是泰吉刚回家的时候,他们不提姐姐。这几次越来越多,他们开始回忆她,有多聪明,有多能干。每次说多了,妈妈就红眼圈,甚至会哭一会儿,老父就在一旁说,不要哭,你在质疑耶和华吗?你不信会再见到她吗?然后妈妈就立刻安静了,主动转移话题,例如,聊聊泰吉的工作状况或别的什么。一聊别的老父就提不起兴趣,旁听一会儿就习惯性地打断他们,做总结性发言。从前这会让泰吉反感,现在习惯了。
那晚老父只对泰吉交代了两件事。
“儿子,你老婆什么时候回日本?”泰吉的妻子不是见证人,老父不怎么喜欢她。“你们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如果再晚……”
泰吉不是第一次听老父这么念叨,“我们有自己的计划”。
“是你老婆的计划吧?男人要有自己的计划,别总跟着女人转,如果她用工作当借口不回来,你就让她回来,好吗?”实际上,自从泰吉重新踏入家门,老父对他的态度就开始软化,越发客气,极少教训。最初他以为是父亲老了,随和了,没那么偏执了,但他错了,见证人越老越偏执,就像老父亲,他把曾经训导泰吉和姐姐的气力全用在了泰吉的弟弟和侄子身上。
另一件是沉默许久后吩咐的:“你妈妈身体越来越不好,别总是隔好几个月才回来,你去的又不是非洲,是中国……常回来看看她吧……”
妈妈苦笑着摇头,老父想了想又说:“中国人怎么样?”
“他们很迷茫……反正我接触的大部分都给我这个感觉。”泰吉脱口而出,随后想到什么,忙说,“但别指望让他们成为见证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中国人很狡猾,别被骗了。”
泰吉听罢暗笑,他曾跟艾文说过,其实父亲是很典型的日本人,民族观念很强,时刻都在界定“我们”和“他们”。那是骨子里的东西,脱离教会后泰吉才看清,他认为让一个日本人成为完全忽略民族、国家属性的见证人是很难的,在遵从教义与民族情绪之间,日本的见证人势必要比其他国家的见证人更纠结。
“在中国还没被骗过,倒是以前在日本被骗过,不止一次。”
父子俩对视着,都笑了笑。
“你的那个……朋友,那个美国人,艾文,他还好吗?”妈妈问。
“……很好。”
“他结婚了是吧?”老父问。
“……嗯,和一个日本女人。”
全家间歇性沉默。
“又去哪里玩了吗?”弟弟问,听泰吉讲述出游的故事是聊天中他最期待的环节。弟弟虽已三十几了,却从没离开过日本,自始至终遵从父亲意志,把业余时间都用在了传教上。而且因为没得到完整教育,没有高学历,直到现在都还是个最普通的职员。薪水有限,定期还要向教区捐款,所以几乎没有存款,这更让他和家庭绑定,永远的。
泰吉翻眼回想,摇头。弟弟沮丧,像个孩子。
为补救,“我刚认识了一对中国夫妇,他们要去南美举行婚礼,我可能会去观礼,去的话,下次回家就有的聊了”。
“什么时候?”
“他们好像已经上路了。”
“去哪里呀?”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墨西哥城了。”
泰吉没提最终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