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关于进化的理论
改变万物的都是我们可感知的。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物理学》第七卷(Physics, Book VII,约公元前330年)
自然界从无生命体时期渐进到生命体时期的过程极其缓慢,以至于它们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动物志》第八卷(History of Animals,Book VIII)
同老师柏拉图一样,亚里士多德也注意到了周边世界的美与秩序。不同的是,柏拉图将美视为“巧匠”(造物主)从一开始就存在的证据,而亚里士多德则将美视作一个指向标,指向了最终的圆满。
这改变了万物——尤其是改变了变化本身。
在柏拉图看来,变化并不意味着进步,衰败才是。柏拉图眼中的自然世界只不过是“巧匠”原本思维中那个世界的残次复制品,这意味着世界本身就是一件有缺陷的艺术品——这就好比一个完美的剧本,当被搬到舞台上,由真正的演员身着戏服在现实的舞台上演出来的时候,这部戏就难免会出现越来越多的缺陷了。物质世界总是比不上造物主原来想象中的那个,任何改变只会不可避免地把现实世界向着与理想相反的方向越推越远。
但亚里士多德注意到了其他的东西,比如新芽会长成大树,幼崽会长成雄狮,婴儿会长大成人,等等。
首先,他想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过程:这些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一个实体或一个存在在哪些阶段会出现不止一种形态?是什么促成了变化?又是什么决定了终点?
其次,他还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小猫崽会长成成猫,而一颗种子会变成一朵花?是什么促使它们开始这漫长的转变之路的?为什么小猫不能永远是小猫,而种子不能永远停留在种子那个阶段?
在今天,以上的这些问题似乎是多余的。因为细胞的生长变化已经是常识了,就连幼儿园的课堂上也会教孩子们在潮湿的棉花上让豆子发芽。但天才亚里士多德(尽管他的结论经常是错得离谱)必须要问这些问题。他不因生长和改变是自然进程就简单地接受它们。正因为它们是自然进程,他才想问为什么;正因为它们是自然界循环的一部分,他才想要去理解它们。
这就是科学。
因此,亚里士多德影响最大的那本科学专著《物理学》就是关于变化的。各种意义上的变化包括:幼小的生物成长时发生的自然变化;一个物体从一处移动到另一处时发生的变化;移动后的物体是否还同移动前的那个一样;如何解释这些运动的发生。
柏拉图认为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衰败,而亚里士多德并不认同。他认为,这是因为自然界的一切物体和存在都必须运动,才能改变现状,在未来达到一种更完满的状态。在种子、小猫和婴儿的体内存在着变化的潜质,即“运动的原理”,正是这一因素不断使机体趋于更高的圆满。亚里士多德眼里的自然世界,即他周遭的phusis,并不是一出演砸了的戏剧,它是一部纪录片,不断推进至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
他的这一观点给科学研究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一方面,只有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使实证研究——对物质世界的观察和理解——成为通往真正的、有价值的知识的正确途径。而柏拉图式的观点总是将物质世界置于理想中的世界之下,因而不可避免地贬低科学研究的价值,使其处于一个低等的、二级的位置。[化学家兼历史学家乔治·萨顿(George Sarton)创立了科学史这一学科,他在这一领域成绩斐然,他称《蒂迈欧篇》对后世科学思想的影响是“巨大的,且在本质上是有害的”。]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观是,科学导向真理。1
此外,只有依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进化才有可能发生。
柏拉图认为改变就是衰败,运动总是会偏离理想,偏向一个更加低效、更不完美的状态。但在亚里士多德学派的科学观中,自然不可阻挡地日渐趋向一个更完满的结果。
这和我们今天所说的进化并不完全一致。生物进化并没有预先设定的目标,没有整体的设计。而亚里士多德的科学具有目的论性质,即坚信自然的发展是有目的的,朝着完满的方向发展。
目的论表达了对造物主的信仰,这个造物主将世界置于一个确定的、不可避免的道路上。但是亚里士多德不认为自然是造物主设计师的创造。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完全背离老师的观点,否认本因的存在;他推测,一切运动之始一定是有一股原始力量,其他的因素都无法带来这些运动,这股原始力量就是那个永恒的推动者。但这个永恒的推动者并不是从外部开始塑造自然界的。它不是陶工,世界也不是黏土。嫩芽长成大树是因为其内部固然就存在的“树性”(treeness)。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目的论并不是一种外部的引导力,而是一种内部潜力。决定自然界最后形态的关键就在其中。
可见,达尔文后来创立的理论的哲学基础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亚里士多德认为世界的运动总是向前的,有目的的(正如德谟克利特和原子论者所认为的那样,它从来都不是随意的),这一观点就是他所谓的scala naturae的基础。Scala naturae,即“自然梯度”:从最简单到最复杂,分等级、渐进连续地排列所有自然有机体。植物在最低端,而人类则接近最顶端。在中世纪哲学家的手里,亚里士多德的“自然梯度”就成了“物种进化链”,即将所有自然元素和生物顺序连接起来的链条。岩石在链条最低端,造物主位于最顶端。2
要在“自然梯度”上找到生命体的位置,自然科学家们就得先了解它们。亚里士多德的其他科学专著,比如他的自然史汇编[《动物志》、《动物之生殖》(Generation of Animals)、《动物之构造》(Parts of Animals)]对生物进行了描述、组织和归类,他在庞大而难以控制的自然界内部发现了那些有目的的变化的法则,并抽象地呈现在《物理学》中。
由于古希腊人没有一套专门的术语,这使得他的这一努力复杂化了。科学的语言尚未建立,要从事科学研究,亚里士多德只能创立一套自己的科学词汇、术语、名称和分类法。于是,他建立了生物分类学:将有机体按照它们共有的特征进行分组的科学。他创立的最重要的分类——有血动物和无血动物——至今仍存在,只不过重新表述为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3
但他也给后代的科学造成了许多巨大的错误:自然发生;球状的宇宙是由旋转的晶状甲壳组成的;后天性状(甚至包括了后天的伤痕)的遗传。但是,尽管这些是错的——有些甚至错得离谱——他的理论至少总是以他对自然界变化的观察为基础的。他将“变化”从柏拉图眼中的“尘堆”中解救出来,并上升为自然界的核心法则:一台将驱动科学研究不可阻挡地向前发展的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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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
(公元前384—前322年)
《动物志》
理查德·克雷斯韦尔(Richard Cresswell)19世纪的译本至今仍具可读性,读者可以找到免费的电子书。
Johann Gottlob Schneider, ed., Aristotle’s History of Animals in Ten Books, trans.Richard Cresswell, Henry G.Bohn (e-book, 1862).
约翰·戈特洛布·施耐德主编,《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十卷本》,译者理查德·克雷斯韦尔和亨利 ·G.博恩(电子书,1862年)。
最好的印刷本是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系列的三卷本,该版本售价较高。
Aristotle and A.L.Peck, Aristotle: History of Animals, Books I–III (Loeb Classical Library no.437),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hardcover, 1965, ISBN 978-0674994812).
亚里士多德和A.L.派克,《亚里士多德〈动物志〉第一卷到第三卷》(洛布古典丛书系列,第437期),哈佛大学出版社(精装,1965年,ISBN 978-0674994812)。
Aristotle and A.L.Peck, Aristotle: History of Animals, Books IV–VI (Loeb Classical Library no.438),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hardcover, 1970, ISBN 978-0674994829).
亚里士多德和A.L.派克,《亚里士多德〈动物志〉第四卷到第六卷》(洛布古典丛书系列,第438期),哈佛大学出版社(精装,1970年,ISBN 978-0674994829)。
Aristotle, Allan Gotthelf, and D.M.Balme, Aristotle: History of Animals, Books VII–X (Loeb Classical Library no.439),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hardcover, 1991, ISBN 978-0674994836).
亚里士多德,艾伦·戈特赫尔夫和D.M.巴姆,《亚里士多德〈动物志〉第七卷到第十卷》(洛布古典丛书系列,第439期),哈佛大学出版社(精装,1991年,ISBN 978-0674994836)。
亚里士多德
(公元前384—前322年)
《物理学》
R.P.哈迪(R.P.Hardie)和R.K.盖伊(R.K.Gaye)40年致力于将亚里士多德的作品译成标准英语版本(即牛津译本系列),《物理学》译本是其中之一,目前读者可以找到该译本的免费电子书以及重印平装书。
Aristotle, Physics, trans.R.P.Hardie and R.K.Gaye, Clarendon Press (1930, e-book at“The Internet Classics Archive” online, paperback reprint by Digireads, ISBN 978-1420927467).
亚里士多德,《物理学》,译者R.P.哈迪和R.K.盖伊,克拉伦登出版社(1930年,电子书可在“互联网经典藏书”中找到,重印平装书由Digireads出版,ISBN 978-1420927467)。
罗宾·沃德菲尔德(Robin Waterfield)的新译本可读性很强,如果你想阅读《物理学》全部八卷,那么这些译本值得一读。
Aristotle, Physics, trans.Robin Waterfield, Oxford World’s Classic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aperback, 1999, ISBN 978-0192835864).
亚里士多德,《物理学》,译者罗宾·沃德菲尔德,牛津世界经典丛书,牛津大学出版社(平装,1999年,ISBN 978-01928358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