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10月1日—
亲爱的家人和朋友们:
夏日已经在视野里渐渐远去。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知道布鲁克林的9月是最美的。天高云淡,月朗星稀,空气中透着微微的凉意。我们刚刚闻到秋天的味道,万圣节就带着成堆的南瓜和蜘蛛网图案降临了,要知道,布鲁克林向来就是孩子们的狂欢圣地。
几周前,我父母和岳父岳母都过来帮忙,共同为琳达庆祝一个特殊的生日。泰碧见人就说:“妈妈40岁啦!”那天正好是我开始第3期化疗的日子。我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就为了积蓄体力,希望晚上参加生日晚宴的时候能挺上几个钟头。晚餐结束后,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卫生间,让服务生在给琳达准备的巧克力蛋糕上插一支蜡烛。但是当蛋糕被拿上来的时候,却没有蜡烛,我差点当场扑向那个服务生。他赶忙道歉,奔向后厨,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块柠檬冰糕,上面插着蜡烛。琳达屏住呼吸,准备一口气吹熄它。在我印象中,这是第一次没人问她许了什么愿望,因为那答案我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我们每个人都许了同一个愿望。
我的骨癌确诊已经有3个月了,全家人新的生活模式也逐渐稳定下来。手术前,按计划需要用顺铂和阿霉素完成4期化疗,我已经完成四分之三了。每期化疗里,我都有差不多10天要被折腾个半死,但总归是逐渐适应了那些身体不适、筋疲力尽和混乱不堪。初期检查结果表明治疗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效。肿瘤已经缩小了近三分之一,血液中的危险指标也逐渐恢复正常,我的行动也自如了些。向来谨慎的肿瘤医师终于大胆了一次,告诉我:“你战胜了肿瘤。”主刀医师也说:“目前看来,一切顺利。”
话虽这么说,但这两位医生都建议我做好继续迎战的准备。在未来的治疗中,我的身体状况可能不会像现在恢复得这么快,依然随时可能出现并发症,而且手术本身也会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与此同时,他们很高兴能在我的常规治疗药物中加上第三种更强效的试剂。这个月我将开始使用高强度的氨甲叶酸。(提问:为什么化疗药物的名字听起来都像是童话里的坏蛋?就好比:罪恶的八脚章鱼“顺铂”被打倒了,现在邪恶的“氨甲叶酸”又在威胁着这个城市……)氨甲叶酸需要每周用一次,而不是三周一次,因此手术前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得安宁。
那么现在情况怎么样?
应该说,我们面临着巨大的挑战。结婚后,我第一次如此形销骨立,头发掉光了,还得拄着拐杖。这周我感冒了,康复过程用了以往3倍长的时间。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低声跟自己抱怨着:“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然后,我做了个梦,见到了自己死后这个家的样子。梦中我走进办公室,发现别人孩子的照片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忍不住低声尖叫起来,被吓醒了。
我们的问题还带来了另一种不太常见的挑战。正常来说,人到了我这个岁数,就得开始操心父母衰老的问题。谁也不爱提衰老和死亡,但我们迟早都得面对,实际上,我们中的一些朋友已经遇到这个问题了。然而,当一个重病的人上面还有4位长辈时,比如我——我的父母和岳父岳母都还在,疾病就打破了自然应有的规律。那种感觉无法言表,尤其是父母们搬过来照顾我们的时候。
我不止一次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妈,有时候是因为她拿哄小孩子那一套对我,有时候是因为她突然过分关心我的胃肠蠕动和性生活。(不,我暂时还没考虑过顺铂是不是会抵消伟哥的作用,谢谢关心。)有一次我还对岳母大吼了一场。那次她打电话叫人来修客房的空调,结果发现问题是她根本没打开开关!说实在话,我们现在需要父母的照顾。老人家为了帮我们照顾伊甸和泰碧,牺牲了他们自己的生活,对此,我们心怀感激。但同时,为了双方的情绪考虑,我们也在试着制定一些新的家庭守则。
琳达呢?这段时间以来,她的生活算得上是糟透了:每天不是和保险公司斗争,就是夜以继日地在医院里照顾一个连头都动不了的丈夫。每天,我总是睁着眼睛发呆。琳达老是说,“亲爱的,看着你这样我真难过”或者“这不该发生在你身上”。但这并不能让我好受点。几天前,我正在例行公事地进行倒霉的入睡仪式:先要放下拐杖,把睡裤和内裤褪到脚踝,轻轻坐到床上,把睡裤和内裤从右脚上拉下来,然后再小心地用双手把左腿抬高,同时抖动左脚把裤子踢下来。之后再用同样的方式脱掉上半身的睡衣。这本是日常生活里再简单不过的事,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种可笑的复杂过程足足要花一分钟,简直是一种撕心裂肺的侮辱。
琳达发现我的脸色不对,体贴地问我:“出什么问题了?”
“我活着就他妈的是个问题!”我的脾气爆发了,然后意识到自己真是糟透了。我把琳达揽进怀里亲了亲,说:“亲爱的,我正在毁了你的人生。我太对不起你了。”
尽管生活充满了这样的苦痛折磨,最近几周琳达还是想办法开心了一下。她领孩子们回了趟位于科德角的娘家,又去了泰碧岛上的婆家,让女儿们过了一个美好的夏天。她的朋友们准备了纸杯蛋糕和按摩推拿为她庆祝生日。接下来的几个月,琳达计划去加州、阿根廷和迪拜做短期旅行,这会稍稍增加我们的开支,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与此同时,女儿们的状态也很好。偶尔有小波动,不过整体来说,她们慢慢长大,应激状况也逐渐减少。今年8月,两人还在海边自学游泳,快乐无比。每天,两个孩子欢蹦乱跳、声情并茂地唱着《音乐之声》中的一段曲子,“我芳龄16,很快17”。她们还没准备好面对“满是男人的世界”。她俩沉浸在阅读中,还经常纠正我和琳达的拼写错误。
几周前,在一次定期举行的午后茶会上,我们有过一段小插曲,有位朋友问紫色控(伊甸)和粉色控(泰碧)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伊甸多年前就偏爱紫色。一如既往,她回答说:“紫色和彩虹条。”泰碧以前是喜欢粉色的,但她突然变卦了,竟然也跟着说:“紫色和彩虹条。”有那么一会,好像连时间都凝固了,就好像《圣经》中《约书亚记》里上帝让太阳月亮都停住的那个时刻。我们都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见证一个一生一次的转变,就像可口可乐更换配方或是柏林墙倒塌一样,具有历史性的重大意义。琳达正要举杯,庆祝泰碧终于长大了。我爸插话说:“泰碧,你奶奶刚给你买了一整套粉红色的毛衣、大衣、手套和滑雪服,价格都快赶上你的大学学费了。直到春天来临之前,你只能穿粉红色,要不我可就生气了。”就这样,一切又回到了老样子。
那么总体来说怎么样?
和癌症同床共枕已经几个月了,我依旧觉得待在家里要比外出容易得多。在家里,大家都知道我生病,更安全点。有时候,我开车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望着身边的行人,经常会想到:“这个人没得癌症。那个也没有。”看着那些匆匆忙忙的人对此毫无感觉,我的心头忍不住涌起一阵悲哀,甚至是气愤,我真想大喊一声:“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就像最近有人告诉我的:“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把枪,只是我们都忘了。”至少,今年,我们没法忘记。
和之前一样,从天涯海角寄过来的电子邮件、书信和问候让我们不再感到孤单。即使我们正在快速坠向人生冒险的尽头,依然有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在关注我们,并时刻准备像上帝在《约书亚记》里那样,停住我们的时间,为我们争取一线生机。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心。倘若这封信能让你在忙碌的一天里停下来思考几分钟的话,那么就请去采取行动吧,那些曾给我们家带来安慰和支持的举动也会给你的生活带来改变的。周末给很久不联系的老朋友写封信。找到那些你曾经亲吻过甚至是吻别了的故交。想想那些尘封已久的愿望。
或者,替我去散散步吧。
爱你们的,布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