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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路中国》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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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首次长途游历之后,我对于把从“首都汽车”租来的车开到什么地方,一点也不担心。我经常在周末租用捷达或桑塔纳轿车,在北方地区进行短途出游,先后到过清东陵、承德皇家避暑山庄等地。有几次,我租来一辆捷达轿车,沿着刚修好的高速公路,一直开到了海边。从北京开到北戴河的海滨度假胜地,用时不到两个小时,路上的车流量也很少。在中国,城里人已经开始大规模买车,但还没怎么形成驾车远游的习惯,因为公路的通行费很高,驾驶员们的经验也还欠缺。公路上空荡荡的,修得也很好:四车道,路肩宽大,沿路的景观绝佳。

开几个小时的车,也不会碰到警察。很奇怪,因为在中国人生活中的其他方方面面,警察是非常重要的。作为记者的我,曾被扣留过好几次。跟来自美国中西部的任何人一样,我一走上空无一车的路段,就会本能地留心警察的出现。然而,中国还没有建立起真正有效的高速公路巡逻机制,我看到的那些为数不多的警察也只是路过而已。他们一般闪着顶灯,也许是从美国电影里学来的吧,可他们既不是在巡逻,也不是在赶路。实际上,警车差不多算得上是高速公路上开得最慢的车辆之一。起初,一想到要超越警灯闪烁的车辆,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可要不了多久,我就学会了像其他人那样视而不见。唯一会担心的,是那些大货车驾驶员。警察通常把车停在收费站周围,对超载的车辆进行罚款。如果是小轿车,丝毫没有人会对你加以留意——在中国,现在正是在高速公路上驾车行驶的黄金时期。

唯一的问题是其他的驾驶员。不过,即便在混杂的道路交通中,人们还是会作出一定程度的预测。某些车型可以眼某些性格类型相配,到了路上,我得学着加以分析。最大的风险常常来自车辆谱系的两个极端。如果某人开着梅赛德斯或者顶级别克轿车,那他可能属于第一拨成功的商人行列,这帮人开起车来毫无畏惧之心。我对那些廉价到底的轿车、破旧的夏利车和长安车也得时刻提防,因为驾驶这些车辆的算得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乡下,车窗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色桑塔纳也是麻烦事。那一般是领导坐的车,所在地的政府要么没钱,要么没本事用公款买奥迪轿车。在小镇上,桑塔纳行驶起来像是一个市井无赖:喇叭摁得震天响,从右侧超车,对行人毫不相让。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宫员大多乘坐黑色的奥迪A6、A8,遇到这种车,也要尽量避让,如果你骑的是自行车,更应该避让。我对奥拓都市贝贝这样的微型车也感到害怕,原因却有所不同。它们一般是中下阶层购买的第一辆车,这些人既没有驾驶经验,开起车来又犹豫不决。对切诺基吉普车来说,还没有形成跟City Special相对应的认识套路。这正是美国汽车公司的问题所在,这个牌子的汽车在中国的新经济环境中一直没能占到一席之地。美国的汽车制造厂商总觉得中国的形势非常复杂,难以开展业务。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它们总是抓不住机会,而美国汽车公司不过是一个新鲜的实例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说,自从修建长城以来,对外贸易一直进行得非常艰难。回顾过去,汉人眼北方游牧部落的联系最为紧密,其中的经验让中国历朝帝国确信,外来者没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这样的世界观一直持续到19世纪,被鸦片贸易打得支离破碎。在中国的南方,英国商人为这种毒品建立起的市场空前繁荣,到最后,清政府只好打算用武力来结束这样的贸易活动,于是爆发了鸦片战争,从1839年持续到1842年。很快,西方的技术优势表露无遗:清政府输给了英国的战船,被迫将香港拱手相让,开放通商口岸。紧随其后的几十年间,英国人和其他列强以武力的方式扩大了在中国的地盘。对这个曾经认为不需要外来物品的文明古国,加入现代贸易的行列,肯定痛苦非常。

20世纪初,很多中国人对外来物品仍然持一种深深的怀疑态度。最初,汽车被指责为帝国主义的另一种侵略工具,随着人们认识到这种新式交通工具带来的种种好处,大家的态度才慢慢开始有所转变。20世纪20年代,美国红十字会发起的筑路运动大获成功,知识分子们对美国品牌的欢迎胜过英国,后者的形象依然为鸦片战争的历史所玷污着。1924年,中华民国的缔造者孙中山先生,给亨利·福特先生写去了一封信,对他的公司大加赞赏,并邀请他前来亚洲发展。“吾以为,君在华夏可做同类事,然规模更大,意义更甚,”孙中山这样写道。福特公司的回函是一封内容可为任何人阅读的通函——很显然,亨利没有收到孙先生的信。尽管让中国碰了钉子,尽管中国人开车靠左侧行驶,福特公司还是迅速占领了中国市场。到20世纪30年代末,中国境内的福特汽车经销商达到了二十多家,公司甚至开始考虑在上海开建一条生产线。

日本人的入侵,给这些计划画上了休止符,不过,战争也创造了另外的机会。20世纪40年代初,美国军队向中国的西南地区运送吉普车和大卡车,以支援中华民国,却遭遇了大量的交通事故。车辆是按照右侧行驶的习惯设计的,美国驾驶员需要适应中国的道路行驶习惯,于是麻烦不断。美国将军魏德迈提出了一项十分简单的解决方案:中国全境转向美国的驾驶模式。对美国的支持仰仗甚多的蒋介石很快就同意了这一方案。1945年12月31日,日本人早已投降之后,该转变方案正式实施。

从那时的情形来看,美国的汽车制造商似乎在中国已经稳坐钓鱼台,可随后的革命还是改变了整个事态。毛泽东跟苏联人结为同盟,美国人则在朝鲜战争爆发后强制实施了贸易封锁。不过,共产党领导下的计划经济也不会催生私家车消费者。实际上,一直没有形成轿车市场,中国的工厂大都只生产客车和卡车。邓小平主政后,中国的汽车工业遇到的最基本的挑战,跟改革初期所遇到的挑战性质相同:人们怎样才能学会那些全新的事物?从政府的角度看,向外国汽车制造商学习至关重要,可是没有人愿意把一个产业的利润和控制权交给一个外来者。结果,邓小平请到几家外国的汽车制造商来华开店,但同时要接受严格的监管。为了在中国造出轿车,外国公司首先要找一个国有公司作为合作伙伴,而且外方所有权不能超过百分之五十。

美国汽车公司欣然接受了这一机遇。1979年1月,也就是吉米·卡特总统正式宣布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之后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美国汽车公司已经派出一个代表团,起草了一份合作协议。接下来的十年间,他们才感受到了作为领头羊的遗憾。其他公司,如丰田汽车,在中国境外伺机而动,美国汽车公司却一头扎了进去,随后便迷失了方向。合资公司的结构十分糟糕:存在着两套管理制度,各有各的文化理念、生产目标和价值观念。美国汽车公司的经历一时声名狼藉,竟引发美国记者孟杰幕的灵感,写下了《北京吉普》这本书。书中讲述的,是相互之间一次又一次的误解,书中的章节有“无路可走”、“拉锯战”、“倾诉委屈”等。就连书后的索引也传达出双方紧张而又沮丧的心理——从“absenteeisrn”(经常旷工)开始,到“xenophobia”(对外国人或外国事物的恐惧和憎恨)结束,仿佛是一份按照字母表排列的证言,证实了80年代巨大的文化差异:

Beatrice公司,236——238页

Bechtel公司,65页,105页,299页

办公室里摆放的床,127页

北京汽车工业公司(BAIC),91页,254页,263页

北京吉普成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它代表着改革初期困扰合资企业的种种问题。在那十来年的时间里,中国人还在琢磨怎样做生意,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的经济才算是真正起步了。美国汽车公司一直没能恢复元气,它的经历成为了经典案例——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切诺基大吉普车所代表的,是他们曾经做出过的最糟糕的考量之一。他们在1985年开始制造中国版本的切诺基吉普车,因为那时还太早,根本没有想到生产运动轿车。而主要的汽车消费者还是那些商界人士,以及喜欢小轿车的政府部门。等到私家车消费者终于开始出现的时候,美国汽车公司打算去掉切诺基的四轮驱动模式,以便将生产目标对准新兴的城市消费者。他们在车门上涂了一条很有动感的线条,画上一些紫色纹饰,并贴上一个十分城市化的名称:City Special[1]。这样做出来的车价钱便宜不少,可也更无用,更无特色。没过多久,中国出现了一个有钱人的阶层,他们喜欢户外运动。然而,在他们看来,切诺基已经不再时髦,用处不大。喜欢炫耀的城市冒险一族更愿意开丰田的陆地巡洋舰或者三菱的帕杰罗。我之所以开City Special,唯一的原因是我别无他选——在“首都汽车”的停车场上,我能找到的就只有这款车。

跟美国汽车公司不一样,在中国的其他外国公司从那几年艰苦的岁月中熬了过来,到20世纪90年代末期为止,有些公司开始赚取巨额利润了。这个产业有着严格的监管制度,因此限制了相互之间的竞争,从而使价格维持在虚高的状态。跟其他国家相比,中国的汽车消费者落后了几代人,这使得外国汽车制造商可以把海外一些已经过时淘汰的制造技术拿到中国市场来。20世纪90年代,大众公司在宾夕法尼亚州韦斯特莫兰有一条原本用来生产大众FOX车型的报废生产线。公司将其主要设备搬迁到了中国的东北,生产出的轿车叫作捷达,后来超过桑塔纳轿车,成为全国最畅销的乘用车。利润也十分惊人:在2001年和2002年,以单台轿车计算,大众和通用汽车两家公司在中国市场的获利,超过全球任何一个地方。在中国,别克公司每卖出一辆君威车,获得的利润会是美国市场上同一车型的两倍。迈克尔·杜恩是专门研究中国汽车市场的分析专家,他告诉我,在那一时期,他曾经就中国市场的获利问题问过通用汽车公司的一位经理。“我们赚的钱,比上帝还多,”通用公司的经理这样回答。

不过,整个体系已经成熟,是应该有些变化了。如果某家中国公司能够采取某种方式利用外国技术,而又可以不跟合作伙伴发生纠缠,他们会创造出一种更加高效的管理模式。在这么一个低端市场里,机会是相当多的,因为价格不菲的合资产品还没有瞄准新兴的中产阶级。20世纪90年代末,安徽省的芜湖市政府决定成立一家汽车制造厂。他们雇请的工程师名叫尹同跃,他之前曾是大众公司的明星人物。在大众公司把韦斯特莫兰报废的FOX生产线搬迁到中国东北的过程中,尹同跃令自己声名大振。

在芜湖这个新的工作岗位上,尹同跃很快就将他的上述国际经验进行了充分利用。他首先去了英格兰,从已经过时的福特发动机公司买来一些设备。然后,他又去了西班牙。在那里,他从曾经生产过图雷多轿车、当时正在苦苦挣扎的大众分公司手里获取了生产图纸。图雷多轿车的生产平台——基本框架和主要部件——与捷达轿车相同。偷偷地,尹同跃把英国的福特发动机公司搬回了芜湖,跟西班牙的生产图纸融合在一起,建起了一条组装线。当时国家有严格的制度,禁止新的汽车生产厂家进入市场。于是,芜湖的官员们只能简单地把这家公司叫作“汽车配件”厂。这个厂在1999年5月做出了它的第一台发动机。七个月之后,它制造出了一辆汽车。这台汽车的发动机是福特设计的,车身照着西班牙图纸在大众平台上做成,很多配件则是正宗的捷达配件。芜湖人只不过找到大众汽车的特约供应商,然后跟他们偷偷地做买卖。大众公司为此十分生气,这同样也惹恼了中央政府的人。

然而,在改革年代,每个人都知道这条基本的准则:事后求谅解,比事前求许可要容易多了。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芜湖的领导们跟中央政府进行协商。最终,也就是2001年,他们生产的汽车获准在全国范围内销售。(据报道,他们用钱解决了跟大众公司的问题,后者决定不诉诸法律。)他们给自己的公司取名奇瑞,这两个字在汉语里的含意是好运当头。名字的读音眼英语单词cheery有点接近,但他们用Chery这个词翻译了公司的名字。奇瑞的领导们说,名字里之所以去掉一个英文字母e,表明奇瑞公司永远追求幸福吉祥的理想状态。他们生产的汽车十分廉价,导致全国范围内的汽车降价。因此,差不多是在顷刻之间,他们改变了市场格局。没过多久,奇瑞公布了他们的终极目标:要成为向美国市场出口汽车的第一家中国汽车公司。

自从在中国开始开车以来,我一直十分好奇,很想知道那些轿车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于是,有一年,我去了芜湖,跟几个工程师一起参加了奇瑞公司的汽车道路检测。他们要检测的原型车有两种:T-11和B-14,两种车型都还没有正式的型号名称。这两种车型处于高度保密状态——也们在车身的边角贴上了塑料包装纸,以防专拍工业照的摄影师偷偷拍照。B-14是CRV轿车,T-11则是一款小型的运动型轿车,外观跟丰田的RAV4极为相似。这一点,已经成为奇瑞公司的专长:他们生产的轿车疑似市场上的主导车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T-11车型没打算针对美国的汽车消费者——奇瑞的质量还达不到美国的质量标准——不过这款车型被认为是朝着那个方向迈出的第一步。这两款车专为中国新兴的中产阶级设计,这部分人对户外运动颇有兴趣。当年美国汽车公司生产出City Special时,这些人还不存在。

其中有个名叫约翰·丁克尔的美国工程人员,被奇瑞公司请来做顾问,他的专长是汽车的道路测试。“只有遇到坏事时,你才会发现车辆的好坏,”开着一辆T-11原型车驶出奇瑞厂门的时候,他这样解释道。我坐在前排座位上,充当翻译,后排坐着三位年轻的中国工程师。他们全都没有系安全带。

工厂门外,有一辆大型货运卡车,上面装载着一层层的奇瑞轿车。丁克尔驾驶的T-11超过了这辆大卡车,来到一个空旷路段后,他进行了一系列项目的测试:加速、刹车、转向,等等。“一个轮子存在转速差,需要加上一个滑差。”他把车速提到一百五十公里,在奇瑞公司所处的工业园区巡游而过,道路两旁比肩接踵的厂房在车窗外一闪而过:一辆满载砖头的拖拉机,一家新建的空调制造厂的大门,排供建筑工人栖身的临时工棚。一个小男孩站在路边,正在对着草丛撒尿,他转头朝我们张望时,我们的车子飞驰而过。丁克尔突然踩下刹车,一辆公共汽车猛然鸣笛。我转过身去,看了看坐在后座上的三个工程师。

“要是让警察逮着了怎么办?”我问道,“他没有中国这儿的驾驶证。”

“这周围不会有警察的,”他们其中一个人回答道,“就算有,他们也应该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这三个人都二十岁出头,穿着蓝色的连体工作服,他们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希望能够从美国的道路测试员身上学到一些窍门。丁克尔又进行了一系列其他项目的测试,快速换挡、突然刹车、快速变换车道等等。后排那三个人则紧紧撑着车厢顶板。我们的车从一辆满载建筑材料的大卡车旁边快速超过,随后,其中一个工程师要我转述一点要求“我们能不能找一个车辆不多的地方?”

他建议我们往北行驶,芜湖市正在那边修建一个新的工业区。那一带的建筑工人还在不停地劳动,丁克尔开着车在一堆堆建筑材料之间躲闪穿行。他绕过一辆土方车,在一堆堆砖头之间穿行着。一辆建筑工地上的大卡车横过我们的车道,向左拐弯,没有发出任何信号。“在美国,这种行为就叫白痴,”丁克尔咕哝着,我没有翻译他的上述评论。他驾着车驶过一个建到一半的住宅区,楼房的轮廓在薄薄的晨雾中若隐若现。他说:“告诉他们,从二挡换到三挡,从四挡换到五挡的时候,变速箱有点卡。”

丁克尔已经六十岁,目前居住在奥兰治县。我问他出生在什么地方,他回了句“这关你什么事?”,意即他是长岛人。这个人很机敏,颇有幽默感,身材瘦削——体重仅有一百二十多斤。他告诉我,他毕业于密歇根大学,20世纪60年代晚期,从这所大学的有害物质排放实验室走出来的学生中,他是唯一个驾驶过马自达COSMO车型的人。他一直对当一名工程师没什么特别的兴趣。我问他,最开始的时候,是怎么选择那样的道路的,他回答我说“我的辅导员不太聪明。”丁克尔于1962年高中毕业,当时的太空竞赛白热化,正是美国工业大发展的年代。那时候的人普遍认为,一个人只要数学成绩好,理所当然应该当工程师。丁克尔在克莱斯勒有过短暂的工作经历,随后改行做了新闻记者。他在《道路与试车场》杂志干了二十年,其中有两年时间是做总编辑。“我干汽车测试这行有三十个年头了,”他说,“事实上,每一种上路行驶过的汽车,我都开过。”他告诉我,芜湖那些空荡荡的街道让他想起了曾经在加利福尼亚呆过的那些日子,也就是他们在奥兰治县的豌豆地里试车的岁月。

芜湖坐落在长江两岸,距上海车程五小时,是中国南方经济腾飞的新先锋之一。我们在这个城市的工业区驾车行驶的时候,它正处于建设初期,条条道路已经修好了路肩和人行道,道路标志也已经安装到位,但街上看不见什么行人。多数工厂都修建了高高的围墙和气派的大门,里面的厂房才建到一半,几乎都在等着安装机器设备。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了我在北方驾车穿越的那些小村庄。在类似破胡和杀胡这样的地方,到处都包围着坚固的防御工事,可大多数居民已经离它而去。在这个开发区,情形十分相似:高高的围墙,气派的厂门,无数的建筑,却看不见什么人影。如果你是从北方的小村庄直接来到这样的新兴工业区,会禁不住想知道,这些人究竟到哪儿去了?但这正是一个处在变革中的国家的特点:抛弃旧事物,建立新事物。人们总在不断的运动中——或坐火车,或坐公共汽车,或坐轮船。他们站在乡下的公路边,拍动手下那只看不见的大狗,等着搭上开往南方的顺风车。半年之后,芜湖市的这个工业区即将完工,然后,年轻人将成群结队来到这里。

坐着T-11轿车,我们来到了一处正在修建的环岛路段。在约翰·丁克尔看来,这个地方颇有点像个防滑垫。他把车速提到六十多公里,我们的车驶过了一个土堆,几袋水泥,以及一个即将用来搭建脚手架的竹子堆。丁克尔驾着车转过一个弯道,轮胎跟路面摩擦得吱吱作响,坐在车里的几个人一次次被甩得东倒西歪。车窗外不停地闪过一个个建材堆:土堆、水泥、竹子,土堆、水泥、竹子。T-11的后座上,三位中国工程师被甩得挤到了车子的一边。他们还是没有系上安全带。

坐在中间的,名叫齐海波(音译),二十二岁。本来也可以坐进马自达COSMO车型驾驶座的他,还带着一袋零食。他从小在长城外的内蒙古鄂尔多斯沙漠里长大,他的老家就在政府试图通过种植柳树扶持当地牧民的那个地方。齐海被是汉族人,他告诉我,他的祖父原本是从陕西省迁移到鄂尔多斯的(“也许因为饥荒或是战争”)。在沙漠里,他的祖父当起了农民,靠种植小麦、向日葵以及玉米,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齐海波的父亲上过五年小学,他母亲读的书更少,只上过一年级就辍学了。20世纪80年代,他们一家人转而种植西瓜,可也只能满足基本生活需求。齐海波甚至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用上电的那一天。他的父母鼓励他,要集中精力学习。在当地学校里,他一直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总有一天,他会翻过长城,奔向南方,再不打算回到那里。

高中毕业后,他考取了武汉工业学院,这是湖北省一所相当不错的大学。他一直对工程技术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可是跟丁克尔一样,他也正好身处于国家的关键时期。“我本想考一所好点的大学,”齐海波说,“我听说计算机和电子学是目前最热门的职业,于是,我在高考的时候选择了这些专业。”在武汉工业学院,齐海波被安排进入专事运输汽车制造的工程系学习,因为它所针对的,是中国发展最快速的运输市场。到高年级的时候,他参加了一个求职会,遇到了奇瑞公司的招聘小组。“他们说可以给我一个工作机会,学校的人都在说,这是一家新成立的公司,一家发展很快的公司。第二天,我就跟他们签了合同。我想,年轻人在这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根据奇瑞公司的标准,齐海波不算太年轻——公司员工的平均年龄是二十四岁。齐海波每周工作六天,每个月的薪水是一千多块,住在奇瑞公司的宿舍里。他们四个工程师共用一间宿舍,走廊边上有一排浴室,跟所有人共同使用。齐海波本来也想拥有自己的居住空间,可是这儿的条件比他知道的鄂尔多斯沙漠好多了。他期望在奇瑞公司有一个长远的未来。“它不是合资企业,我也喜欢这一点,”他说,“这是中国自己的汽车制造厂。”

做完道路测试之后,我问齐海波,他从丁克尔那儿学到了什么东西。他说,T-11车型在急转弯的过程中,外侧轮胎有些打滑,说明它的主动轴长度有点小问题。车速过快时,B-14车型的后部有飘浮的感觉。齐海波尤其佩服丁克尔开车的技术。这位主管汽车质量控制和道路测试的年轻工程师,刚好在一个月前才拿到了驾照。

在中国驾车行驶,常令我产生自己正在老去的感觉。这个国家所具有的那么多活力,全来自那些非常年轻的、刚刚进城务工的“候鸟”,以及满脸稚嫩的大学毕业生们,而类似于奇瑞的新兴公司则不断地改变着国家的经济面貌。在路上的,多是三四十岁的人们——任何比这年长的人都会遇到法律上的种种限制。根据法律,申领大货车或者大客车驾驶证的年龄不得超过五十岁,超过七十岁则不能驾驶乘用轿车。对中国的交通而言,只有年轻人才有足够的韧劲。一旦开始手握方向盘,时间似乎就眼着加速前进。我领到驾照后才开始认识到,修建道路的速度有多快,新车型层出不穷,总能吸引我的注意力。在空旷的路段,大家拼了命似的往前奔跑,也正是这个原因——你会有种感觉,一群人正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我喜欢从“首都汽车”租车,原因却恰恰相反——这家租赁公司给人一种“慢”的感觉。当时它仍旧是国有性质,属于旧时的公有经济体制,它的公司文化跟奇瑞这样的公司恍若隔世。在“首都汽车”那里上班的,多是中年人,坐在那里,要么抽烟,要么看报纸。尽管率先进入到这个前景看好的市场里,那些人却几乎没采取任何措施,以充分发挥公司在行业中的领先优势。后来,“安飞士”和别的租赁公司在北京开了分店,但我寓所附近的“首都汽车”分店却没有对这些新的竞争形势作出任何反应。他们既没有提升所租车辆的档次,也没有优化租车过程。他们依旧没有淘汰切诺基吉普车,一直没有人租用这台车,它躺在停车场上生闷气,有如退役的赛马,记录太差,不适合繁衍。“首都汽车”从未改进过他们的加油规定,甚至懒得去强化执行那些最基本的租赁条款。它们的服务用语满意度一直稳稳地维持在百分之九十八的水平上。可我还是经常会回到他们那儿——我无法想象从别的公司租车会是怎么一回事儿。

完成北方自驾游六个月之后,我又来到“首都汽车”,为租用City Special缴存了一笔费用。机师让我看了备胎,查看了油表,绕着City Special的车身巡视了一圈。没有新增加的擦痕,从去年秋天我把它还回来之后,便没有挪动过位置。回到办公室,王先生笑眯眯地在一堆文件上签字画押,顺便祝我好运。他没有问我要去哪里。这个人的善良和礼貌,让人无话可说,竟像是一种谨慎——在他看来,从“首都汽车”租车用于做什么事情,完全是我的私事。

这次出行,我打算径直开到青藏高原边上。最西边的那些城墙位于甘肃省海拔较高的大沙漠,分布在丝绸之路沿线,我希望能够在一个月之内到达那里。我计划在四月末开始这趟旅行,因为那时的天气应该相当不错。我在City Special的后备厢里储满了可口可乐、佳得乐、奥利奥饼干,还有德芙巧克力。在北京,我捎上了一个搭顺风车的外国人:麦克·高提格。他是我做美中友好志愿者时结识的朋友,他来看能不能顺路搭车到内蒙古的首府城市呼和浩特。我想,我们俩同坐一辆车的时间最多也就一天左右,然后就可以沿着长城的路线,恢复我去年所进行的旅程。

启程的那天早晨,一场暴风雪从西伯利亚横扫过来,冰冷的雨点,敲打着首都。城区道路的交通受阻,慢得像在爬行,我们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逃离了那座城市。然后,我朝着西北开上了110国道。这是一条破旧的两车道公路,过不了多久也许就会被废弃不用,因为另外有一条高速公路正在修建中。新路的两旁停着好些推土机和水泥搅拌机,无人理会——你知道,天气不好的时候,中国的建筑工人是要停工的。当时,天空中只是下着雨,但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前方会遇到什么——前方的路上,已经结冰。一路上行驶的,多是解放牌大卡车,载着货物自内蒙古一路南行,一排排箱子上覆盖着积雪。这些卡车在大草原上顶着侧风艰难前行,驶到这里时,那些结了冰的货物全都向右侧歪着,好像是在风浪起伏的大海上航行的船只。

在河北省境内,开始出现“奇石”广告牌。那些地方无人居住,低矮的岩石山峦,使农耕变得令人十分恼火。唯一的颜色,是竖立在路边的红色标牌。每一块标牌上都有几个大字,标示着“奇石”这个东西——一块块标牌被北风撕着、扯着。空气越来越冰冷,冰雪的碎片颗粒开始敲打着挡风玻璃。驶过了好几块标牌,我们才开始说起话来。

“我们这是到哪里了?”高提格忍不住问了我一句。

“不知道,”我回答说,“我以前没走过这条路。”

那些用水泥和白瓷砖建成的商店,修得极为简陋,门前竖着些标牌。

“奇石”这个词可以用来指称任何跟某种东西形似的石块。在风景区,很多人痴迷这玩意。在黄山,你可以找到一些自然形成的东西,被冠上“仙人下棋”、“犀牛望月”这样的名字。收集者收购的那些小石头,有时会被雕刻成一定的形状,或是具有令人不可思议的大家所熟悉的矿物纹样。对中国人的这种痴迷,我从来没弄明白过。在河北省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突然冒出这么多商店,让我颇感神奇。谁在购买这样的玩意?驶过了二十多块标牌之后,我终于把车停了下来。

在商店里面,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十分奇特的商品陈列方式。里面灯光昏暗,陈列台完全占据了店内空间,狭窄的通道让人仅能勉强挤过去。一个店员站在通道边上,脸上带着微笑。我从那些陈列台边上挤过去,高提格紧跟在我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哗啦声。

我转过身来。高提格僵直地站在那里——绿色的碎片在水泥地板上撒了一地。“怎么回事?”我问道。

“他把东西碰倒了!”那店员一边抓着高提格大衣的衣襟,一边说,“你的大衣把它扫倒了。”

高提格和我直瞪着那一地的碎片。过了好一阵,我才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

“玉石,”那人回答说,“一艘玉船。”

我终于认出了那些碎片:帆上摔掉的一角,缆绳的残片。中国商人的办公室里经常摆放有这种船模,喻示好运当头,那几个字说的是:一帆风顺。物件完全摔碎了——看上去很像是工厂里生产的廉价人造玉石。地上散落着五六十块碎片。

“没事,”店员爽朗地说,“随便看看。也许你还想买点其他东西呢。”

我们挪到屋子的中央,完全置身于一排排的陈列台之间,好像围栏里的困兽。高提格的手在发抖。“真是你碰倒的吗?”我问他。

“不知道,”他说,“我一点都没察觉到,不过我也不太肯定。我一走过,它就倒了。”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做生意的店员,自己的商品被摔碎了,反应竟是那样的平静。就在这时,另一个人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扫把。他把那帆船的碎片扫成一堆,堆在地板上,随后就走了。无声无息地,又走出来几个人,三个人站到了大门的边上。我以前曾经听说,有些古董店老板会故意把花瓶摔碎,然后怪罪于顾客。现在,我在想,他们是不是在用同样的伎俩进行路边敲诈。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在中国开车的,有那么多新手,他们有的是钞票可花。

“我们怎么办?”高提格问我。

“不知道,”我对他说,“也许只有买点东西才行。”

商店里,有些奇石看上去很像食物。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这样的主题一般比较大众化。我也认出了人们最喜欢的几样物件:一棵石雕的白菜、一块石雕的腊肉。另有一些石头,经过了打磨,露出了神奇的矿物纹理,不过我当时十分紧张,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一个样。我随便挑了一块小石头,问了问价格。

“两千块,”店员回答说。他看到我犹豫了一下,这个价格差不多是二百五十美元。因此,他马上又说道:“不过可以便宜点。”

“你看,”高提格用英语对我说道,“这儿的其他东西如果掉到地上,肯定不会摔坏。”

他说得对——从这些展品坚实的硬度来说,这事儿实在奇怪。这房间的东西,全是石头做的,怎么偏偏入口处会跑出个玉石做的帆船呢?作为最后一根稻草,我期待着高提格的身形可以避免引起暴力冲突。他身高接近一米九,体格魁梧,留着一头短发,长着日耳曼人特有的鹰钩鼻,让中国人觉得十分注目。可事实上,我从没有碰到过比他还绅士的人,于是,我们俩怯怯地向大门走去。那几个人依旧站在大门边上。

“很抱歉,”我告诉他,“我们没打算买东西。”

“怎么办?”店员轻声说道。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指着地上那一堆帆船碎片说。“这个你们看怎么办?”

高提格和我低声交谈着,我们决定先给五十元试试看。高提格从钱包里拿出五十块钱——如果换成美元,差不多是六美元。他把钱递给店员,那店员一言不发地收下了。返回停车场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肯定会有一只手拍在我的肩上。我发动City Special,打转方向,掉头开上了110国道。车子都开到了张家口,我的手还在发抖。在一个大货车停靠点,我们停车吃午饭。我大口大口地喝茶,才使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得知我们是美国人,服务员立刻激动不已。

“我们老板到过美国!”她说,“我这就去叫她!”

餐馆老板娘五十多岁,头发染得跟擦过黑鞋油似的。她来到我们的桌子边上,十分夸张地递上一张名片。名片的一面印着中文,另一面印着英文:

美利坚合众源公司

中国办事处副主任

金芳柳

上面烫金印着美国的总统徽章,粗劣不堪。这个徽章跟美国的正宗原版大致相像,只是张家口的这只鹰肥了许多:它的双翅显得胖乎乎的,颈子有点粗大,双腿肥得像两根鼓槌。就算把盾牌和箭头都丢掉,我依然怀疑这只鹰能不能飞起来。名片的一个角上印着几个小字:

杰罗德·R·福特

名誉主席

“这是家什么公司呀?”我问道。

“在张家口这里,我们是做餐饮服务的,”金女士说。她还告诉我,她的女儿在弗吉尼亚州罗恩奥克市也开了一家餐馆。我指着角上的那个名字,问她“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福特,”金女士自豪地回答道,“他当过美国总统!”

“他跟你们公司有什么关系吗?”

“只是个名誉头衔,”金女士这样回答道。她摆了摆手,仿佛在说:没必要让福特知道我们在张家口开的这个不起眼的大货车停靠站!她给我们的午饭打了点折,还叫我们随时再来。又过了几个小时,快要走到内蒙古交界处了,我在路边停车时,City Special陷进了雪地里。我们找了好久才从当地找来一个农民,开着拖拉机,把我们拉了出来。到此,我开始考虑这样一个问题,还要不要回到长城所在的位置。雪下得更大了,事情更奇了。夜幕降临时,我们在集宁找了一家叫作乌兰察布的宾馆住了下来。这家宾馆的接待大厅真大,竟然设置了一条保龄球道。我们在前台登记的时候,耳边不时传来保龄球和瓶柱的撞击声。

次日一早,我们就出发了,打算走到呼和浩特。在110国道的人口处,当地政府在路边竖立了一块牌子,上面的数字可以更换,很像波士顿芬威体育场上的记分牌:

到本月为止

该路段

已发生交通事故65起,死亡31人。

雪已经停了,可气温低得让人无法忍受。从集宁到呼和浩特的路上,除了空旷的草原,什么也看不见——冰雪覆盖的低矮群山,在呼啸的北风里蜷成一团。我们的车从一辆辆解放牌大卡车旁边开过,它们停在路上,丝毫无法动弹,也许是因为油箱里的水分太多,输油管被冻住了。开了二十多公里,我们爬上一座小山,看见几百辆车排成一条线,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线上——吉普车、捷达车、桑塔纳轿车、解放牌大卡车。一辆车都动弹不得,所有的车都在使劲地摁喇叭:喇叭声组成的管乐声,和着呼啸的北风齐鸣。我根本没有想过,在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也会形成这样大规模的交通拥堵。

我们把City Special停靠下来,步行走到交通拥堵的点上,驾驶员们向我们讲述了堵塞发生的原委。开始的时候,是几辆大卡车的油管被冻住了。大卡车只好停了下来,别的车就想超过去。可这条路只有两条车道,就在超车的时候,遇到对面驶来一辆小轿车,那个驾驶员不肯退让。双方就这么对峙着,使劲地摁着喇叭,后面的车辆越排越多,到最后,前后左右都动不了了。路肩上的应急通道很快就被那些想挤过去的驾驶员们堵死了。有几位开切诺基吉普车的,仗着后轮驱动系统,直接从草原上过去,可走出去不到五十米就陷住了。穿着平底皮鞋的驾驶员们跳进积雪里,徒手挖掘,试图把一辆辆City Special刨出来。风雪十分冰冷,就连站在那里都冷得让人受不了。与此同时,卡车驾驶员们钻到车子底下,在路上燃起一堆火,烘烤被冻住的输油管。这样的场景,有种别样的美:荒凉的蒙古大草原覆盖着冰雪,一望无际的黑色桑塔纳轿车,蓝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底下闪烁着橘黄色的火焰。

“你可以上那儿,去给那些大卡车拍张照片,”高提格对我说。

“你去,”我说,“我是不会靠近那些家伙的。”

终于,在这个地图上未做任何标注的内蒙古草原,我们跨过了那道模糊的界线——一道区分“奇”和“愚”的界线。根本看不见警察或交警的身影,我和高提格对着火光的方向看了一阵,然后掉头离去。这一次,《中国地图》派上了用场——我大致翻了翻,很快找到了一条返回呼和浩特的路线。抵达呼和浩特的时候,City Special觉得应该用它自己的方式庆贺一下,于是就坏掉了。车子根本没办法发动,于是,我给远在“首都汽车”的王先生打去了电话。“没问题!”他说,“我们来接你。”

“哦,我看不行,”我对他说。

“你在哪儿?”他问我。

“在呼和浩特。”

“在哪儿?”

“在呼和浩特。就是内蒙古的首府。”

“哇!”他大叫起来。“又开到呼和浩特去了!不错嘛!”

跟往常一样,他把这事立马搞定了。他让我找一个修车师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把发票开好。高提格原本打算坐火车离开呼和浩特,可为了弄好City Special,他又跟我多呆了一阵。我们推着车打着了火,然后开到一家修车厂,工人帮我们更换了点火装置,花了不到一百块钱。摆弄引擎的过程中,那个机械师一直不停地吸着三五牌香烟。在我们驶过110国道后,点上这么一支香烟,不过如同七月四日国庆日里的一点焰火,不会酿成任何危害。

City Special恢复正常工作了,天气也好了起来,我也终于又看见长城了。这一带的城墙很多——在我所走过的地方中,内蒙古把长城这个词的独特之处掩饰得最为彻底。上一次游览过程中,我沿着南部边界的明代城墙前行。这一次,我往北开了三百多公里,见到了另外一道障碍物。这段城墙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可追溯至女真人建立的金朝时期。不过,这里的城墙历经风雨,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大草原上,仅留下一段杂草掩盖的土坎,宽约九米,高约九十厘米,像箭镞一样伸向远方。如果没有当地人的指点,我肯定找不到这里来。那人坐在我车上,领着我穿过了一大片草地才来到这里。他叫我停车,我们钻出City Special后,我才发现把车停在了遗址之上。“不要紧,”那个人说,“它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不想人们跑得太远。”往西又走了一百多公里,包头城外,我在一段城墙面前停下了车,这段城墙可追溯到止于公元前221年的战国时期。那是我见过的最古老的一段城墙——历经两千两百多年,仍然屹立在那里,有一人多高,从几公里之外也能看得见。

在这片毫无任何特色的土地上,这一道道城墙多少显得有些像堂吉诃德一样不合时宜,因为过去那些王朝的种种符号早已湮灭在茫茫大草原上。就连那些现在才修造的建筑物看上去也不过是应景之作,尤其在北方,牧民们搭建的棚屋背靠西北,以抵御凛冽的寒风入侵。这些棚屋十分低矮,前面围着一圈用泥砖砌成的弧形固墙,以挡住从戈壁沙漠刮过来的沙砾。除了牧民,很少有人居住在这一带,所以,基本上没有什么商店。一天下午,我整整开了一百六十多公里,而唯一表明存在商业活动的只是一间拱形茅屋,门前的牌子上印着内蒙古特有的两合一名称:修车/诊所。

内蒙古最大的城市是包头,在广袤的大草原上,突然出现这么大一个地方,竟有种梦幻般的感觉。这个城市的人口超过一百万,而且还在迅速增长,主要靠的是中央政府前不久启动的西部大开发所提供的资金支持。政府试图让这一地区的经济发展跟沿海形成平衡态势。可是,从几个主要方面来看,在西部投钱并不成功:因为这里缺乏必要的资源,在对外贸易方面没有优势。不过,资金已经流进了几个既定的城市,我驾车从包头市中心穿过时发现,那个城市正处于一种虚假的繁荣状态。城市设计者已经改变了这座城市,到处都在修路,到处都要绕道而行,到处都堵满了车辆。在整座城市里,人们试图用稻草人吓跑鸟儿的方式来管理交通上出现的新局面,所以,政府有关部门竖立了大量的交警塑像。这样的塑像放置在各大十字路口和转盘路段,呈敬礼姿势站立在一个个底座上。人们给这样的交警塑上了全套制服,系着领带,顶着大盖帽,戴着自手套。每个雕像上面甚至还能看到标示了号码的身份牌。在包头,我没有见过真人警察。

在这个城市的南面,我跨过了黄河,再次进入到鄂尔多斯沙漠。这儿地势平坦,可荒无人烟,一条干涸的河床,被冲刷得色彩尽失,偶尔可见交警的塑像矗立在公路边上。这些塑像,甚至有些令人恐怖:狂风吹拂着,沙尘覆盖着,周围的沙漠更加说明它毫无意义。可是,他们的姿势依然笔直挺立,敬礼的手臂一直举着,很有奥兹曼迪亚斯壮士的派头——兵马俑一样的警察啊。行驶了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一座收费亭前,碰上了一起意外交通事故的尾声部分,那是我在中国看到的交通事故中最惨烈的一次。很明显,出事的大卡车当时速度极快,而且驾驶员把角度对得也太精准了,开着卡车斜着插进了收费亭。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中国人做的一件玉雕,在玉石雕刻的鸡蛋里嵌着一条蟠龙。你禁不住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旅程中的大半部分,我都是沿着小路行驶,可是现在,我驶上了210国道,往成吉思汗陵的方向而去。在内蒙古大草原上驾车行驶,其谜团之一,是看不见任何标志,表明历史上最伟大的帝国曾经统治过这片草原。虽说城墙随处可见,但那全是修来抵御游牧民族的,蒙古人本身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他们从来就不是伟大的建筑家,连发源地也差点谦卑到无以复加。1162年,也就是成吉思汗出生的那一年,蒙古还是一个没有文化、以游牧为主的社会,社会结构以家族和部落为联结纽带。这位伟大的领袖人物克服了这些不足,逐渐掌握了权力。他统一了各部落,他创造了制度。在成吉思汗的军队里,以十为建制单位,长官发布命令的时候,采用统一的诗词和歌谣,以便于那些不识字的士兵们记忆。蒙古人没有陆军,没有舰队,没有修建防御工事,也没有运送给养的列车。他们有的,只是受过严格训练的骑兵。平均算下来,每个士兵拥有五匹战马。往前推进的时候,兵士们在大草原上分散开来,确保全部战马都能吃上草料,他们还要一路从母马身上挤奶。通常情况下,他们往前推进的速度极快,在短短二十五年的时间里,蒙古人拿下的土地和人口,超过了罗马帝国在四个世纪里的总和。

在《成吉思汗和现代世界的形成》一书中,历史学家杰克·维泽福德讲述了蒙古人的战略思想,以及他们对其他文化的影响。蒙古人身上的某些性格特点简直不可思议——在所有令人生畏的评语中,他们竟然晕血。他们不屑于近身格斗,弓箭才是他们最擅长的武器。在战斗中,他们喜欢跟对手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精于围城之战,竟把一座座修有围墙的城池困成了废城。外交是他们的另一手王牌。成吉思汗禁止搞刑讯拷打,不允许烧杀抢掠,认为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他确立了外交豁免权的观念。在被攻占的土地上,他给予宗教信仰的自由。他的一项重要本领还在于广纳人才,他愿意接受任何有一技之长的人才。中原汉人带来围城的战术,波斯人传过来天文学知识,蒙文字母则取自于畏兀儿人。德国矿工可以前来中原做工,汉人也可以到波斯当医生。出入成吉思汗宫廷的,有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景教等的信众或教徒。到1227年,也就是他去世的时候,他的帝国所辖的疆域面积是历史上最大的国家的两倍。他的孙子忽必烈汗,完成了对中国的统一大业,于1279年建立了元朝。元朝是第一个由非汉人统治中原的朝代,其领土范围北起西伯利亚,南至越南北部。

不过,它也极其短命。蒙古人的崛起,主要依赖于成吉思汗的远见卓识,其后便再也没有产生过他那么英明的领袖人物。不到百年,汉人推翻了元朝统治者,建立起明王朝,把蒙古人又赶回了北方地区。他们一旦离去,就什么也没有留下来。跟其他帝国不一样,蒙古人没有发展出大的宗教派别,没有推广过统一的书写形式,也没有固定的政治体制。他们没有进行过技术革新,修建桥梁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专长之一,因为他们总在不断地迁徙过程中。迁徙成了他们流传最久远的遗产——在他们短暂的扩张结束之后,新型的贸易方式和文化交流依然持续着。

蒙古人很少写东西,因此我们无法知道,他们怎样看待自己。当今的文献报道,多来自于曾经被他们打败过的那些人——历史由输家记述,这也是为数不多的例子。蒙古人垮台后,对他们的后代步步紧逼的,是明朝统治者。明朝人则时不时也要面对成吉思汗后人发起的进犯。明朝时期,一些汉人军官对这样的遭遇进行过记述。其中一个人名叫尹耕,他在负责边疆事务的兵部服役。美国历史学家石彬伦翻译过尹耕的文献,他的文字十分生动详细,好像今天依然屹立在长城的城墙上。跟16世纪中叶的绝大多数汉人一样,他也把北方人单纯地称作“蛮夷之族”。“蛮夷之女身材丰腴,”尹耕这样写道,“因为她们吃的是肉和奶酪,穿的是兽皮,她们的肌肉因此柔软白皙。她们喜欢私通——不管是白天黑夜,或者有没有别人看见。”根据尹耕的记载,蒙古男人有着类似的爱好。(“蛮夷之少年喜欢诱拐女人,把她们放到马背上,与之发生性行为。”)他还记述,蒙古人身上有一股膻味——像羊肉那样的膻味——而且具有很多兽类特征。(“所有蛮夷之家都酿酒,所有人都喜欢喝酒。蛮夷之人饮酒如牛,吸饮过程中甚至呼吸如常。”)为了避免让读者获得蒙古人只对性和饮酒有兴趣的印象,尹耕还描述了蒙古人另外的娱乐消遣。(“蛮夷之人喜欢用剑刺杀婴孩,以作消遣。”)

到了尹耕的时代,蒙古人已经不再是成吉思汗当政下的统一体,不过,他们还是一群精明强悍的袭扰者。他们驰骋马背,以小队为单位,趁着夜色来袭。他们顺着山脊潜行,因为害怕遇到埋伏。他们以狼烟为信号进行联系。他们还发明了草原版的微型信用体系——根据这一体系,贫苦的蒙古人可以向富裕的蒙古人租借马匹,从事袭扰活动,之后与马匹主人按一定比例瓜分战利品。蒙古人一般不会在汉人的地盘上逗留太久,他们擅长进行穿插进攻,掠夺物品,一旦得手,立马回撤。(北京及其他地方的城墙上,两侧均修建有垛口和射箭孔,就是因为守城士兵要对袭扰成功后正在回撤的蒙古人进行打击。)蒙古人喜欢从汉人手里劫掠的物品,包括牲畜、日用品,甚至是人。他们把劫掠来的汉人——不分男女——放在马背上,驮回到大草原,并强令他们组建家庭。然后,他们把男人(有时候也有女人)派回去充当间谍——男人可以被派到南方收集军事情报,女人和孩子则由蒙古人留作人质。

有时候,这些俘虏很好地适应了北方的生活,似乎乐意呆在那边。这是一种实用至上主义,时至今日,依然时时可见——中国人一旦背井离乡,会学着适应新的生活环境,无论是改革开放年代南下的人们,还是明朝时期北上的人们,均是如此。石彬伦翻译了一段16世纪初期的文献,这段文献记载了一队游牧部落和守城士兵的会面过程。跟游牧部落一起的,有一个汉人男子,原本住在宁夏的某个小镇上,这个男子对于他们那队人马想要刺探军情的用意毫不隐晦。明朝人是这样报告的:

一日晨,五蒙古人走进烽火台,对守城士兵喊道:“蒙古首领派我来此,查看你们那边为何牛车运行不止。”守城士兵应道:“上司调集数千人运送谷物,欲攻打河套内的鞑子。”蒙古人又说道:“吾等人数众多,尔等休想攻克我方。我乃韦州[汉]人,前来赠弓,以表诚心。”那士兵驳斥道:“哦,如果你是韦州人氏,何不就此降服,回归故里?”那人答道:“韦州事难,莫若草原舒坦。何须返家?”说着,他把弓箭交给守城的士兵,可守城士兵没有回赠弓箭。那“蒙古人”策马逃离。

许多像尹耕这样的军官写过不少东西,教人如何区分变节者。他们的头发一般偏短,这一点跟蒙古人很有些相像,而且有明显的疤痕。他们身上有一股膻味。如果问他们当朝皇帝的年号是什么,常常答不上来,因为他们没有时间概念。他们可能把中原说成是“南朝”。在一次战斗中,汉人俘获了一个曾被蒙古人绑架的汉人,名叫蒲凝。一个军官对他做了这样的描述“蒲凝跟蛮夷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吃的是肉和奶酪,因此他的身架十分结实,面如雄狮。”这位军官继续写道。“他长得很胖,蓄着短发,走着鸭子步。”在古代中国,汉人认为自己是一个有文化的民族,一个人如果跟蛮夷在一起生活,会慢慢地失去他的“汉人特性”。

然而,对于蒙古人来说,政治合法性却是严格地按照先天条件确定的。王位传承仅限于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这个谱系之外的任何人都很难获得晋升地位的机会。其中一个广为采用的方案,便是想方设法从汉人那里得到赐物和封号。石彬伦研究过几起案例,在长城两边的双方交战的过程中,有人把这一策略发挥到了极致。16世纪40年代,俺答汗十分能干,已升至头领地位,后来建立了呼和浩特这座城市。可是,他在谱系中的地位限制了他的晋升——他排行老二,其父排行老三。于是在1550年,为了聚集财富,提升他在自己同胞中的地位,俺答汗率领数十万蒙古大军,向北京城的东北边发动突然袭击。当时,明朝的防御工事主要是用石头垒成的城墙,蒙古大军轻而易举就攻破了它。蒙古军队的劫掠行为持续了半个月之久,杀戮和俘获的汉人多达数千人。之后,明朝开始大规模地在都城周边用灰浆修建城墙,以提高工事的防御能力。

俺答汗的长子,叫作辛爱黄台吉,采取了另外的策略,以应对家族谱系的缺憾。他从显耀的蒙古人家族中迎娶的女人多达十多个,以期巩固同盟关系。不过,他遇到了财力不足的麻烦,他对此问题的解决之道极尽简单:把那些女人遣返回家。这些被休了的女人们,携家带口又缺钱,打算投靠汉人的卫戍部队,以得到援助。1576年,在类似的恳求遭到拒绝后,一群蒙古人组成突袭队,在整个防御体系最偏远的地方找到一个缺口,并由此攻打进来。这一地区道路崎岖,明王朝觉得根本无需在此修建任何城墙,可蒙古人偏偏从这里攻了进来,杀了二十九个汉人。明朝的回应,则是掀起又一次的筑墙运动。这一次,他们使用了方砖,这样一来,在哪怕最陡峭的坡地上也能修筑城墙。

现在,在北京城外,有些悬崖峭壁上依然可见道道方砖城墙。游客们经常会想:在这样的地方,真有必要修建防御工事吗?可是事实上,蒙古人非常擅长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进攻。有时候,一个首领在成吉思汗家族谱系中的地位可能是非常关键的因素。如果他的等级较低,就可能引发一系列事件,横扫南方,与明朝发生暴力冲突。石彬伦把1576年的那一次偶发事件称作“蒙古怨女突袭事件”——遭遇挫败的女眷最终促成在北京周围修建起令人眼花缭乱的砖石城墙。

成吉思汗陵的停车场上停满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车窗遮得严严实实。每当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就会往下沉——仿佛看到一群乌鸦停在了寂静的树林里。在中国的农村,桑塔纳通常是领导的坐骑,如果他们成群结队出现在旅游点,一般说明公款旅游十分盛行。我到达成吉思汗陵的时候,中午刚过,许多领导在午宴上喝得醉醺醺。他们跌跌撞撞地从桑塔纳里钻出来,在停车场上又吼又笑。我跟随三个摇摇晃晃的男子,跨上台阶,来到陵墓入口处。在这里,他们一行人跟服务人员争执了起来。服务员是个蒙古人,他根据三十五元的收费标准,要他们购票。这点钱若是换成美元,不到五美元。

“你看,这——样行——不?”其中一个领导嘟囔着说,“三个人一百元。”

“三张票应该是一百零五元,”这个蒙古服务员回答道。

“给个特价嘛,”领导说,“打个折,就一百元。”

“不行。三十五元一个人。一百零五元。”

“你看,这——样行——不?”领导又说,“我给一百。”

“一百零五元。”

“一百元。”

每个人说话都是这样慢吞吞的,就这样毫无意义地争执了整整五分钟之久。在中国,国营旅游景点的门票是不讲价的,我不明白,那位服务员为什么竟能如此耐心。后来,我才发觉,他也喝醉了。他倚靠在办公桌上,整个售票亭都弥漫着一股酒精的气味。进了大门,有三座蒙古包一样的建筑,顶上装饰着烧制的瓷砖,橙色夹杂着深蓝色。到处都能看到喝醉的领导们的身影:他们或跌跌撞撞地穿过走廊,跨下台阶,或在阳光下坐下来,双颊排红,双手抱头,或站在展板跟前,摇晃着身子想读出那些印着的有关成吉思汗和元朝的文字。

沿着鄂尔多斯沙漠南部边沿的一条小路,我开了近五百公里路程。我那《中国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长城就在附近,可从路上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候,我开上一个小时的车。一辆车也碰不到。我打开收音机,听到的全是蒙古语。偶尔,一阵大风刮过,在柏油马路上掀起一阵阵小型沙尘暴,沙粒像液体一样,一波一波地流动着。开到陕西边界的时候,我又看到两个搭车人在拍打手下那只看不见的大狗。其中一个是老者,我把车停下来的时候,只听他大声吼道:“去靖边多少钱?”

我告诉他,我刚好顺路去那个方向。靖边是靠近长城的一个小镇,那两个汉字的意思是“平定边疆”。

“不要钱?”他十分惊讶地问道。他问我从什么地方来,我说从北京来。他好像有点耳背——他每次大声说话的时候,都要把身体凑过来。“能不能装上这些袋子呢?”他大声问道。

“当然可以,”我问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盐巴!从我女儿的农场上弄来的!”

我打开City Special的后备厢,帮着这位老者把那些口袋放进去——每个袋子大概四十多斤重。里面装的,正是这段时间来我很少吃到的东西。现在,我的吉普车后备厢储满了可口可乐、佳得乐、奥利奥饼干、德芙巧克力,还有鄂尔多斯盐。这位老者打算把这些盐巴拿到靖边去出售。他一上车,就高声大气地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你认不认识韩河流?”

“谁?”

“韩河流!你认不认识他嘛?”

“不认识,”我懵懵懂懂地回答道,“谁是韩河流?”

“他是我们村的,”那老者又大声说道,“他到北京打工去了!我在想,你可能见过他!”

我告诉他,我会留心韩河流的。这位老者戴一顶破旧的帽子,穿着蓝色的粗棉布衣服,牙齿快掉光了,下巴上蓄着一蟠山羊胡。跟他一起的旅伴,却是我在北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她二十来岁的样子,头发染成了淡红色,涂着鲜艳的口红,双眉之间长着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外套,腰部收紧,胸襟上绣着几朵金色的花儿。她个子娇小,有一个小鸟般的名字——王燕。在这个穷山恶水之地,她显得完全格格不入,真像个异类,被大风吹离了航道,随后登上了City Special。她拘谨地坐在前座上,后背甚至不敢挨着椅背。

“他是我爷爷,”她说,“我们一起住在靖边。”

后座上老者把身子向前倾过来。“你是不是真的不收钱?”他高声问道,“到靖边一般是五块。多了我们给不起。”

我们向南行驶着,从种在沙地里的一排排柳树边上开过去。王燕很害羞——她目不斜视,直直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回答我问题的时候,声音十分温柔。她刚回农场的家看了她的父母,几年前,她来到了靖边,那是离她家最近的城镇。最近,她的爷爷眼着她来到了这个小镇。“我们村所有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她说,“没人愿意呆在那个地方。我也没有打算回去。”她在靖边的一家美容院打工。对那些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进城务工女性而言,干什么工作完全凭长相而定。长得端庄的女孩子,多半会在理发店或者餐馆找到活,长相一般的,就只能当服务员,或者进工厂当工人。对长得好看的女子来说,找工作要容易得多,不过,也可能会遇到陷阱。多数发廊是做一些常规的服务——美发、化妆、洗头,以及简单的按摩——但也有一些起着娼妓前台的双重作用。在我看来,王燕的家人把她爷爷送来跟她一起住,可能就是为了防止她遇到麻烦。

二十多分钟后,老者又倾过来了。“你是中国人吗?”

“不,我是美国人。”

“我说嘛,你就不是中国人。”他大笑着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外国人呢!”

在靖边,我把他们带到了美容院。美容院的名字叫作“建华”——“建设中华”——我帮着把盐袋子拿了进去。里边有四个年轻的男子和女子正在干活,他们跟王燕十分热情地打了招呼。那几个男子颇有小镇时髦者的样子,蓄着长发,穿着缀有拉链的皮衣。时辰还早,顾客没到,他们在影碟机里放上了一张麦当娜的碟子。墙上,有一整面大镜子,这几个人挪开美容椅,练习起舞步来。他们从镜子里观察着自己的动作,一遍一遍地反复练习,想要走对步子。店堂的另一头,王燕凑在另一面镜子跟前,整理着一路上凌乱了的头发和妆容。她的爷爷靠在门边,孤零零地站着。进了美容院后,他一直沉默不语,只是注视着那几个年轻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摆满了镜子的房间里,只有他没有盯着自己看。

在中国北方,我开着车越往前走就越不明白,这些村庄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于城镇,要预测未来不算太难,至少从发展这个角度来说是这样——它们的未来轨迹已经在新修建的一条条钢筋水泥路上明摆着。可是,在乡下,几乎不敢想象,一代人的时间——也就是二十来年——之后,谁还会住在那些地方。我在各个村庄停车的时候,看到的只有老年人、残疾人,还有就是年龄很小的小家伙。那些人进城务工后,把孩子留在家里,由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抚养。打工者们在城市里仍旧没有安顿的感觉,尽管城镇照例总要发生变化。将来,他们可能会想办法把家安在离上班比较近一点的地方。对北方的很多村庄来说,那么多小孩子仍旧需要在农村长大,他们可能是在这些地方住过的最后一代人。

从靖边往西走了一个小时的车程后,我把车停下来,参观了安寺村附近的一段长城。在明朝时候,这个地方曾经是一处重要的防御点。人们告诉我,在安寺附近,有一段废墟,十分有气魄。安寺这个地名的意思正是“安宁的寺庙”,我把车在村子里停好后,只看到一个大人。那是一个残疾人,拄着一副做工非常粗糙的拐杖,正在看管着一大群孩子。在中国的农村,到处都有这样的经典场景:很小的小孩子,围着一个走都走不动的大人,又蹦又跳。

那位老人告诉我,长城离得不远,但他说不清楚究竟在哪个方向上。末了,他指了指最大的那个孩子。“把他带上,”他说,“他认得路。”

一眨眼的工夫,那个孩子钻进了City Special。他还没来得及关上车门,另外四个孩子便跟着鱼贯而入。他们迅速地关上车门,把一个九岁的女孩留在了车外,她站在地上,头上扎着小辫,带着失望的眼神,微蹙着眉头。我看着那位老人,希望他把后面的几个小孩子叫下车,可他一言不发。他脸上略带着一丝迷茫的表情,那是在历经了战争、革命、饥荒,到了现在的垂暮之年仍要奉命照看小孩的人身上常有的那种表情。

“好吧,”我对他们说,“你们都上来了,她也可以上来呀。”

其中一个孩子叹了口气,打开了车门,女孩爬上车来。我们沿着一条松软的土路往西开过去,我得时不时地加大油门,从一片片流沙上碾压过去。听到后面的几个小孩子在窃窃私语,我才意识到,我还没跟那位老人讲过有关我自己的一丁点东西。他们不知道我来自什么地方,要干什么,我只是让他们给我带路,找到废墟。于是,我停下车来,转头回去看着那几个孩子。

“我从北京开车过来,”我告诉他们,“我住在那里。不过,我是美国人。我正要到很多地方参观长城,所以我就来了你们这儿。”

那几个孩子听得十分认真。前座上坐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另外三个孩子坐在后座上。最大的那个男孩子十二岁,他膝盖上还坐了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孩。六个小家伙表情极为认真,尤其是那个小女孩——胖乎乎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忧郁的表情。我觉得,应该给他们分点巧克力才合适。于是,我打开三条德芙巧克力,分到他们手里。然后,我们朝着长城的方向继续前行。一时间,我把自己当成了诱拐孩子的花衣魔笛子——据我所知,这些孩子代表着安寺村的全部未来。

这一带位于鄂尔多斯沙漠的南部,海拔高度差不多有一千五百米,沙丘已经推进到了城镇的边上。长城在一座座沙丘之间蜿蜒穿行,高度仅有三米,用夯土筑成。“你沿着这些长城,走上一年也到不了北京!”钻出City Special的时候,其中一个男孩子这么说道。孩子们蹦蹦跳跳着绕过一个沙丘,我走在他们身后,一层层细沙,在我们脚下流淌。这一段长城连接着一个防御工事——外形是方的,也用夯土筑成。每一个角上都有一个角楼,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烽火台。烽火台看上去很像金字塔,基座上有一个小孔,像是通往法老陵寝的入口。一个接一个,几个孩子爬了进去。

跟在他们身后,我用手和膝盖着地,爬了进去。地道拐向左边,白色的墙壁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我摸索着前行,从一堆尘土上爬过,随后出现了一丝亮光。开口处是一个通风井——其实就是一道竖直的烟囱,有十五米高。在明代,士兵们需要在这个位置放上一架梯子,可这些孩子们用脚蹬着砖缝,摇摇摆摆就爬上去了。一阵沙土掉下来,我用手挡住了眼睛。“不要爬那么高!”我大声喊道,“危险!”

“没事儿!”其中一个孩子回答道,“我们以前爬过!”

我爬出地道,跟那个女孩会合了,她留在外面,照看着那个小女孩。等到我钻出地道的时候,那几个孩子已经爬到了顶上,正在叫嚷着庆祝他们的胜利。等他们从顶上下来之后,我才注意到,其中一个孩子的手臂上贴着一块脏兮兮的创可贴。他跟我说,他在学校玩蛙跳的时候,摔断了手臂。最小的那个七岁男孩,额头上有一道淤青,看着很别扭,也是一次不小心造成的。如果这就是最后一代乡下人,那么他们至少是主力。其中有三兄弟,长得很相像,留着短发。在北京,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小孩子——那是在首都,每一个小孩基本上是家中的独子,一生下来就受尽呵护与宠爱。

回到安寺村的时候,拄拐杖的那位老人正在耐心地等着我们。我了解到,他是那三兄弟的爷爷。他还告诉我,尤其在他们那个地方,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得并不严格。“人们只要交了罚款,就可以多生,”他笑着说。他还是一点都不关心我是谁,我要做什么。在北方的农村,人们很少起疑心,他们邀请我进去喝茶或者吃饭,基本上很常见。对于农村生活的艰辛,我并未心存幻想,我在美中友好志愿者协会当志愿者的日子里就学会了,不能把贫穷想得太美。不过,在驾车穿越这些即将消失的村镇的过程中,我还是感受到了些许酸楚。那是我瞥见的最后一线生机——最后的小镇,最后的乡村少年,也许还有最后的家庭,兄弟姐妹俱全的大家庭。乡下人特有的诚实与信任,不会随着迁居入城而继续存在。在世界上,陌生人受到毫不迟疑的欢迎,赢得孩子们的信任,这样的地方并不多见。驾车离开安寺村的时候,我有些伤心。

沿着长城,我行驶了一周的时间,最后到达了鄂尔多斯沙漠的最边缘。一段土墙往西北方向延伸过去,进入了腾格里沙漠。腾格里沙漠以其沙子的细腻而著称,那些沙丘的形状十分优美,顶部为圆弧形,很像撒哈拉沙漠里的阿拉伯花饰。这是一片沙地,只有沙子,全是沙子:在腾格里沙漠的中心区域,连牧民都不愿意居住。每天傍晚,我都会停下车来,在沙丘上支起帐篷。在沙地上睡觉,比任何地方都好,至少在平静的夜晚如此。我很幸运,当时正是春天时节。夜空十分明朗,在月光下,一座座沙丘泛着森森白光。

只要经过城镇,不论大小,我总要停下车来,吃顿饭,洗个头。这是些被人遗忘的偏僻之地,偏僻得只能吃点中国经济大发展留下来的残羹冷炙。我看到有些摩托车,在后挡泥板上面贴着一张计算机上使用的光盘,作为很好的反光材料。在一个叫作兴伍营的地方,人们得爬上长城才能收到手机信号。兴伍营的意思是“兴旺发达的军营”,因为明朝曾经在这一带修建过巨大的防御工事。目前,这个村庄非常偏僻,十分贫穷。不过,人们依然在充分利用长城。他们站在城墙上,手机紧贴着面颊,俨然数字时代的哨兵。如果长城变成了手机零件,那会意味着什么呢?或是电脑光盘因为反光而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呢?在这样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纠结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进步,哪是即兴之作。

在盐池镇,我洗了洗头,然后沿街溜达起来。这也是一个十分干燥、被人遗忘的地方,离长城不到十公里的距离。我正走着,一辆摩托车慢慢地开了过去,那人随后撞上路肩,一头栽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几个人围了过来,可那人根本没有动弹。“他喝醉了,”其中一个人说道。他们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人终于醒了过来——可他实在醉得太厉害,连话都不能说。有人把他扶了起来,那醉汉想要坐回到车上。“不要开车了,”一个路人小声地对他说,同时把他拉了回来,可那人挣扎着硬要过去。不一会儿,他周围聚集了三十几个人。

中国人聚集围观的过程,常常出人意料,无法揣测,尤其在盐池这样偏远的地方更是如此。哪怕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只要发生在大街上,也可能引起大家的围观。多数围观者是被动的,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他们不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随着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开始扩大的时候,它就可能形成了一定的势头。围观者可能因为看法各异,从而动武,也可能在转瞬之间转过来针对某一特定的个体。事情发展的结局,往往很难预料,因为这得大大仰仗于人群中是否会出现一个能够起主导作用的人物。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可以把整个事件颠来倒去,使围观者付诸行动。

在盐池,如果某个果敢的人站出来,批评骑摩托车的那个人不应该喝那么多酒,或者厉声警告他不要惹事,其他人很可能就会眼风而行。可在围观的这一群人中间,最强势的碰巧是骑摩托车的那个人自己,他想着要坐上摩托车。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把他往摩托车上拽——他一言不发,没有别人的扶持他根本站立不稳,可仍旧十分生气地把每一个拉他的人使劲地推开。过了一会儿,他那股犟劲好像赢得了围观人群的尊敬,大家竟不再坚持反对什么。到最后,他们干脆帮忙了。一个人扶着他坐到了摩托车上,另外有人帮着发动了摩托车。还有个人在后面推了一把。那人摇摇晃晃着突然来了个原地掉头——围观人群全都屏住了呼吸——可他竟然把握住平衡,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围观人群等待了半分钟的样子,仔细地听着,脸上露出急切的表情。然而,仅此而已——没有碰撞声。终于,人群散去,愉快地交谈着,往别处踱步而去,去盐池别的地方继续找乐子吧。

沙漠是一个十分鲜明的场景:在这个模糊的背景映衬下,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轮廓分明。一天下午,沿着内蒙古和宁夏交界处穿越一片沙丘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正行走在道路边上。我停下车来,大声问他:“你要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那个人反问道。

两个问题都是明知故问,这条路上,连续五六十公里没有一个岔道。我问他,要不要搭车,他耸耸肩,坐上车来。他二十五岁的样子,上唇撇着一撮浅浅的胡须,像是某位书法家写错的一个笔画。他穿戴整齐,穿一件领尖带有纽扣的蓝色衬衫。他说他住在自治区的首府城市银川。我问他是不是一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

“没有,”他说,“我每个月都要来这个地方,就来走走。每天有三趟车从这条路上经过。九点三十,十二点三十,两点三十。我坐早班车到这里下了车,然后散散步。一般情况下,我会坐后面的随便哪班车回到银川。”

他说话有点奇怪,好像在痉挛似的——在时断时续的话语中,他快速地堆砌着词语,好像要用什么东西尽量填满围绕在我们四周的所有空间。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全名是什么,只说他姓甄。不过,当问他为什么来到腾格里沙漠时,他倒完完整整地回答了我。

“我曾经在部队当兵,”甄先生说,“我是90年代当兵的,驻扎在陕西省的秦岭山区。我们每天都身处荒野,我现在会时不时地怀念那样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那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当然,那个时候很苦,但是,做那样的工作很光荣,很有荣誉感。跟我个人没有关系——每一件事情都是中队的事情。集体比个人更重要嘛。我喜欢的,正是这一点。我们彼此了解,彼此依靠,到最后,你这个个体本身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所以,我每个月都到这个地方来。空荡荡的沙漠让我找回了过去的那种感觉。”

甄先生坦诚地告诉我,他不喜欢美国——他尤其批评美国在1999年时参与北约对贝尔格莱德中国大使馆的轰炸。服完兵役后,政府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到银川一家粮食公司上班。他没有结婚,也不打算结婚。

“金钱是原因之一,”他说,“如果没有钱,结婚就是件麻烦事。不过,主要的原因,还是我认为人与人之间应该经常扎堆,而婚姻会打破这种纽带。目前,我有很多好朋友,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有点像我当兵那个时候的日子。可一旦结了婚,这些事儿就做不成了。你得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家庭上。那种聚合感就没有了,我可不想搞成那个样子哦。”

我问他,除了在腾格里沙漠散步,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爱好。

“其实,我喜欢开车,”他告诉我,“那是我的最爱啊。我好想早点拿到驾照哦。”

他在驾校的学习课程快结束了,拿到驾照后,他想开开出租车。如果有条件,他也想自己买一辆车。不过,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找几个朋友一起练车。他问我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跟很多美国人一样,我十六岁开始开车,这让他吃惊不已。在中国,开车的年龄不得低于十八岁,不过,财力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等人们到了可以学车、可以考虑买车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多岁了。

“开这种吉普车跟开桑塔纳是不是大不一样?”他问道。

“没什么差别,”我告诉他,“都有五个挡位,基本上一样。很好开的。只要你会开桑塔纳,开这种吉普车就没问题。”

“我还从来没开过吉普车,”他说,“我好想试一试。”那一刻,他沉默了,眼睛看着窗外的沙漠一闪而过。在我们的左面,长城消失在一片沙丘之间。甄先生终于说道:“让我开一小段,行不行?”

我把车靠边停下来,然后下了车,从City Special的前头绕了过来。甄先生移过去,坐到了驾驶座上。他指着那些踏板。“这是油门,对吗?”他问道。“这两个就是刹车和离合,对不对?”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答应让他来开车。也许是因为连日的长距离沙漠行车、空旷的道路和空旷的环境吧,一切都显得有点不真实了。我系上了安全带。这是我第一次坐在City Special的副驾驶座上。

他发动了引擎,让发动机在空挡上空转了一会儿,随后才起步行车。他把上身前倾出去,透过挡风破璃细细察看路况,抓着方向盘的指关节一片惨白。只要有车驶来,他就要急剧减速。在半小时的时间内,这种情形发生了五六次。除此之外,由于道路空旷,车子倒也能够笔直行驶。四面八方都是荒地。等到甄先生感觉有点适应之后,他把车速提到了六十多公里,写错的那一撇胡须下,洋溢着一丝幸福的微笑。一路上没有弯道,可他还是试了试转向灯,想要看看是否正常。左、右、左、右。他打开了车灯。他动了一下雨刮器。他摁了一下喇叭,再摁一下,空旷的道路吞没了喇叭声。

那天稍晚些,我在一个卡车停靠点放下甄先生之后,“被地图”进了一片沙地。在我的地图上,长城依旧清晰地标示了出来,一条垛口样的折线利落地蜿蜒向西,穿过一片沙漠,但这一带的道路却十分难得见到。废墟北边,一条毛细血管样的无名小路伸向远方,我试着开了过去。路面浇铸过水泥,偶尔有几个路段被风吹来的沙子淹没了路面。每开一阵,我就得加大车速,才能驶过那糟糕的沙土路面。终于,City Special撞上一个沙堆,停了下来,轮子完全陷进了沙子,连轮毂罩都看不见了。我试着把沙子刨开,可完全不管用。我正打算把轮胎的气放掉一些,以增加附着力,一辆四轮驱动的吉普车开了过来。那人帮我把车拖了出来,我只好往回走——看来,从那条路走下去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天色渐晚,我走到了一个没有任何标示的十字路口。周围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我只好凭借着指南针的指示,往南行进。开了四十多公里后,路边出现了一块纪念碑。沙子已经淹没到纪念碑的基座部分,不过那些铭文依旧清晰可辨:

1991年8月

工厂全体员工永远不会忘记你

这块纪念碑上找不到任何详情介绍,显得十分奇怪。什么工厂?哪些工人?不会忘记谁?又往前走了几公里,我把车开上了一条土路。沿着土路走了几分钟之后,我在一个沙丘上支起了帐篷。我享用了一顿跟在鄂尔多斯沙漠里一样的晚餐——几块奥利奥饼干,几块德芙巧克力,还有一瓶佳得乐。夜空一片沉寂,敞开着帐篷的门帘,我躺下来,看着头顶的满天星斗,慢慢入睡了。

一路上,我已经习惯于在我说不上地名的地方酣然入睡。第二天一早,我才弄清所处的位置,为了预防City Special在路上坏掉,我一般要储存足够的饮水。在多数地方,手机信号的覆盖情况良好——中国的通讯系统下辖好几家国有大公司,他们在各处修建的基站达到了全方位覆盖程度,令人称奇。政府还掌控着能源产业,即使在十分偏远的地方,也能找得到加油站。我油箱里的油从未见过底,因为油价管控,价格也十分便宜:2002年春,跟全国各地一样,我加油的价格是每升二点五元。到处都看不见自助加油站。在我驾车从内蒙古到青藏高原的横穿西部之旅中,City Special的油箱盖几乎没有被男人碰过。加油一般是女人们干的活儿,至少在西部是这样,在这些地方,看管加油站的一般是刚刚从农家走出来的年轻姑娘。这些流动务工人员只有十几岁,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描着淡妆——她们是小镇上见过些世面的人,在成功大道上迈出了第一步。

加油站的姑娘们干活认真,彬彬有礼,十分友善。可如果要让她们指指路,你简直不能抱任何希望。这个问题很普遍——一路上,我得花大量的时间,向别人打听可靠的信息。有时候,他们的口音也非常难懂,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没有几个中国人出门旅行过。开过车的人就更少了。对于公路,他们知之甚少,哪怕就在家门附近,他们描述起怎么去某个地方的时候也是一团糟。最好的办法,是向他们提出“是”或者“不是”之类的问题:“这条路是到中卫的吗?”如果一个驾驶员只剩下翻开地图向人请教这一招,那简直就是糟糕透顶的一件事。这无异于把谜题交到一个小孩子的手上——人们把地图拿在手里东翻西翻,在页面上寻找合适的线路,脸上的表情先是迷惑,接着就是陶醉。一路上,我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问路的时候把《中国地图》藏起来。

乡下人对于地图没什么认识,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对于读过书的中国人来说,也是如此。即便是一个有着数年驾驶经验的专业驾驶员,也可能会因为一张简简单单的地图而弄得晕头转向。尽管中国人有着极其悠久的古代制图历史,地图却没能成为他们现代文明的元素之一。已知的最早的地图可以追溯到公元2世纪。那是印制在丝绸上的一些文献资料,从湖南省的一个古墓中被发掘出来。那些地图文献跟古希腊、古罗马的地图属于同一时期,而中国人绘制的那些图标已经体现了非常先进的技术水平。这些东西曾是为了军事目的和政府使用而制作出来的,因此极为抽象,并且采用鸟瞰的方式绘制。比例尺的运用相当精道。人们用以表示地面主要特征的符号十分连贯,显示出了越到下游河道越宽敞的特点——对于那些需要在某个地点让军队渡河作战的人来说,这个细节尤为关键。到了公元3世纪,一个叫作裴秀的官吏拟定出很多规则,用以指导地形的测绘和地图的编制。对于制图,中国人具有很好的技术底子。

中国早期的地图绘制得相当不错。然而,采用的基本原则却只考虑实用性,不大在乎科学性。在古希腊,制图学是从天文学里面分支出来的,人们因此借用了星象寻踪的主要原则。在此基础上,西方人提出了经度和纬度的概念,古代中国的地图里面却找不到它们的踪影。若干世纪以来,中国人甚至忽略了裴秀提出的规则,到了后来,他们做出的地图描述性大大超过分析性。他们的地图,主要依靠语言文字,不太看重各种符号的使用。为了强调曾经发生过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连地形都可以来用变形的方式进行绘制。例如,明朝的长城地图,在一座陡峭的卡通样陡坡上,一个个巨大的烽火台隐约可见,而周围环境看不见任何细节,也没有什么比例尺。这样的制图说明,跟中国人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做法相比,还倒退了一步。

至于为什么把地图绘制成这个样子,有几方面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在于当时的政府在勘察和贸易方面兴趣不大。中国古代的皇帝们很少鼓励远征考察行为,官吏们更是有蔑视商人阶层的古老传统。与之相反,欧洲和阿拉伯国家在制图技术上的巨大进步跟贸易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公元13世纪,随着指南针的传入——最先也是中国人的发明项目——为商人们画出相当精致的地中海地图创造了条件。两百多年后,葡萄牙商人试图开辟南边的商业道路,他们绘制了相当精确的非洲海岸地图。这一项目有赖于政府和商人双方才能完成——葡萄牙的数位王子协调过商人的勘探过程,最后才绘制出了非洲的海岸线地图。

然而,中国的制图史上却没有类似的重大突破,因为它的发展动因迥然相异。在古代中国,地图主要是为了满足军事上的需要,而军队对于绘制详细的内陆地图和海岸线地图没有多大的兴趣。发生战事的地区,主要在西部和北方,也就是修筑长城的那些地方,而这些地方极为广袤,基本上没有特别之处。对驻扎在这些地区的军队来说,某些具体的地点比周围环境更加重要。因此,中国的地图一般要突出主要的关隘和重要的堡垒。后来,无论什么地图,不但要描绘出某个地区的地形,还要标出地图绘制者最感兴趣的东西。在葡萄牙人试图打开东非黄金贸易线路的同一世纪里,明王朝却在忙于抵御北方的游牧部落。这样大相径庭的目标当然会形成人们对于同一个世界的不同视图。

在中国,地图演变成了政府和军队的一种工具,却没有形成个人使用地图的传统。在中国的教育体系中,地图所扮演的角色十分渺小。翻开小学的地理课本,你会发现,里面以文字描述居多。这也许会鼓励学生们用文字描述他们的生活环境,可他们几乎没有勾勒过任何地图。像新经济形势下的许多实用技能一样,读地图还没有进入课程设置的范围。有的人尽管上了好几年的学堂,可还是没有学会使用地图。通常情况下,只有他们开始自己开车的时候,才会跟这东西第一次较起真来。即便某个中国人对于详尽至极的地图有点兴趣,可要找到这样的地图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政府对于这样的地图总是持一种非常谨慎的态度。目前,还是有这样的倾向,即将地图绘制跟军事目的联系起来。尤其对于西部地区,要想找到西藏、新疆这样的地方的详细地图更是不太可能。即使在不太敏感的地区,对地貌地图也进行了分类管理,市场上基本看不到。为了完成我的自驾游,我也懒得带上GPS。如果没有精确的地图,这样的设备可能毫无用处。不过,我的主要顾虑,还是担心这样会让别人以为我是到偏远的西部地区从事测绘勾当的外国人。

所以,我只能依赖《中国地图》,这也算是市面上能够买到的最好的东西了。这家国营公司成立于共产党执掌政权之后不久的1954年,几十年来,《中国地图》继续秉承为政府和军事服务这一传统目标。公司总部坐落在北京的天安门附近,我曾顺道对它做过一次拜访。那个地方让人想起老派的“单位”这个概念:灯光昏暗的走廊,大大的会议室,很多人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公司目前有四百八十多名员工,不过这个数字已经够多了,因为在我跟他们的副总编会晤的过程中,一直有人在走廊上打乒乓球。副总编名叫徐根才,他跟我热情地打过招呼后,一位助手给我们斟上了茶水。我们并肩而坐,中间摆着茶杯,这跟当初毛泽东会见尼克松的情形颇为相似。不过,我们很显然错过了外面大厅里一场重要的比赛——我能听到击球的啪啪声,时不时夹杂着压抑住的喝彩声。

徐总编告诉我,中国发展变化的速度,是《中国地图》所要面临的最大挑战。他们每三个月就要更新一次北京的城区地图,因为到处都在修建新的建筑,汽车大发展也催生了以前从不曾有过的自由市场。20世纪90年代,《中国地图》只出过五个版本的驾驶员专用道路简图。而现在,他们已经出版了二十多个版本。他们的市场目标已经从政府和军事上转移出去,不过他们对个体消费者的观念仍旧是另类的。“我们出版了很多类型的地图,因为经济的发展,人们需要这样的东西。”徐根才说道。他逐字逐句揭示了这句话——公司正打算出版的地图,是人们购买某样东西的时候用得着的。“我们出版餐馆地图,如果你要在北京吃饭,所有地点都找得到。”徐根才解释道,“我们还出版特别版的旅游地图,不光标出著名的博物馆,还会标出酒吧一条街和秀水街市场这样的地方。”

我提到,以前的秀水街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服装市场,最近被拆掉,迁了新址。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徐根才说,“我们也得跟着改。”

他十分自豪地展示了其他的专业地图。《小店物语——北京小店地图》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购物广场和购物商店。《北京学校地图》列出了首都地区的所有教育机构。《中国城市房产地图》专为投资者设计,列出了全国的楼价预估值。如果你需要寻找某种很快就要过时的东西,《中国城市房产地图》倒是值得一睹。还有一本《北京求医问药地图册》——这正是疑难杂症患者的梦想,上面标出了好几百家医院、诊所、药店的地理位置。在我看来,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满足政府和军事需要之后,《中国地图》还是没怎么抓住这样的概念——为私人和个体推出一种具有开放特点的工具。在他们看来,人们需要辨识方向。仅仅给他们最好的北京地图册,让他们自己去判定,需要寻找餐馆、药店、还是只管六个月的房产价格,这还不够。我们并肩而坐一个多小时后,会谈结束。徐根才和我同时站起来握手道别,似在为我们的高峰外交活动画上句号。他祝我旅行顺利,还叫我随时再来。走廊上,我离开的时候,乒乓球比赛依然热烈地进行着。

离开腾格里沙漠,我向西进入了甘肃省境内。那条道路没有命名,修得太小,够不上国道的档次。不过,在政府新近掀起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中,对这条路进行了浇筑。卡车司机己经开始在使用那条道路,沿线可以看到很多标语牌“交警祝你旅途平安”;“丝绸之路换新貌,交通警察保平安”。不过,还是很少看见执法者。这里又用上了翻版的兵马俑警察策略——间接的警察工作吧。在红水村外,一辆卡车坏掉了,停靠在路边。卡车边上站着三个人,正在拍着手下那只看不见的大狗,心情十分焦急。小轿车、大卡车从旁边一闪而过,正如驾驶员试题中的一道试题:

344题 如果遇到交通事故,有人需要帮助,你应该:

A)继续行车。

B)停车,尽可能提供帮助,并联系警察。

C)停车,如果有报酬,才帮忙。

我把车停下来,那几个人说他们的油泵出故障了。那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牌子是巨能王。他们已经把手下那只看不见的大狗拍打了一个半小时,才遇到我停下了车。他们问我,能不能把其中一个人顺便捎带到最近的安远镇,那儿有个火车站,我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他们把坏掉的油泵装进一个粗麻布口袋,扔进了City Special的后备厢。

这位卡车司机名叫李长杰(音译),是个南方人,老家在江苏省的一个小村庄。妻子仍在家务农,他则跑出来做起了生意。他个子矮小,满脸憔悴,但目光敏锐——面露饥渴。之前是农民,在新经济形势下取得成功的人脸上常有这样的饥渴。1993年,李长杰从亲戚那里借钱买了一辆二手车,跑起了营运大货车。时间一天天过去,他逐渐更新了自己的营运工具。去年,他花二十五万多元购买了这台巨能王。在中国,这是很大一笔钱,而李长杰对这个车的油泵恼怒不已。

“我查过了,全省没有一家公司有存货,”他说,“我得一路跑回徐州去更换。因为没有可靠的方式能够把它尽快发过来,我只好亲自去更换。去的时候要坐两天的火车,回来又得要两天。你是个作家——你知道你该写些什么吧?你应该写写解放牌卡车,配件太难找了。简直可笑。你还可以写一写中国生产的这些东西,质量太差。这个国家生产的什么东西都不经用。”

我向来喜欢跟中国的大卡车司机聊天,他们是这个国家里最纯粹的企业家。他们通常拥有自己的大卡车——通常是合伙购买的。一般情况下,他们结伴出车,一人开车,一人睡觉。在中国的专业汽车驾驶员大军中,他们的技术是最娴熟的。出租车司机往往太霸道,因为风险很低:城市中的车辆移动太慢,人们对擦刮事故不太在意。长途公共汽车驾驶员则最糟糕:公共汽车不是他们购买的,薪水则主要靠车票提成。这就给了他们超速的诱因,在以口号标语和交警塑像为主要公路巡逻方式的地方,尤其如此。无论我什么时候读到关于严重交通事故的报道,那总跟长途公共汽车有关。

然而,卡车司机很少让我如此神经兮兮。卡车多数会超载,因此跑不快。他们一般不会冒险行车,因为卡车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总是走熟悉的固定线路,还会根据天气情况做出灵活的调整。跟他们聊天也很有趣。一次,我在山东省的一个卡车住宿点住了一夜,问过那些驾驶员,车上装的是什么。有两个人驾驶的那辆车刚刚卸下了有色金属,现在装着竹枝扫把。另外两个人驾驶的那辆车刚卸下彩色电视机,又装上了加工过的小麦。别的车或是卸下化学材料,装上了散热器;或是卸下网球鞋,装上了发电机。他们是新经济体制下的炼金术士,在中国道路系统沿线的每一次神秘交易现场,他们都是中心人物。一辆卡车刚刚卸下计算机控制的麻将设备,又装上了小学生教科书;另一辆车运过来一车皮鞋,然后又运回去一车回收塑料。

还是那次旅行过程中,在天津附近的一段高速公路上,我跟在一辆车门没锁好的货车后面行驶。那上面装着从国外进口的废纸,运到中国来循环处理。车门甩开后,印刷品在路面上撒落一地。几百本小册子像垂死的小鸟一样掉落到地上。我把车停在一边,捡拾起一本。上面印着英语:武威奇财务公司长达十四页的抵押贷款申请书,地点位于肯塔基州达特福德市。我后来眼武威奇公司进行了联系,他们丝毫不明白,那么多申请书怎么会出现在天津的高速公路上。不过,在发展中国家购买的产品基本上都是这样:产品也许已经在中国的某条道路上度过了一些时日,某天又会回到那个地方进行循环处理。

在甘肃省,李师傅的巨能王卡车坏掉的时候,正装载着原棉。新疆到江苏是他行走的标准路线,距离超过三千公里。在西北这一段,他走的那条路线叫作丝绸之路,穿过了甘肃省境内的河西走廊,以及新疆中部的绿洲城市。他一般把原棉向东运到某个工业城镇,然后装上成衣——这是他主要的炼金术,“都是些廉价服装,”他说,“就是出口到中亚贫困国家的那种。”他一年能挣到五万多块,这样的收入在中国是很可观的。这一次,另有两个人跟他一起出车,其中一个是学徒。在接下来的四天时间里,那两个人得一直坐在巨能王卡车上,等着李师傅回来。除了警察的罚款,盗贼是卡车司机们最大的担忧。“不管你装的什么,甚至你的车辆还在行驶当中,那些人都会跳到车上.盗窃货物,”他说,“河南那个地方最让人恼火。在河南,如果遇上盗贼,即使叫了警察,他们也懒得过来。我最讨厌在河南开车。”

在安远火车站,李师傅下了车,卸下了他的油泵。汹泵漏出的油流到了City Special后备厢的地板上,他不住地道歉。我跟“首都汽车”的王先生通了电话,然后对他说“没问题!”之后,我开车进入了河西走廊。这个狭长地块的边界十分分明:东边是沙漠,西边有高山。不过,在这个走廊的中心区域,因为有从西边山脉融化的雪水,土地肥沃,因此适合人类居住。在古时候,这个地方是天然的商贸通道。一个个商队从这一地区穿越而过,有些商品由此经过,最后到达了中东和欧洲。在19世纪,西方的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开始把这条通道称为丝绸之路。实际上,它是由好几条道路交织而成的,连接着许许多多的目的地,承载着各式各样的商品物资。但是,这个名称慢慢生效了。这跟长城十分相似:本是外国人使用的一个简称,就像一个历史品牌,吸引着人们的想象力。跟长城一样,外国人提出的这个概念传回了中国。现在,这个词语已为每一个中国人所熟识:丝绸之路。

在甘肃,这两个概念沿着312国道交织在一起。现代公路从走廊中心穿过,沿着它往西北方向行驶,右手边开始出现一段段明长城。这些长城是用夯土筑成的屏障,大约有一人那么高,延绵数公里。偶尔,在这些土墙形成的包围圈里坐落着一个小村子。在某处,我驶离国道,沿一条土路前行几公里走到了尽头,这个地方名叫峡口。村庄坐落在一圈围墙之内,当地村民仍旧在发挥着它的用途。在一处防御工事边上,有一排排绵羊圈,那些畜生正在用蹄子刨着明朝留下来的历史遗迹。在村子边上,没有用上自来水的家庭径直在屏障上掘出一个厕所来。关于长城的伟大概念就只说这么多吧:在峡口,这一切都一文不值。

古时候,这个地方曾经是一个军事前哨。时至今日,这个行政区域仍旧被叫作“老兵镇”。一度,它的作用就是保护那些从此地经过的商队。“在我很小的时候,骆驼队还从这儿经过,”一个老人告诉我,“我还记得,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新疆。”他的同伴点了点头。“一个客商有十匹骆驼或者更多,全都身负重物,”另一个人说道,“有汉人,也有维吾尔人,不过汉人居多。解放后,过路的骆驼就不怎么多了。从那之后,人们开始用卡车了。”

太阳底下,在一个古旧的烽火台脚下,五六个人坐在一起,抽着金城香烟。曾经,这一建筑物肯定十分漂亮:有两层楼那么高,每一层都有一个四方形的屋顶和彩漆屋檐。上面有一条标语,字写得不错:“凭电力,控天地。”这儿是村子中心的一个十字路口,骆驼队曾经从此经过。现在,每当天气好转的时候,村里的老乡们喜欢聚在烽火台下。不过,烽火台年久失修,油漆剥落,木头制作的屋顶蛀出了空洞,基座上的方砖已被取走,用在了建筑工程上。老人们告诉我,入口处曾经有两只威武的铁狮子,不过在毛泽东发起的工业大跃进运动中,被融化成了铁渣子。“文革”中,铁钟被当成了废物。“过去,只要吹风,大钟就要鸣响,”一个老人回忆道,“一共有八个,都挂在几个角上——一楼挂了四个,二楼挂了四个。”

他们谈论着其他已经不复存在的建筑,回忆着峡口一带曾有过的地名和方位。其中多数是宗教盛行时代留下来的寺庙,在“文化大革命”打倒迷信的运动中已经被毁坏了。“如果要生孩子,就到送子娘娘庙上去,”一个人说道,“老年人一般爱去三圣显灵道观。读书人参加宫廷考试之前,先要去文殊菩萨庙拜一拜。农民们如果需要祈雨,会去龙王庙拜祭。”

现在,这些地方不过是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地名而已。就连烽火台废墟旁的十字路口都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现代的丝绸之路已经远离峡口村。新建的312国道从村子西边三公里远的地方经过,算是这个小村遭受的最后一次挫折,因为游客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拜访了。这里的人口已经减少到了四百,比改革开放初期的一半还少。大家都说,年轻人中学一毕业就走了。我问,有什么地方能够让我睡一夜,他们立马把我指引到了学校——那恐怕是村子里唯一保存完好的一幢建筑。

天气日渐阴冷,风也很大,不太适合支帐篷,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村镇的时间又不够。在峡口学校,老师们对我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他们说,偶尔有人在参观过长城废墟后,到他们那里借宿。老师们拿出一张轻便床,安排我睡在四年级的教室。跟中国乡下的大多数小学校一样,这间教室很干净,基本上没有什么装饰,里面空无一物,让我觉得它就像是一个旅行者之家。我不过是路过而已,学生们也是如此。到最后,新建的丝绸之路会把他们统统带走。墙壁上张贴着周恩来总理、卡尔·马克思、革命将领朱德的语录——这些话语激励着孩子们到南方的工厂寻找出路: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一个人有知识,才能变得三头六臂

人和机器一样,经常运动才能不生锈

《中国地图》上,甘肃的这一带有很多地名跟军事有关:龙头堡、老兵栅栏、丰盛堡。峡口以西,有一大堆地名跟马匹有关:马蹄庙、大马营、军马营一、军马营二、军马营三。所有这些地方距离长城都非常近,就在青藏高原附近的一个斜坡上,我打算折向那个地方看看。

跟河西走廊东部边沿的多数地方一样,峡口村十分干燥,满是灰尘。那是靠近沙漠的地方,不过,随着我往西行驶,地形有所改变。我爬行到海拔两千一百多米的高度时,基本上是荒芜的灌木地。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了一个草木繁盛的高地,海拔高度有三千两百多米。这些地方有融雪的滋润。在远处,我看见了喜马拉雅山那白皑皑的群峰之巅。一刹那,茫茫大漠的枯燥乏味变成了缤纷的五彩世界:春日的天空一片湛蓝,宽阔的草地一片葱绿。空旷的草地上,牲畜们在啃食嫩草,溪流从水田边上匆匆流过。这是一片大农场——宽广无边,喜迎宾客,恰似蒙大拿州的高原。

在军马营一,牛仔们正在把几百头牲畜赶进一个围栏里。那些马匹个头矮小,膘肥体壮,四肢稳健,四蹄踏过,如雷贯耳,仿若千军万马从人们眼前行进而过。牛仔们穿着军人制服:窄边帽,迷彩服,劳动衣,军用靴。我钻出City Special,一个人策马而至,灵巧地下了马,向我介绍了他的军衔——王佳艺班长。

“这个品种叫作山丹马,”我问起马种时,他向我这样介绍道,“个头不高,跑得不快,但耐力出名的好。拉东西很不错。”

山丹是附近的一个城镇,王班长介绍说,早在两千多年前,也就是汉代,当地人开始为军队饲养马匹。那个时候,帝国的主要对手是匈奴,世世代代以来,这个游牧民族一直威胁着中原汉人。要打赢他们,只有靠骑兵。因此,历代帝王们在河西走廊的这一带都建立了饲养基地。在过去,人们把这个地方称作御马营,几百年来,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传统叫法。共产党执政后,把这些地名进行了编号,可还是饲养山丹马。在西部崎岖不平的地方,这种马匹用处很大。在中国的偏远地区,如新疆,国界巡逻仍采用骑马的方式。当地人告诉我,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支援阿富汗反抗前苏联入侵,向阿富汗提供了大批山丹马。

不过,即使在这样偏僻的地区,他们对于改革开放的巨大变化也无法免疫。那里地名虽然还叫作军马营一,照看的还是两千多匹马,然而王班长告诉我,他们也正处于私有化的过程中。“严格地说,我们不再归军队管辖,”他说,“几年前,部队就不再需要我们这里的马了。目前的马匹够用了。我们现在把马卖给其他公司,尤其是那些搞旅游的公司。有些领导说,我们也要开始搞旅游了。”那极有可能是军马营一的未来命运——某一天,它会发展为城市游客的农场。同时,这个地方依然有些军队的感觉,每个人都穿着制服,没有多少平民生活的迹象。我到达场部的时候,那位主任十分紧张,要求查看我的护照和记者证。接下来,他似乎不知所措,让我赶紧开着City Special离开那个地方。

最近几周,随着我深入西部,我已经感觉到,当地政府对于外国人非常小心谨慎。在一个收费站,一个警察把我拦下来,把City Special彻底地检查了一遍——他甚至打开引擎盖,记下了发动机序列号。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那么担心。不过我明白,这一地区有军事设施。民族紧张也可能是原因之一,因为甘肃省是藏人的一大家园。

我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停下来。参观过军马营一之后,我决定离开这个县,以免惊动警察。我往北行驶,快到午夜,才到了一个叫作高台的小地方。这个地方沿着312国道伸展开去,一溜狭长的地段上,到处都是汽车维修店、廉价餐馆以及卡车司机旅馆。在一个低洼地段,我找到了一家旅馆,十几元钱一张床。他们没有需要向警察上报的登记表,我要做的,就是用现款付清床位费。一个房间四张床,对着国道那一面有一扇窗户,墙上有一张荷兰风车磨坊的画报。

两位四川卡车司机已经占了两张床,他们来自内江。我在美中友好志愿者组织服务的时候,就知道那个地方。他们的解放牌大卡车装载的是儿童服装,即将出口到哈萨克斯坦。他们停在这里,是要对车辆进行修理——又一辆巨能王在甘肃省境内被打趴下了。我一进去,那两个卡车司机立马兴奋起来。

“你是不是来看另一个老外的?”其中一个人问道。

“什么另一个老外?”

“那个俄罗斯女人。”

“我不认识什么俄罗斯人,”我说道,“我是美国人。”

“哦,我还以为你认识她呢。她就在楼上上班。”

“她在楼上干什么? ”

那个人的同伴笑了笑,回答道:“她是个妓女。”

哦,我的老天,我自言自语道。在甘肃的卡车司机旅馆,如果还有什么比这个四张床的房间还令人沮丧的话,那就是我知道了楼上有一个耍把戏的俄罗斯女人。

“要不要上去看看她?”那个人问道。

“算了,”我说,“我累了。我开了五个小时,一直没有休息过。”

“走嘛,去看看!她也是个老外,你们两个还可以聊一聊噻! ”

我敢保证,她身上肯定有故事——也许是后苏联版的“嘉莉妹妹”,始于符拉迪沃斯托克,止于河西走廊,真是可怜之极。可我不愿意听这样的故事,也不愿意看见那位女子,那两个四川卡车司机只好作罢。在这张十几元钱的床上,我唯一想做的事情,仅仅是睡觉而已。

进了甘肃省,我车上的佳得乐喝光了。在宁夏境内的时候,我吃光了最后一块德芙巧克力,可乐早就没有了。在那些小镇上,根本就找不到这样的外国产品。苏打水没有了,我找到了“非常可乐”这个替代品。“非常可乐”有一句口号——“中国人自己的可乐! ”——那既是自夸,也是警告。几周以来,我在咖啡和糖所形成的兴奋之巅向西行驶,到了河西走廊,疲劳和倦怠把我又拽回了地面。早上起来,我常常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到了晚上,我又总是强打精神才能睁开双眼。我满身污垢——哪怕最周到的洗头服务也洗不干净。City Special的启动器已经更换过,但车里面满是沙子,巨能王的油泵在地垫上留下了一大摊污渍。搭车人乘坐的时候,后背远离座位,我不能责怪他们——这辆车正在变成一堆废铁。

车窗外,长城依旧,气势雄伟。我越往前走,这样的建筑就越震撼着我,既为它们的美丽,也为它们的坚守。它们那变色龙一般的品质极为出色——这些城墙沿着地形的轮廓线蜿蜒向前,附着在山脊之上,带上了土壤的颜色,因为年久,因为取材自本土。在河北,那些城墙跟当地的山峦一样陡峭而粗糙。在有些地方,你身处半山,却无法看清哪是岩石,哪是明长城。在黄土高原,山峦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布满台地的壕沟深渠。跟那块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的其他东西一样,长城同样变得棱角分明。在鄂尔多斯沙漠边沿,那些屏障物看上去仿佛是一堆堆沙子。在河西走廊这儿,明城墙宛如一条色彩黯淡的蛇,在春日的阳光下伸展开去。如果这些建筑物在修建之初破坏了环境,那么随着岁月流逝,它的边角已经磨平,看上去跟周围融为一体,几成天然了。实在奇怪得很,人类曾经以为从月球上可以看见长城——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个人造建筑物,跟周围环境如此精妙细微地融合在一起。在有些地段,即使你就站在那个东西上面,也可能懵然不知。

长城的意义也颇有变色龙的性质,对它的阐释曾经随着时间和观念的不同而不断改变。20世纪初期,革命家和民族主义者孙中山先生赞美它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成就。毛泽东把它描绘成近代史上全民抵御外辱的先驱。对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最伟大的作家鲁迅而言,那段城墙代表了中国文化里所有的糟柏。鲁迅把长城说成是“奇迹和诅咒”。他写道:“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人占领了中国的北方地区。侵略者的士兵倚靠着长城拍下照片,为的是让人信服,他们占领了这片土地。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和弗兰兹·卡夫卡都根据长城编写过故事。在外国作家看来,长城一般象征着对外国人的恐惧,而中国人则觉得那是伟大文明的证据。由政府主办的《今日中国》甚至把它说成是多民族团结的象征——“与其说是屏障,不如说是河流”。长城的象征意义是一种流体,它表示什么东西都行,哪怕说成是蒙古人和汉人的合作也没有问题。

在学术界,历史学家们通常把长城说成是防御失败后修建的工程结构。美国学者亚瑟·瓦尔德隆考察了某一时期的明代长城,在书中做出如下总结:“即便在修建之初,从军事角度看来也毫无用处。”不过,他的研究仅仅局限于某一时期的某一部分长城,此外再无学者对它的历史做过真正有深度的追寻和研究。目前,对于长城真正有意义的研究是由学术圈外的人进行的。他们的背景极为广泛,既有我在山西遇到的乡村历史学家老陈,也有研究生毕业的外国人。不过,这类人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一般来说,他们都是男性,体格健壮。就传统而言,中国的知识分子少有这样的品质,然而这种品质对于探寻长城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长城还吸引着一些偏执的人。独立的研究者必须是具有顽强意志的旅行家,需要充足的资源才能支撑自己的研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新的经济形势下,这是个很好的历史课题。政府顾不上,学术界忽略了,长城研究这个领域全靠那些自由的个体:历史就如同自由市场。

最终,他们几乎都走上了通往北京的道路。1984年,一个名叫董耀会的公用事业外线工辞去工作,跟另外两个同伴一起,花了十六个月的时间,不辞艰辛,徒步考察了横跨全中国的长城全线。在根据这一经历写成一本书之后,他来到了首都,并被录取进入古汉语课程的学习。后来,他促成成立了中国长城学会,该机构目前出版两种刊物,大力宣传对长城进行保护。另一个无师自通的专家是程大林。他最先是在一所体育学院读书,毕业之后,做了一个摄影师。他所在的新闻机构经常派他到长城上去摄影,因为他身体强壮,适于攀登。就他自己而言,他研究了明代历史,后来出版了八本书,既有图片,又有理论研究。英国地质学者和马拉松运动员威廉·林赛一时兴起,于1986年来到中国,花了九个月时间,沿着长城跑步或徒步行走,从甘肃出发,一直走到了大海之滨。后来,他定居在北京,出版了四本跟长城有关的书籍,成立了国际长城之友协会,旨在开展对长城的保护工作。

在中国最有名的学术机构北京大学,对长城进行高端研究的是一位警察,名叫洪峰(音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洪峰上过体校——他是个短跑运动员,同时也是跳远运动员——可他喜欢看历史书籍。由于差一点点资格没被大学录取,他成为了一名警察,后来分配的工作单位是北京大学。闲暇时间里,他到图书馆研究明代文献资料,徒步到最偏远的长城地段进行考察。他在一个专为长城发烧友成立的网站上发表文章,有些还属于重要发现。(例如,洪峰发现了一些明代文献资料,可以说明在修建北京附近长城的过程中,风水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在跟洪峰会面的时候,他告诉我,尽管就在北京大学工作,他却一直没跟那些教授们讨论过他的研究课题。“考古和历史系的学者们对长城不怎么感兴趣,”他说。

研究工作做得最彻底的,要数石彬伦。眼其他人一样,他也喜欢运动——在达特茅斯的时候,他加入了大学划船队,也加入了越野滑雪队。1990年,他来到中国,打算在北京大学攻读历史学硕士学位。在这里,他用中文写了一篇关于西汉时期某位哲学家的论文。之后,石彬伦决定放弃在学术领域进行职业发展,转而进入哈佛大学法学院,成为了常驻中国的顾问。几年之间,他把徒步考察长城当成了一种业余爱好。没过多久,他辞去了那份工作,决定潜心从事全职研究。他的目标十分远大:计划徒步走遍北京地区的每一段明长城,决心读完那个朝代出版的所有关于长城防御体系的历史文献。他做研究工作所需要的资金,全靠自己通过开讲座和到长城当导游来获取。

跟其他外国学者不一样,石彬伦已经找到一些证据,证明明长城实际上起到了防御工事的作用。1555年,数千蒙古人向北京西北边一个叫作水头的村子发起进攻。明王朝刚刚改进了水头村的那一段城墙,十分坚固,抵挡住了这一次袭扰。岁月长河中,这样成功的防御实例还有很多。在16世纪后半期的一份报告中,一位中国官吏对一次大捷之后的情景进行了描述:

那一天,我们把砍下的鞑虏人头挂在柱子上。兵士占宇从上面割下一片肉来,走到他的同伴跟前,说道:“这是袭扰者应得的下场。”另一个兵士赵翩从那死人的颈部割下两片肉,生吃掉了,同时还对他的同伴大声讲道:“我讨厌骚扰百姓、找我们当兵人麻烦的人,我要吃他的肉!”作为他们的上司,我很高兴我的手下这么勇敢和忠心。

世界上,没有哪个人对明长城的了解有石彬伦那么透彻。一次,我问他,这样的建筑物说明了中国的什么。“开讲座的时候,老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说道,“这说明中国的什么呢,中国是它的建造者呀?我的答案基本上是这样的:什么也说明不了。他们很有些失望。这个东西不过说明中国人曾经做了些什么而已。那只是他们进行自卫的一种方式。”

石彬伦讨厌把长城赋予象征意义,并加以利用。在他看来,长城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隐喻,人们更愿意对它进行阐释,胜于对它进行调查研究。他认为,把某一个具体的建筑结构用来解释类似中华文明这么复杂的东西,是十分不公平的。“我怎么看它呢?那一带是边疆地区,经常容易受到攻击,”他说道,“他们只好修建了这样的边境防御体系。人们把它跟外交、贸易以及对蒙古领土的侵扰等联系起来。”

对明朝人来说,修建那些城墙不过是他们当时有些复杂的军事策略之一。可到了今天,人们很容易脱离当时的具体情境来看待这些防御工事。它们依旧震撼人心,每一名游客都可以沿着废墟走上几步。然而,要找到并读懂明王朝的档案,以及其他有关对外政策的详细资料,比这困难得多。

石彬伦继续说道“人们常说,值吗?我可不认为当时的人会这么想问题。没有哪一个城邦国家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放弃这块土地吧’或者‘我们可以牺牲多少多少平民和士兵的性命。’账不是这样算的。每一个王朝都会设法保全自己。”

沿着明长城,我往西北方向行驶到了嘉峪关。这个城堡位于河西走廊的尽头,然后我继续行驶,到了敦煌。敦煌以其洞窟里的佛教艺术以及附近那一个个巨大的沙丘而闻名遐迩。可我还要继续驾车前行——一路上花费了那么多时间,我可不甘于在这样的旅游点闲逛。我进发到一个叫作肃北的地方,在一个检查站,警察拦住了我。路障设置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十字路口,非常靠近青海省界。

“驾驶证,”一个警察非常严厉地叫道,同时他朝车子里面看了看,“哇,你从哪里来?”

“北京。”我回答道。

“你不是从北京来的!”

“我是美国人,但我住在北京。”

“看看这个!”他笑着对另外两名警察叫嚷道,“这家伙是个老外!”

三个人在City Special周围挤成一堆。他们看上去不过是些娃娃而已——几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瘦得皮包骨头,穿着的警察制服明显肥大。第一个警察查看了我的证件,大声说道“看起来像是咱们中国的驾照!”

“就是中国的驾照,”我说道,“如果只有美国驾照,我也不敢把车开到这里来。”

“你还有美国驾照?”

我递了过去,几个警察传阅着——无疑,这是甘肃省境内检查过的第一本密苏里驾照。“来这里干什么?”一个警察问道。

“就是开着车转一转。旅游。”

“怎么学的中文?”

“我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

“你一定是个间谍!”他说道。另外两个警察大笑着,跟着帮腔:“他是个间谍!他开着车乱转,又会讲中文——一定是个间谍!间谍!间谍!”

几个警察笑得前仰后合,把驾照还给了我。好一阵,我才问了句:“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当然可以!”驾车离开的时候,我看了看后视镜,那几个人在路边推推搡搡,一边彼此拍打着,一边哈哈大笑:“间谍!间谍!”

一个多小时后,我到达了肃北。除了蒙古族和哈萨克族牧民的白色帐篷,一路上什么东西也没有。肃北县城也不过是在峡谷里有一排低矮的建筑物而已。在一个公共厕所附近,我停了下来。等走出来的时候,有一个人正在等着我。他只说了一个词“身份证。”

那人个子矮小,皮肤黝黑,上唇长着几根稀疏的胡须——凭我的猜测,他是个蒙古人。他的要求令我吃了一惊,在我迟疑的当儿,他亮出了一块牌子:公安。他查看了我的护照,然后装进了他自己的口袋里。“这个地区不对外国人开放,”他说道。

“抱歉,我不知道,”我回答道,“没有人跟我说过。”

“有没有跟你说过并不要紧。这里没有开放。”

“我只是来旅游的,”我说道,“我马上就走。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你已经惹麻烦了,”他说道,“我们到所里去吧。”

我把City Special停在路边,跟他走了。我的心在往下沉,轿车会不会被扣留——我知道,曾经有外国人开车非法进入到管制区域,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过,在中国遭到扣押后,很难预料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在这里,一切全看你是在什么地方,又是谁处理这样的事情。

到了所里面,一个女警官已经在等着我们了,他们让我在一张桌子前面坐了下来。那个男警察说他们最近扣留了一名外国人。“他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他说道。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道。

“依法进行了处罚。”

“怎么处罚的?”

那个警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们两个人在一个文件柜里翻找着,抽出一摞纸。他们的动作很麻利,似乎这已经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我决定再求他们一次,让他们对我慈悲为怀。“国道下来的岔路口有几个警察,”我说道,“他们检查了我所有的证件。他们都没有眼我说肃北不对外开放,他们说我可以来。”

“他们当然说可以啦!”那个蒙古族警察反驳道。“那些家伙知道个啥?他们不过是交警!一文不值!”

对此,我很难加以辩驳。警察开始对我进行问话:蒙古族警察向我提问,女警察做记录。今天从什么地方来?这是你的护照吗?居留证呢?这是你目前在北京的住址吗?你在那里住了多久?文化程度?租车有收据吗?租金是多少?汽车租赁公司在哪里?昨晚在什么地方住宿?费用是多少?登记了吗?你的工作单位是什么?这样写对吗?你有博士学位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喜欢回到我的教育程度这个问题上来。这令我有些不解——教育程度跟溜达到青藏高原的某个未开放县城到底有什么联系呢?后来我才豁然开朗,他们不过是在填写表格而已。上面有好多空格,有些空格涉及相同的问题。有时,我不得不把同一个问题回答上两三次。提问十分具体,十分详细,使得询问的效果并不太好。两位警察好像没有丝毫疑心,他们也没有向我提出什么开放性的问题,比如我计划要去什么地方,离家这么久,都做了些什么等。他们对City Special都懒得看一眼。那纯粹是填一堆表格而已,末了,他们直起身来,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

“你违反了我们国家关于外国人的法律,”那女警察对我宣布。她取出一本规章制度读本,指着第四十六条。“我们得处罚你。”

“怎么处罚?”

“罚款,”那男警察说道,然后两个人同时笑了笑。那种笑,是中国人的笑,它掩盖了窘迫。我自己也笑了笑。

“根据法律,我们可以罚你五百,”她说道,“不过,你是初犯,我们只罚你一百。”

那相当于十二美元。“谢谢,”我对他们说道,同时把钱放到了桌子上。他们一看到钱,立马紧张起来,两个人谁也不敢去碰那张钞票。“我得把我们的上司叫来,”那个女警察说道,并走出了房间。几分钟后,她又回来了:“我们不收现金。”

“为什么不收现金?”

“因为怕贪污。如果我们收了现金,没有人能够证明有多少钱。所以,你得把钱汇给我们。”

时不时地,共产党内部会掀起反腐败运动。不过,始终没有多大变化。然而,在甘肃省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警察们却十分认真。那个女警察领着我到了外面,跨过街道来到中国农业银行。当时是星期天,于是她联系了银行的经理,专门给我们开放了柜台。我填写了一张表格,地址是那个派出所,写下了那个女警察的名字,把钱递了过去。银行经理说:“星期二就可以到账了。”对这样的效率,他似乎十分满意——只需要两天时间,那笔钱就会到达站在我旁边的这个女警察的手里。她似乎也很满意。到了街上,她跟我握了握手,并祝我一路平安。我发动City Special,掉了个头,回到了检查站。那几个交通警察还在那儿,穿着肥大的制服呆站着。我从他们身边开过的时候,他们高兴得哇哇大叫。

沿着一条小路,我行驶了五十多公里,进入到戈壁沙漠。在《中国地图》上,这一片区域留下的空白最多,一整页的版面大概只标出了十来个地名。其中有个地方叫作玉门关,汉朝时期,人们在这里修建了军事建筑。浇筑的道路通到这里就走到头了。

一条崎岖的土路继续往沙漠里延伸进去。现在,我的地图用不上了,因为上面根本没有任何标示。City Special在岩石满布的浅丘上颠簸不已。走了十五六公里,我来到了河仓城遗址,这条土路也到了尽头。在古时候,这里是一座有军队把守的粮仓,修建于两千多年前,专为在此驻扎的汉朝军队提供粮草和给养。在这周围的沙漠地带,帝国的西部边缘,汉人没有修建长城,只修建了堡垒。这里的地势十分平坦,一片荒芜,四五公里之外,我看到了另外的堡垒。沿着长城这条线,我走到了尽头——连绵不断的城墙像一条溪流,流到这里,变成了一个个堡垒,如同水龙头上刚刚关闭时滴落的几滴水珠。

河仓城一个人也没有。政府计划把通到这里的道路铺设成水泥路面,只是工程还没有开工,因此这地方仍旧一片孤寂。这座古老的粮仓十分雄伟,有六十多米长,围墙高达三米多,在一片灌木丛中拔地而起。有用夯土筑成的支柱,墙壁上有可以看见天空的小孔。在泥土搭砌的墙上,我发现了夹杂其间的稻草,那是修建时使用的原材料。这一带极为干燥,里面的稻草看上去仍然新鲜如初,实际上它已经在这里沉睡了两千多年。跟这一地区的其他城堡一样,匈牙利裔英国籍探险家和考古学家奥里尔·斯坦因在20世纪早期对这个粮仓进行了考证。他曾两次来到这里,带着沙漠驼队在此停留了数月之久。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实际上追踪到了自己第一次所走过的路线。在其中一个地段,他偶然发现了两排脚印,一排脚印是人留下的,另一排是一条狗留下的,而他也弄明白了那是他自己留下的脚印——七年前,他带着他那条忠实的狗达希二世从那里走过。他写道,时间在这片长期滴雨未下、没有流沙,也没有遭到侵蚀的土地上好像已经失去了破坏能力。

在城堡的墙根,我支起了帐篷。远处有一条小溪,小溪两岸是一片沼泽地,恰似一条绿色的彩带,镶嵌在这一片焦干的土地上。天空中却一刻也没有闲下来——蔚蓝色的苍穹中散布着几朵流云。半夜时分,呼呼的北风把我吹醒了。那风从戈壁滩上吹过来,一直灌进这座废墟里面。我躺在那里,听着那首曾经撩动汉朝兵士心扉的风之歌。

离开河仓城,我开始往回走。沿着215国道往南走,可以走出甘肃省,我沿着这条路走到了甘肃和青海的交界处。在边界上,在海拔三千六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处隘口。过了这个隘口,我就进入了青藏高原。堡垒不见了,烽火台不见了,长城不见了——那一切都被留在了后头。

这条道路刚刚修好,两车道,两边全是高高的岩石和泥土。时不时地,一两条标语打破了单调的路面:“危险!此坡容易打瞌睡!”有一个地方,政府部门在道路边上吊挂了一辆小轿车。车被撞得面目全非:前半部几乎被撞扁了,只剩下一扇车门,靠几块铁皮吊着。车子的后半部分涂着几个字“四人死亡。”这一整部废旧小轿车竖立在几根离地四米多高的小柱子上,恰似小孩子用来待客的冰棍的翻版——汽车冰棍,叫人看了毛骨悚然。

在接下来的一个弯道处,有一块标语说明,此处己有五十三人死亡。标示牌上列出了几种速度,好像是菜单上的一个个选项:

时速40公里最安全

时速80公里很危险

时速100公里进医院

一路上,我看到两辆坏掉的大卡车。两辆车的司机站在巨能王边上等待同伴的返回,均拒绝搭车。其中一个卡车司机已经等待了两天时间。他问我,是否有食品和饮水,我从后备厢里取出最后两瓶水和最后的一点奥利奥饼干给了他。除此之外,一路上空无一物。西边,耸立着五六千米高的皑皑雪山。

接下来那一段两百多公里长的路上,我基本上没有看见人类居住的印迹。没有加油站,没有商店,大地一片荒凉,没有人会自找麻烦在这里刻写宣传标语。我好不容易遇到的第一个城镇,不久前刚刚被夷为平地。那座小镇看上去像是一处军事设施,成排成排的房子修建得十分整齐。曾经一度,这里一定驻扎过好几百人。而现在,它被废弃了——道道断墙矗立在高原之上,恍若那失落的帝国残留的踪迹。不远处,公路上分岔出两条土路来,一条向东,一条向西,指路牌上的地名念起来充满军事意味。向左,通往“建设”。向右,通往“统一”。深吸一口气,我径直往前驶去。


[1] 意为专供城市使用。——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