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在我身边》这首歌的开场白道出了人们的浪漫憧憬,“星期天的布鲁克林大桥是恋人的专用通道”。在《布鲁克林有棵树》这本书里,一位士兵也表达了这样的渴望:“如果有一天我到了纽约,一定要去布鲁克林大桥上走走。”
布鲁克林大桥,建筑者称它是“文明的未来”,支持者称它象征了“那个时代的庄严宏伟”,一位国会议员曾经深情地说:“布鲁克林有自己的空中花园,自己的亚述古塔,自己的罗马剧场。让我们推动这伟大的建筑物不断发展进步。”
对我来说,有着126年历史的布鲁克林大桥,是暴风雨后的彩虹。
“快点儿,姑娘们。”一天早上,我对女儿们说,“让我们去布鲁克林大桥上走走。”
“耶!”泰碧叫起来,“我们能带罗盘吗?”
“太棒啦!”伊甸回应道,“咱们也带上午餐吧?”
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走出了门。这期间经历了一次哭闹,换了4次衣服,抹了3次防晒霜,还有不止一次地威胁她们再不出门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礼物收。或许该给大桥上的恋人们提个醒。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比如,4岁孩子永远是这个样。
就在你觉得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时候,她们终于不再折腾了。我们穿过沃尔特·惠特曼公园,走向大桥,梳着完美马尾辫的泰碧抬起头问我:“爸爸,你能告诉我们这座桥是怎么建起来的吗?”
一开始,这座桥笼罩在悲伤和重生的阴影里。这座大桥的构思来自南北战争,这座世界上最长的吊桥会把人流涌动的曼哈顿和沉闷落后的布鲁克林连接起来,又一次证明了科技可以战胜人生的苦难。总工程师约翰·罗布林许诺会加一点特色,他要建成第一条高架桥上的人行道,让“有时间的人和残疾人都能在晴朗的天气中,走上大桥,享受美景和新鲜空气”。
罗布林本人对痛苦深有体会。他是德国移民,在设计大桥的过程中,他正在给死去的妻子招灵。后来,他本人由于被渡轮撞伤脚趾得了破伤风,在大桥正式动工前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华盛顿接手修建大桥,却在水下施工的时候患上了潜水病,生命的最后几年只能在布鲁克林高地的家中坚持工作。他不能阅读,无法说话,只能用望远镜远远望着自己的杰作。那10年间有20个人死去,其中10个是因为建桥而失去了生命。
但对残疾人、失去一切的纽约人和美国人来说,这座大桥也象征着康复。“看那升起的形状!”住在布鲁克林的诗人沃尔特·惠特曼如是说。
布鲁克林大桥是时代精神的实体化表现,它是肯定的象征,它是重生的弧度。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它是通往宽广未来的抛物线。
爬第一个塔楼的斜坡时,我们几个很快形成了特有的家庭漫步模式。泰碧和伊甸在琳达两侧蹦蹦跳跳,练习着她们的“摇滚巨星”造型,有点像米克·贾格尔,撅屁股,甩头发,张开双臂,仿佛在说:“你敢说我不帅?”而我依然拄着拐杖殿后。
不一会儿,我们的小歌星兼词曲作者就编出了一首曲子:
我们走在布鲁克林大桥上,
爸爸身上有补丁和伤疤。
我们走在布鲁克林大桥上,
别担心,那没多远!
我们走在布鲁克林大桥上,
像摇滚明星一样唱着歌!
由于走路是我病倒之后最先失去的能力,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思考这个最基本的人类动作。直立行走,用后肢两足而非四肢运动,是判断人类诞生的重要标志,也是我们和猿类祖先之间最大的区别。而且,它并不受进化发展的影响,自从400万年前人类第一次直立行走开始,这姿势基本就没变过。据我的理疗师观察,人类的每一步都是潜在的悲剧:你差点儿绊到左腿,然后赶紧用右腿来保持平衡。走路是与重力、笨拙和灾祸的持久对抗。
但走路同样也可以是人生意义的来源。自从人类开始信仰神明,就企图走近它们。在《圣经》里,英雄们灵性上最大的突破往往发生在旅途中:亚伯拉罕走向应许之地;以色列人穿越红海;以色列人被掳到巴比伦。从麦加朝觐到十字架苦路,最伟大的朝圣之行都是在行走中实现的。很多朝圣者会特意为自己的行走增加难度,他们赤着脚,衣衫褴褛,甚至在鞋里放上小碎石,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减慢自己的步伐。
我现在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用拐杖走路,最直接的影响就是速度慢。你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刚刚好,来不得半点花招。以我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从拄着拐杖快麻木的胳膊,到刺痛的脚趾,每走一步,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那种牵引力的作用和痛苦。要知道,用拐杖走路可是多了两条腿。但在路上,这却让你觉得自己更像个人。
这个速度让你有机会和更多的人交流。我们在桥上走了还不到15步,就有一群人和我们打招呼:“哇!你拄着拐杖来爬桥?祝你好运!”除此之外,对那些同样步履缓慢、受到干扰,或是正与自己的不适抗争着的人们而言,我的拐杖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你会发现这些看起来不易接近的人们其实自成一国。就在我们走上布鲁克林大桥的几天前,我就曾经和一个带着护膝的商人说笑,和某个带着颈托的男人交流彼此的病情,还拍了拍一个用助步器走路的女人给她鼓劲。
一句话:拄着拐杖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和善。
在布鲁克林大桥建成的几年前,马克·吐温来过一次纽约,他把这里形容成荒凉的沙漠,人人都缺乏耐心,行色匆匆,像没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他所描述的其实和我现在认识的一些人很像:“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得在一辈子里完成两辈子的工作。所以他匆匆,匆匆,又匆匆,永远没有时间付出同情心,除了美元、工作和生意,他永远不准备把时间浪费在任何其他的事儿上。”
很少有什么事能打破这种行色匆匆,直到你突然丧失了行走能力。你会发现,这种阻碍很快就变成了一封邀请函。剥掉了对地位和权力的渴求,这种伤残使你有能力去敞开心扉与人交流。跑得再快,你也不过是孤身一人,冲向自己命运的终点。但如果你坚持自我,悠闲前行,你就能够与这世界相遇邂逅,获得陌生人的帮助和支持。
你会自己探索这世界。
在19世纪40年代的欧洲,散步刚刚成为休闲方式之一,巴黎街头出现了一种新型的步行者。法国人称他们为“漫步者”(flaneur)。他们会缓步踏过游廊,在公园里闲逛,沉默不语,观察着身边的一切,从容不迫地享受着悠闲人生。为了表达这种闲适的心情,当年在漫步者中还流行带上一只小乌龟,让它决定散步的速度。
我喜欢这个想法,它听起来像是对缓慢移动的赞歌。而且它似乎尤其适合布鲁克林大桥,这里可是有历史开拓意义的诺亚方舟。第一个过桥的人驾着四轮马车,带了一只公鸡;那时候,赶着牛过桥,要交5美分的过桥费,如果是带羊或狗就只要2美分;而在大桥开通后不久,伟大的马戏团老板P.T.巴纳姆还不知道大桥结不结实,就赶着21头大象从上面经过。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感受到那些漫步者们与小乌龟散步时的步调。在我对为人父的挖掘探讨过程中,从爷爷的录音带到我父亲再到我的医生,他们与我分享的人生智慧中都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别着急”。慢下来。
和乌龟一起去散散步吧。
放慢脚步看看这世界。
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欣赏吧。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走到了大桥的最高点。伊甸想马上吃午餐,但泰碧似乎对光膀子的慢跑者更有兴趣。她问:“爸爸,你什么时候把上衣脱了呀?”我们在塔楼对面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拿出面包圈、奶酪、水果和牛奶。一颗葡萄通过栅栏的缝隙滚了下去,正好掉在我们下方开过的车上。泰碧考虑了一下自己能否钻过去把它捡回来,后来说:“我想我得变得非常小才行。”
“姑娘们,猜猜看?”我说,“午餐后有个惊喜哦!”
“哇!纸杯蛋糕吗?”伊甸问。
“不,不是吃的,”我说,“是一个活动。”
大家都知道,惠特曼爱散步是出了名的,经常从布鲁克林渡口乘船去曼哈顿。他曾写过一首诗,献给那些在他之后将要渡河的人们。那也是我想要和女儿们说的。或许有一天,她们会独自渡河,身边不再有我的陪伴。
就像你们望着河流和天空时的感觉一样,我也曾这样感觉,
就像你们为河上清流的欢乐所感染,我也曾受过感染,
…………
这些和其他一切从前对于我,就像现在对于你们一样。
我还要鼓励她们尽可能地经常渡河,要让她们能像惠特曼那样说出“我也生活过”。
午餐结束的时候,我们把吃剩的面包圈和葡萄梗收好。“爸爸的惊喜是什么呢?”琳达问。女儿们摩拳擦掌。骑自行车的和跑步的人们从我们身边冲过,吹着口哨,提醒前面的行人让路。一群青少年在用手机拍照。有个画家在兜售炭画。周六中午可是布鲁克林大桥的拥堵时段。
我把女儿们往身边拉了拉,打开自己的背包。她们把手伸进去,摸出一块红黄相间的小桌布。我把它铺到木头栅栏上。她们又摸出来4个碟子,4个杯子,一罐奶油,还有一个昨天晚上我刚粘好的糖罐。然后,我拿出了最后的关键物件。
于是,在午后的时光,我们坐在一起。左边是自由女神像,右面是帝国大厦,身边是数以百计的神色匆匆的行人。我们就这样举着茶壶,碰着杯,在世界的顶点开起了茶会。我们终于度过了这漫长的一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祝呢?
这些年来,我老是重复做一个梦。梦中,我可能是在走,在攀爬,或是在逃跑。某一瞬间,我会突然停下来。我的腿会变得软绵绵的,或是陷入沙丘,或是掉入泥沼。然后,我就被吓醒了,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怕得要命。
我从来没有把这些梦告诉过任何人。过了很长时间,或许是10年吧,我告诉自己可能是野心不足的问题,我内心深处总是害怕自己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然后,突然有一天,就在去布鲁克林大桥散步前不久,我意识到,自己得了癌症后就再也没做过这个梦了。我很吃惊,就像有位并不太喜欢但早已习以为常的亲戚突然去世了。这种感觉让我毛骨悚然。就在我确实丧失了行走能力的时候,我就不再梦见自己无法走路了。在我哪儿也去不了的一年里,我就不再梦见自己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的解释。一个是我的身体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左腿的问题。我的大脑潜意识在向我发出警告,某天我可能真的会被迫在梦想的道路上止步。
另一种解释是我比较喜欢的。这是因为我不再对生活心怀不满。生活节奏放慢后,我不再拼命匆匆赶往一个本不该去的地方。在我无法继续奔波的一年里,我也不再试图总是要赶到“别处”去。
就这样,不再四处忙碌奔波后,我终于能享受自己此时此刻的生活状态。
茶会结束的时候,我问女儿们还要不要继续在布鲁克林大桥上走走,然后再坐出租车回家,或者就在这里掉头往家走。伊甸先开口,说:“我们想走到大桥的那一边,然后再走走走……走回来!”琳达向我眨眨眼,说:“这才是我们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