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导读
这是全书最为激动人心的一章。
从这一章,可以领略思想家是如何遵从内心的呼唤,捕捉生物进化中“不大可能的必然事物”,描绘被正统进化论忽略了的必然
趋势。
凯文·凯利的立场十分鲜明,“进化,乃至技术元素,遵循由物质和能量的本质决定的固有方向”。
这一“固有方向”仿佛有意地将生物引导到一个高度复杂的、精巧的方向,比如眼睛、翅膀、双足、回声定位系统,以及蚂蚁、蜜蜂、啮齿动物和哺乳动物的互助行为。更重要的是,这种“趋同进化”是跨物种的。
在传统进化理论看来,物种的内部变异力量,受到外部环境压力和选择的引导,其结果呈现出适应性和偶然性。进化的必然性,在传统进化理论中毫无立足之地。
通过汇聚现代生物学、考古学的最新发现和前沿观点,凯文·凯利认为,“必然性是外熵性质的力量,是像进化中的生命一样复杂的系统自发形成的自组织”。
用作者的话说,就是坚信“生命的机器化和机器的生命化”(参见《失控》一书),是未来世界的进化方向。通过审视数十亿年自然与生命纷繁复杂的进化岁月,那一条条长长的、依稀可辨的轨迹表明,“看起来进化似乎想要创造某些构造”。
对凯文·凯利来说,作为生命的第七王国,技术元素已经深深地卷入、参与到智人的进化轨迹当中,自组织进程不但发生在生物界,而且在技术元素的王国里也悄然发生、发酵、演化,并与人类文明进程紧密相连、相互交织。
那么,技术元素进化的固有趋势是什么呢?这是接下来将要探讨的重大问题。也是理解本书核心思想的关键。
作为第七生命王国,技术元素目前正在放大、扩展并加速在漫长岁月里推动生物进化的自组织进步。我们可以认为技术元素是“加速的进化”。因此,为了看清技术元素的发展方向,我们需要分辨进化本身的走向和促使它向该方向前进的动力。
现在的正统教科书认为生物进化过程是宇宙的随机运动,本章的观点正好相反。进化,乃至技术元素,遵循由物质和能量的本质决定的固有方向。该方向使生命的形成具有若干必然性。这些普遍的趋势还渗入了科技的产生过程,这表明技术元素的某些方面也是不可避免的。
为了追踪这条轨迹,我们必须回到起点:生命的起源。就像机器人制造自己一样,40亿年前我们所知的生命构造也在缓慢地自我组合。从这种看似不可能的自我创造之后,生命进化出数以亿计不可思议的生物。可是它们到底如何不可思议?
当查尔斯·达尔文研究自然选择理论时,眼睛给他制造了麻烦。他发现很难解释眼睛如何逐渐进化,因为视网膜、晶状体和瞳孔构成的整体看起来如此完美,缺少任何部分都会导致眼睛完全丧失功能。当时达尔文进化理论的批评者认为眼睛是一个奇迹。可是按照定义,奇迹只发生一次。达尔文和他的反对者都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像照相机一样的眼睛进化次数不止一次——尽管它似乎是奇迹,在地球生命发展历程中它进化了6次。人们在某些章鱼、蜗牛、海洋环节动物、水母和蜘蛛身上也发现了“生物照相机”非凡的光学构造。这6种无关联生物有一个生活在遥远过去、无视觉的共同祖先,因此它们都因为独立进化出这样的奇迹而受到人类的赞叹。6种形式的眼睛都是令人吃惊的成就,毕竟,人类用了数千年时间才制造出第一块可用的人造相机镜头。
但是,6次独立自我组装“相机镜头”是否代表着最大程度的不可能性,就像抛掷600万次硬币,全部都是正面朝上?或者说,眼睛的多次创新是否意味着它是自然形成的吸引进化的漏斗,就像山谷底部的井吸引水一样?还有另外8种眼睛,每一种都不止进化一次。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估计,“整个动物王国中眼睛独立进化的次数在40~60次之间”,他因此宣称,“生命——至少是我们理解的地球生命——几乎迫不及待地要进化眼睛。我们可以肯定地预测,一个关于(进化)模拟演示的统计样本将以眼睛结束。而且不只是笼统的眼睛,还可以分为昆虫、对虾或三叶虫所具有的复眼,以及与人类和乌贼类似的照相机一样的眼睛……有如此多的方法创造眼睛,我们已知的生命完全可以找到所有方法”。
是否存在某些结构、某些自然形态,经常引导进化的前进方向?这个问题和技术元素关系密切,因为如果进化表现出向普适性解决方案发展的趋势,那么作为进化的加速延伸,科技也会这样。最近几十年,科学家发现,复杂的自适应系统(进化是其中一个例子)往往会融入(其他所有因素相同的情况下)几种再现模式中。这些模式没有出现在系统内部,因此其表现出的结构被认为既是“自发的”,又受到作为整体的复杂自适应系统的控制。由于同样的结构会重复出现,就像洗衣机脱水桶中的水突然出现涡流,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因此这些结构也可以被视为必然的。
地球生命不断重演此类相同的现象,生物学家整理出了一份记录这些现象的越来越长的表单。他们无法确定该如何处理这些奇怪的状况。但是有几位科学家相信这些反复出现的创新是生物界的“多重旋涡”,或者说在进化的复杂互动过程中产生的类似模式。人们估计地球上的3000万种物种每小时进行数百万次的试验。它们不停地生育、争斗、杀戮或者互相改变。除了彻底的重组,进化还不断汇聚生命树庞大分枝上的相似特性。这种对重现结构的向往被称为“趋同进化”。不同物种间的血统在分类学上距离越远,趋同性就越令人印象深刻。
旧大陆灵长类动物与它们的远亲新大陆猴类相比,具有全色视觉,但嗅觉没有那么灵敏。新大陆的这些猴子——蜘蛛猿、狐猴和绒猴——都有非常敏锐的嗅觉,但是缺乏三色视觉。吼猴是一个例外,它们与旧大陆灵长类相似,有三色视觉和不灵敏的鼻子。吼猴和旧大陆灵长类的共同祖先非常古老,因此吼猴独立地进化出三色视觉。通过检测全色视觉的基因,生化学家发现吼猴和旧大陆灵长类都使用调制到相同波长的受体,在3个关键位置具有完全相同的氨基酸。还不只这些,二者嗅觉弱化的成因都是同样的嗅觉基因受到抑制,按照同样的序列关闭,细节也相同。“当类似的约束力共同作用时,类似的结果就会出现。进化显然是可以重现的。”基因学家肖恩·卡罗尔(Sean Carroll)说道。
进化可复制的观点引起了很大争议。可是既然趋同性不仅给生物学带来巨大冲击,而且强烈暗示了技术元素也存在趋同性,那么分析关于其本质的进一步证据就是值得的。根据不同人对“独立”概念的理解,被记录在案的独立的趋同进化的例子有数百个,而且还在增加。任何这样的名单必然会包括鸟类、蝙蝠和翼龙(恐龙时代的爬行动物)扑翼的3次进化。这3类动物谱系最后的共同祖先没有翅膀,表明它们各自独立地进化出翅膀。尽管在分类学上相距甚远,这3类动物的翅膀在结构上明显相似:皮肤伸展,紧连在多骨的前肢上。回声定位的导航方法经历过4次进化:蝙蝠、海豚和两种穴居鸟类(南美夜莺和亚洲金丝燕)。双脚在人类和鸟类中重复出现。防冻化合物在银鱼身上进化两次,一次在北极,一次在南极洲。通过进化,蜂鸟和蜂鸟蛾能够围绕花朵盘旋,通过一根细管吮吸花蜜。恒温特性进化次数大于1。双目视觉在分类差异很大的动物身上进化过很多次。珊瑚的近亲苔藓动物在4亿年时间里6次进化出独具特色的螺旋状群落。蚂蚁、蜜蜂、啮齿动物和哺乳动物进化出互助行为。植物王国中相距很远的领域分别进化出食虫物种——为了获取氮物质而吃虫。分类不同的多汁树叶进化了许多次,喷射液体的能力进化两次。多种鱼类、软体动物和水母独立进化出用于游泳的浮力气囊。在昆虫王国,扑翼由绷紧的薄膜覆盖在骨架上构成,中间经历了不止一次进化。尽管人类运用技术开发出固定翼和旋翼飞行器,但我们还没有制造出可靠的扑翼飞行器。不过,固定翼滑翔者(飞行松鼠、飞鱼)和旋翼滑翔者(多种植物种子)也进化了若干次。事实上,3类啮齿动物滑翔者物种也显示出趋同性:飞行松鼠、鼠袋鼯和蜜袋鼯,后两种均产自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大陆在地质时期发生了独立的板块漂移,使之成为平行进化的试验室。在澳洲,多个例子表明有袋类动物与旧大陆的有胎盘哺乳动物相似,甚至在过去也是如此。在已经灭绝的有袋剑齿虎和剑齿虎化石上,都发现了剑齿。有袋狮长着猫科动物一样的可缩进的爪子。
人类标志性的远亲恐龙独立地发展出若干新特性,与我们共同的脊椎动物始祖相似。除了翼龙和蝙蝠相似以外,流线体形的鱼龙和海豚、沧龙和鲸都有相似之处。三角龙的嘴与鹦鹉、章鱼和乌贼的嘴类似。外形像蛇的鳞脚蜥科与后来的蛇一样没有脚。
不同谱系在分类学中位置越近,趋同性就越普遍——但重要性越低。青蛙和变色龙独立进化出速射型“舌叉”,可以在一定距离外捕捉猎物。主要的3类蘑菇各自进化而成的物种都会结出黑色、浓密、像松露一样的地下果实;仅在北美,蘑菇种类超过75类,包括松露,其中有许多是独立进化的。
对某些生物学家来说,趋同性的出现不过是统计学上的新鲜事,就像遇到别人名字和出生日期与你相同。的确古怪,但那又如何?如果有足够多的物种和时间,你也一定会遇见两个形态碰巧相似的物种。但是相似特性实际上是生物学法则。大多数相似点是不可见的,只出现在近缘物种间。近缘物种自然共享某些特性,而非近缘物种的相似特性较少,因此非近缘物种的同源性更有价值,更值得注意。不管怎样,生命用过的大多数方法不止一种有机体使用,也不止一个门类使用。没有被自然界重复使用的特性才是罕见的。理查德·道金斯对博物学家乔治·麦加文将只发生过一次的进化命名为生物“创新”提出质疑,麦加文能够收集的只有很少的例子,如投弹手甲虫,它在需要时可以混合两种化学物质,向敌人射出毒液;还有潜水钟蜘蛛,通过水泡呼吸。同时发生的独立创新似乎是自然界的法则。我将在下一章中论述,同时发生的独立创新似乎也是技术元素的法则。在自然进化和科技进化这两个领域,趋同性导致必然性。必然性引起的争议甚至比可复制性还要大,因此需要更多的证据。
回到重复进化的眼睛这个话题。视网膜上有一层专用蛋白质,用于执行感光的工作。这层蛋白质被称为视网膜紫质,将射入光的光能转化为活跃的电信号,沿着光学神经传送。构成视网膜紫质的古老分子不仅出现在照相机似的眼睛视网膜上,在低等蠕虫的大多数无透镜原始眼点上也能找到。这种分子在动物王国随处可见,因为性能很好,所以无论在哪里发现,其结构都相同。它可能数十亿年保持不变。其他若干种与之竞争的光敏分子团(例如隐花色素),在效率或者耐久性方面有所欠缺,这表明经过20亿年的视觉进化后,视网膜紫质确实是自然界可以找到的最佳感光分子。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视网膜紫质是又一个趋同进化的例子,因为在遥远的过去它曾经分别在两个独立物种王国中进化,一次是太古代细菌,一次是真菌。
这一事实让我们震惊。可能存在的蛋白质链数量是个天文数字。组成所有蛋白质“单词”的字母表包含20种基本符号(氨基酸),这些单词平均下来估计有100个符号——或者说100个“基”——那么长。(实际上,很多蛋白质链要长得多,不过对于本次估算,100足矣。)进化能够产生(或发现)的可能蛋白质链总数是10020,或者1040。这意味着可能存在的蛋白质链数量比宇宙中的恒星还要多。让我们来作简化处理。因为100万个氨基酸“单词”中只有1个合成为功能型蛋白质,我们可以大规模减少数量,并假定潜在的功能型蛋白质数量等于宇宙的恒星数量。找到特定的蛋白质就等同于在广袤太空随机寻找特定恒星。
按照这样的类比,进化经过连续跳跃后发现了新蛋白质(新恒星)。它从一个蛋白质链跳至“邻近的”相关链,接着到达下一个新型链,如此反复,直至抵达某种极不相同的独一无二的蛋白质链,此时已距离起点很远,就像人们在星际间跳跃,远行至另一个恒星。可是在一个像我们的宇宙那么大的空间里,经过上百次随机跳跃,在某个遥远星球上着陆后,绝无可能重复同样的随机过程而再次完成相同的过程。从统计学意义上说是不可能的。然而进化对视网膜紫质却做到了。在生命宇宙的所有蛋白质星球中,进化两次发现这种数十亿年从未改良的蛋白质。
这种“两次击中”的不可能事件在生命领域不断发生。进化学家乔治·麦吉在论文《趋同进化》(Convergent Evolution)中写道:“鱼龙或海豚形态的进化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应该这样描述才正确:它完全称得上奇迹,一群陆生四足动物,具有完整的四肢和尾巴,可以使肢体和尾巴退化成像鱼那样的鳍。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至少可能性非常小,不是吗?而这在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两种谱系不是很近的动物——身上重复发生了两次。要寻找它们的共同祖先,就必须回到石炭纪这样古老的年代。这说明,它们的基因传承非常不同。虽然如此,鱼龙和海豚都有独立再进化的鳍。”
是什么引导这种不太可能的现象发生了?如果说这同一种蛋白质,一种“偶然”出现的形态,进化了两次,那么这一过程的每个步骤显然不可能是随机的。这些相似旅程的主要引导因素是它们的共同环境。太古代细菌的视网膜紫质和真菌的视网膜紫质,以及鱼龙和海豚,都漂浮在同样的海洋环境中,都拥有自适应产生的优势。就视网膜紫质的例子而言,因为包围原始分子的浆液基本相同,自然选择压力往往有助于每次朝同样的方向跳跃。实际上,环境生态位的匹配常被用于解释趋同进化出现的原因。不同大陆的干燥沙漠都出产大耳朵、长尾巴、蹦蹦跳跳的啮齿类动物,这是因为气候和地形塑造了一系列相似的压力和优势。
这个例子没问题,可是为什么不是世界上所有相似的沙漠都生活着袋鼠和跳鼠?为什么不是所有沙漠啮齿动物都是袋鼠的其他版本?正统的答案是,进化是偶然性很大的过程,随机事件和运气会改变进程,因此即使在类似的环境中,也很少产生同样的形态结果。偶然性和运气的影响力在进化过程中如此巨大,以至于趋同事件这样的奇迹出现了。可能存在的形态由生命分子、发挥核心作用的随机变异和成形过程中的染色体片段缺失诸因素合力构成,根据这些可能形态的数量,从独立源头发展而来的有效趋同现象应该像奇迹一样罕见。
但是,上百甚至上千独立的有效趋同进化表明还有其他因素在发挥影响。某种力量推动进化的自组织过程向重现事件运动。一种与自然选择的抽签方式不同的动力驾驭进化过程,导致它可以不止一次地到达不太可能的远方目的地。这不是超自然力量,而是基础性动力,其核心就像进化本身一样简单。同样是它,将趋同性注入科技和文化。
进化受到两种压力驱使,产生某种必然的重现结构:
1.几何和物理法则施加负面约束,限制生命机会的范围。
2.相关联的基因和新陈代谢路径所构成的自组织复合体施加的正面约束,产生几种重复出现的新机会。
两种动力为进化指明新方向。它们还会继续在技术元素领域共同发挥作用,为技术元素的发展过程提供必然性。请允许我依次阐述它们的影响,从化学和物理法则塑造生命——乃至人类意识在技术元素领域的创新——的方式开始。
植物和动物呈现令人眼花缭乱的体形多样性。昆虫可能体形微小,例如虱子,也可能庞大,例如鞋子般大小的有角甲虫;红杉高达100米,而小型高山植物可以装进套管里;体形硕大的蓝鲸有如海船,小型变色龙只有1英寸长。可是每个物种的大小不是随意形成的,它们符合某种尺寸比例。令人吃惊的是,动植物的尺寸比例是个常量,它是由水的物理法则确定的。细胞壁的强度由水的表面张力决定,这反过来决定了躯体——任何可能形式的躯体——密度始终对应的最大长度。这些物理法则不仅在地球上而且在全宇宙发挥作用,因此我们可以预期:任何水基有机体,不论何时进化,不论进化终点在何处,都会趋向这个宇宙通行的尺寸比例(根据当地重力有所调整)。
生命的新陈代谢同样受到约束。小型动物生命快速流逝,很早就会死亡。大型动物生命悠长。动物的生命速度——细胞燃烧能量的速度、肌肉收缩速度、怀孕周期和成熟周期——显然与生命周期和体形大小成比例关系。新陈代谢速度和心率与动物的重量成比例。这些常量产生于物理学和几何学基本法则,以及能面(肺部表面、细胞表面和体液循环量等)最小化的天然优势。与大象相比,老鼠的心脏和肺部跳动很快,尽管如此,二者一生中心跳和呼吸次数一样。似乎上帝给哺乳动物分配了15亿次心跳,并告诉它们想用就用。体形很小的老鼠在前面快速奔跑,它的生命就是大象生命的快进版。
在生物学领域,新陈代谢速度恒定的最典型例子是哺乳动物,但研究者最近发现相似的法则作用于所有的植物和细菌,甚至各种生态系统。稀疏的寒带海藻群落可以被视为心脏恒温动物的慢动作版本。植物或生态系统中每千克物质包含的能量(或者说能量密度)与新陈代谢所需能量相当。很多生命参数——动物孵卵所需时间、成片森林形成速度以及DNA变异速度——似乎都符合普遍的新陈代谢比例法则。“我们发现,尽管生命的多样性不可思议——从西红柿树到变形虫再到鲑鱼,但如果以体形大小和温度作为参考依据,这些(新陈代谢)中有很多在速度和时间上明显相似。”发现这条法则的研究人员詹姆斯·吉鲁利和杰弗里·韦斯特说道。他们认为,“新陈代谢速度是基本的生物速度”,是包括能量在内的“宇宙钟”,是所有形式的生命运动的速度。对任何生物而言,这口钟都是不可避免的。
还有一些物理常量在生物界也是普适的。几乎所有类型的生物都具有两侧对称性(左边和右边互为镜像)。这种基本的对称性似乎产生了多层次的自适应优势,包括更卓越的运动平衡性、有先见之明的冗余(一切事物至少都有两个!)以及基因代码的高效精简(只要复制一边的代码)。其他几何结构不过是运用简单有效的物理学常识,例如管状结构给植物、动物(肠就是这样的结构)和腿部输送营养。一些重复出现的构造,例如树枝和珊瑚枝的展开或者花瓣的旋涡状排列,都是基于生长的数学原理。它们的再现是因为数学是永恒的。地球上所有生物都以蛋白质为基础,细胞内蛋白质的折叠和展开方式决定了该生物的特性和行为。生化学家迈克尔·登顿和克雷格·马歇尔论述道:“蛋白质化学领域的最新进展表明,至少有一类生物结构——即基本的蛋白质折叠——是由导致晶体和原子形成的类似的物理法则决定的。这些法则使每种生物在其外形下面具有统一的理想结构。”作为引发生命多样性的基本分子,蛋白质最终也要受制于一组数量有限的重现法则。
如果制定一份包含一切地球有机体的全部物理特性的大型电子表格,我们会发现很多空白处,这是为那些逻辑上“可能存在”但实际上不存在的有机体留出来的。这些替补生物服从生物和物理法则,可是从未出现过。这种“可能存在”的生命形式也许包括哺乳蛇,(为什么没有?)以及飞行蜘蛛或陆生乌贼。事实上,如果现有动植物圈发展时间足够长,人类不予干涉,地球上仍有可能进化出上述动物中的某些种类。这些推测出的生物听起来完全可信,因为它们具有趋同性,重新采用(但是重组)了整个生物圈反复出现的形态结构。
艺术家和科幻小说家幻想其他遍布生物的星球时,虽然尽力跳出地球约束的思维框架,但是他们想象的很多有机体还是保留了地球上看到的生命形态。有人会将这种现象归因于缺乏想象力:我们总是惊讶于海底最深处发现的奇异生物,那么其他星球上的生命也应该充满神奇。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其他人赞同,我们会感到惊奇,但是考虑到“可能存在”的生命形式——这个巨大的想象空间包含了原子经排列后组成有机体的所有可能方式,我们在另一个星球上找到的只会是可能存在的生物的很小部分。其他星球上的生命是否令人惊讶,取决于它与我们已经熟悉的形态发生怎样的联系。因为视网膜色素层研究而获得诺贝尔奖的生物学家乔治·沃尔德对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讲述道:“我告诉学生们:在这里学好生物化学,将来可以通过在大角星举行的考试。”
DNA结构所受到的物理约束最明显。DNA分子如此不同寻常,称得上独树一帜。每个学生都知道,DNA是独特的双螺旋链,可以轻松压缩和解压,当然,还可以自我复制。不过,DNA也可以展现为平板、互锁环甚至八面体结构。某些巨型蛋白质链负责塑造人体组织和肌肉的物理特性,分子中独一无二的体操健将DNA充当复制这些巨型蛋白质链的动态模板,这个过程依次通过互动形成庞大的复杂生态系统。从这个无所不能的准晶体开始,带着所有意想不到的外形,生命向前跳跃式发展,呈现出令人生畏的多样性。沿着DNA极细小的古老螺旋发生的微妙重组,令世间诞生出20米高、四处游荡、神态威严的蜥脚类恐龙,像宝石一样的绿色闪光蜻蜓,冰清玉洁的白色兰花花瓣,当然,还有复杂的人脑。一切都来自这个小小的准晶体。
如果我们承认除了进化没有超自然力量发生作用,那么所有这些形态——还会有更多——某种意义上一定被包含在DNA结构中。还能来自哪里?各类橡树的细节特征和未来的橡树物种是先天决定的,以某种形式存在于第一颗橡子的DNA中。此外,如果我们承认进化之外没有超自然力量发生作用,那么人类大脑——都是同一粒始祖细胞的后代——的代码也一定暗含在DNA中。如果大脑是这样的话,那么技术元素呢?空间站、聚四氟乙烯和互联网是否也溶解在染色体组中,只为了此后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沉淀成形,正如数十亿年后橡树最终显现为目前的形态?
当然,单独研究这种分子完全无法揭示物种的多姿多彩:我们徒劳地在DNA的螺旋梯中寻找长颈鹿。但是我们可以搜索用来替代的“橡子”分子,作为一种工具再现DNA的展开过程,观察在DNA之外是否存在其他力量可以产生同样的多样性、可靠性和可进化性。一些科学家在实验室寻觅DNA替代物,方法包括设计“人造”DNA、合成与DNA类似的分子以及构建全新的生物化学系统。发明DNA替代物有一系列实际理由(例如,创造可以在太空工作的细胞),可是至今还缺乏具备DNA的多功能性和智慧的替代物。
为了满足对DNA替代分子的需求,第一个显而易见的方法是将略作改动的碱基对置换到螺旋中(想想DNA螺旋梯的不同梯级)。K·D·詹姆斯(K. D. James)和A·D·埃林顿(A. D. Ellington)在合著的《生命起源和生物圈进化》(Origins of Life and Evolution of the Biospheres)中写道:“根据碱基对替换计划开展的试验表明,目前存在的嘌呤组和嘧啶组(标准的碱基对类型)很多方面达到最优……非自然形成的经过试验检测的核酸类似物已被证明大多数无法自我复制。”
当然,科学领域有很多起初被认为不大可能、不合情理或完全不可能的发现。至于自组织生命的例子,由于我们对它的全部了解是基于数量只有1——就是地球——的样本(只在有限范围内),因此我们在归纳替代物时需要特别谨慎。
可是化学就是化学,在宇宙任何地方都不会改变。碳元素位于生命的核心,因为它的化学活泼性很强,具有很多连接其他元素的“钩子”。它和氧元素关系非常融洽。碳容易氧化,成为动物的燃料,也容易被植物的叶绿素脱氧(减少氧元素)。自然而然,它成为由极不相同的超大分子构成的长链的支柱。硅,碳的同位素姐妹,是制造非碳基生命形式的最有可能的候选替代者。硅与其他元素的结合也是多种多样,而它在地球上的储量超过碳。当科幻小说作家幻想其他生命形式时,经常以硅作为生命基础。但在现实生活中,硅存在几个重大缺陷。它不能与氢结合成链状结构,这限制了其衍生物的大小。硅硅结合在水中不稳定。硅“吸入”氧后,“呼出”的是矿质似的沉淀物,与气体状的二氧化碳不同。这使得它很难散开。硅基生物可能呼出的是坚硬的沙粒。基本上,硅创造干燥的生物。如果没有液态母体,难以想象如何向四周运送复杂分子,以实现互动。也许硅基生命住在炽热的世界,在那里硅酸盐都能熔解。也有可能母体是温度极低的液态氨。但是,与浮在未冰冻液体的表面并与之分离的冰不同,冷冻的氨会下沉,使得整个海洋都被冻住。这些担忧不是假想出来的,而是建立在制造碳基生命替代物的试验基础上。迄今为止,所有证据都表明DNA是“完美”的分子。
人类的聪明大脑可以构想出新的生命基础,然而发现可以自我创造的生命基础却是更高等级的事务。实验室制造出来的潜在的合成生命基础也许有足够的活力,可以在野外存活,但不能通过自组织方式形成。如果你可以不再要求自组织诞生形式,就能跃进至各种从未独立进化的复杂系统。(这实际上是大脑的“工作”:产生某些类型的复杂事物,这些事物是进化的自我创造过程不能产生的。)机器人和人工智能不需要从富含金属的岩石中自组织形成,因为它们是人类制造的,而不是自然产生的。
然而,DNA的确需要自组织。到目前为止,关于这种强大的生命核心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它自己组装自己。在太空中,甚至在各星球的土坑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最基本的碳基分子——例如甲烷和甲醛。我们尝试过用各种非生命条件(闪电、高温、暖池、冲撞、冰冻/解冻)来刺激这些像乐高积木一样的分子搭建成8个作为RNA和DNA成分的糖分子,可是所有条件下生成的糖都达不到维持存在所需的最小数量。制造其中一种糖——核糖(即RNA中的R)——的所有已知途径是如此复杂,以至于在实验室中难以复制,在野外再现(一定程度上)更是不可想象的。这还仅仅是处理8种基本前驱体分子中的一种。大量培养其他不稳定化合物、使之能够自我繁殖的必要条件——可能相互矛盾——还没有发现。
可是我们遇见过成功案例,因此我们知道可以找到这些特殊路径,至少一条。不过,数条并行工作的路径同时畅通的情况是极难出现的,这意味着,也许只有一个分子可以穿过这个迷宫,自我组合它的大量片段,自我复制曾经出现的结构,然后从这个起点释放出我们见识过的地球生命的难以置信、令人叹为观止的丰富多彩和生机勃勃。找到一种分子可以自我复制并且孕育数量前所未有的复杂生物,这还不够。也许的确存在多种通过化学反应产生的神奇细胞核可以满足要求,但找到无所不能而且可以自我繁殖的分子,是一项挑战。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竞争者可以发挥那种魔力,甚至连达到近似程度的都没有。这就是西蒙·康韦·莫里斯把DNA称为“宇宙中最奇特的分子”的原因。生化学家诺曼·佩斯(Norman Pace)认为,也许存在一门“宇宙生物化学”,以这个最引人注目的分子为研究基础。他推测:“看起来有可能任何地方生命的基本积木都与我们相似,如果不是细节上,至少在总体上是这样。那么,20种氨基酸就是想象得到的最简单的碳结构,可以传送生命体的功能分子团。”将乔治·沃尔德的话改一下:要研究外星人,请研究DNA。
关于DNA无与伦比(也许在全宇宙都无与伦比)的能力,还有一个证明。两位分子生物学家——斯蒂芬·弗里兰(Stephen Freeland)和劳伦斯·赫斯特(Laurence Hurst)——通过计算机在模拟的化学世界中生成随机基因代码系统(DNA的等同物,但不包含DNA)。由于所有可能的基因代码的组合集已无法用宇宙时间衡量,难以估算,研究者从中抽取了一组子集样本,重点关注那些被归类为可以在化学环境中存活的样本点。估计有2.7亿可存活替代物,他们研究了其中的100万种变体,按照在模拟环境中使误差最小化的能力给对应的代码系统分级(好的基因代码可以精确无误地复制)。经过100万次电脑计算后,基因代码的评估效率值构成了典型的钟形曲线。曲线一端是地球的DNA。在100万个可选基因代码当中,目前的DNA结构是“所有可能代码中最优良的”,他们总结道,即使并非完美,至少是“百万里挑一”。
叶绿素也是一种奇特的分子。它在地球上无处不在,虽然没有达到最优化。太阳光谱辐射强度在黄色波段达到高峰,而叶绿素的最佳吸收区域为红区和蓝区。按照乔治·沃尔德的评论,叶绿素具有“三重能力”,即强大的吸光能力、存储捕捉到的能量并传递给其他分子的能力和转化氢以减少二氧化碳的能力。这样的能力使得叶绿素在喜光植物的进化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尽管它的吸光区域存在缺陷”。沃尔德继续推断,这种非最优化证明没有更好的碳基分子可以将光转化为糖,因为如果有的话,难道几十亿年的进化还不能将它创造出来吗?
我在谈论趋同性时,提到了视网膜的最优化以及叶绿素的非最优化,似乎自相矛盾。我认为效率等级不是核心问题。对于这两种情况,缺少替代物才是它们具有必然性的最强有力证明。在叶绿素的例子中,虽然它不完美,但是几十亿年间没有替代物出现;在视网膜的例子中,尽管有一些次要的竞争者,可是同样的紫质分子两次出现在眼睛这个领域——没有紫质分子,这将是巨大的空白区域。进化一次又一次地求助于几个有效的解决方法。
无疑,未来某一天会有非常聪明的实验室研究者开发出替代有机体DNA的生命基础,能够开凿出新生命之河。合成生命基础在获得巨大的加速度后,也许会进化出各类新生物,包括有意识的生物。然而,这样的替代生命系统——不论是硅基、碳纳米管还是黑云的气态核[1]——自身具有由嵌在原始种子内部的约束力引导的必然性。它不是万能的,但可以进化出多种现有生命本源无法创造的生命类型。有些科幻小说作者戏谑地推测,DNA本身也许就是这样的人造分子。毕竟,它聪明地实现了最优化,而且它的起源仍然非常神秘。也许,是身着白色实验服的超级智慧生命巧妙地设计出DNA,并将它发射到宇宙,使之数十亿年如一日地在荒芜的星球上自然播种?我们不过是这个原始基因混合体长出的众多幼苗中的一株。这种虚构的园艺工程也许可以解释很多现象,但是不能消除DNA的独特性,也无损于DNA在地球上的进化路径。
物理、化学和几何约束从生命诞生那一刻起就在施加控制,甚至延伸到技术元素领域。“生命的一切基本形式构成有限的自然形态集,这些形态在宇宙中任何存在碳基生命的地方都会再三重现。”生化学家迈克尔·登顿和克雷格·马歇尔宣称。进化当然不可能创造出所有可行的蛋白质、喜光分子、附属器官、运动方式和外形。生命不是在所有方向上都无边无际、无拘无束,而是受到物质世界的诸多限制。
我认为,同样的约束也在限制科技的发展。科技建造在生命具有的相同的物理和化学根基之上,更重要的是,在第七王国——加速的生命王国,技术元素被很多引导生物进化的约束所限制。技术元素无法创造出所有可以想象的发明,也不能将所有可行的观念转化为现实。相反,它在许多方向上受到物质和能量的制约。不过,负面约束只是进化故事的一半内容。
另一半推动进化漫长历程的强大力量是在某个进化方向上传导创新的正面约束。自组织过程的外熵与前述物理法则约束共同控制进化的运动轨迹。在生物进化过程中,这些内部惯性极为重要,而在科技进化过程中,它们的重要性更甚。事实上,对于技术元素,自生成的正面约束是主要因素,影响力超过负面约束。
然而,在今天的生物学领域,存在引导生物进化的内部约束这一观点远非正统学说的内容。定向进化概念因为与超自然生命本质信仰联系起来而声名狼藉,其发展历程趣事颇多。今天定向进化理论虽然不再与超自然观念结合,但却和“必然性”观念挂钩,许多科学家认为后者不论怎样包装都是无法接受的。
我愿意用迄今为止我们的证据所能提供的最佳案例来阐释生物进化的方向。这是个复杂的故事,对于理解生物、辨清科技的未来至关重要。如果我能说明自然进化过程存在内生方向,那么我的观点——技术元素扩展了这个方向——就更容易理解了。因此,在我深入研究生命计划的推动力量后,后面的长篇大论的确可以作为科技领域的同类进化的近似论述。
在开始讲另一半故事前,我要提醒各位,这种最近才被认识的外熵推动力不是进化的唯一发动机。进化有多种推动力,包括之前描述的物理约束。但目前关于进化的正统科学观点认为,变化的主要成因只有一个:随机变异。在自然界,后代幸存者是可遗传的随机变异自然选择的结果。因此,在进化过程中,只有随机进步,不存在定向发展。过去30年对复杂自适应系统的研究得出的主要认知提供了相反的观点:自然选择导致的变异并不总是随机的。试验表明,“随机”的变异通常不是固定方向的;另一方面,变异受到物理和几何法则的控制;最重要的是,变异常常是由自组织体(这里指的是DNA螺旋体)再现模式的固有可能性引发的。
过去,非随机变异概念是异端邪说,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生物学家使用计算机模拟,变异并非随机的观点在某些理论家中间成为科学共识。基因的自调节网络(所有染色体上都可以找到)有利于某些类型的复合体。“一些有潜在用途的变异可能性非常大,可以认为它们已被编入基因组代码”,生物学家L·H·卡波拉莱(L. H. Caporale)说。细胞通过新陈代谢路径可以自我催化,组成网络,走上自我改进的循环。这给传统观点轻轻一击。在以往的观念中,内部(变异来源)产生变化,而外部(自适应的环境来源)选择或引导这种变化;在新观念中,外部(物理和化学约束)产生结构,内部(自组织)选择或引导这种结构。当受到内部引导时,进化转向重现结构。近代古生物学家W·B·斯科特(W. B. Scott)总结道,进化的复杂性产生了“为优化准备的固有通道”。
在教科书中,进化是由单一的半精确机制推动的强大力量,是适应性生存选择的可遗传的随机变异,也被称为自然选择。新出现的修正观点则承认其他力量的存在。它的解释是,进化的创新发动机由3条腿支撑:适应性(传统动力)、偶然性和必然性。(这3种力量也在技术元素领域重新出现。)我们可以将其描述为进化的3种动力。
适应性动力是教科书上的理论定义的正统力量。正如达尔文猜想的那样,那些最适应环境的有机体生存下来并繁殖后代。因此在变动的环境中,任何新生存策略,无论其来自哪里,都经过了漫长选择,与该类物种相得益彰。适应性力量在进化的各个层面都是基本力量。
进化三动力中的第二种是运气,也就是偶然性。进化过程中发生的大量事件可以比喻成买彩票中奖,而不是最优者适应。物种形成时的很多优良特性是偶然事件——某种不太可能存在的引导物种沿着偶然路径发展的激发性力量——的结果。王斑蝶翅膀上的独特斑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适应性特征,纯属偶然产生。随机的开端最终在未来的日子里产生完全意想不到的构造,而这些后来产生的构造也许不如祖先那样复杂或优美。换句话说,我们今天看到的进化过程中的很多结构来源于过去的随机偶然事件,而不是进步的结果。如果我们把生命发展史的录像带倒回去,再次按下播放键,放映内容将有所不同。[为年轻读者考虑,我应该说明,“倒回录像带”,就像“拨电话(号码盘)”、“(用胶卷)拍电影”和“(用曲柄)启动发动机”,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从已经弃用的技术沿袭下来的表达方式。在本例中,“倒回录像带”表示要从同样的起点重复一个过程。]
斯蒂芬·杰·古尔德(“倒放生命的录像带”这个比喻就是他在其开创性著作《精彩的生命》中首次使用的)提供了关于偶然性在进化过程中普遍存在的精选案例。他的论点建立在一组神秘的前寒武纪生命化石的证据基础上,这组化石是在加拿大的伯吉斯页岩发现的。一位名为西蒙·康韦·莫里斯的年轻研究生用了若干年时间在显微镜下日复一日地潜心研究这些微小的化石。经过10年的刻苦钻研,莫里斯宣布,伯吉斯页岩含有过去未知的生物群落的宝贵资料,该群落的形态多样性远甚于现在的生命。但是这批古生物原型非同寻常的多样性被5.3亿年前的灾难重创,只剩下少数的有机体基本类型继续进化,造就了今天我们看到的物种相对较少的世界。古尔德认为这样古老而丰富的多样性遭受不确定重创是偶然性法则的有力证明,也是进化方向性观点的反面证据。他尤其相信,伯吉斯页岩的证据表明人类大脑不是必然性产物,因为进化过程中没有任何事物是必然的。在书的结尾,古尔德总结道:“生物学对人类本性、状态和潜力的大部分真知灼见可概括为简单的短语——偶然性的体现:智人是个例,而非趋势。”
“个例而非趋势”这个短语反映了当代正统进化理论:进化固有的偶然性和至高无上的随机性阻止了任何方向的趋势。然而,后来的研究证明伯吉斯页岩并不包含人们起初相信的庞大多样性,推翻了古尔德的结论。西蒙·康韦·莫里斯本人转变观念,抛弃此前激进的分类法。事实证明伯吉斯页岩有机体中很多并不是不可思议的新形式,而是外形古怪的旧形式,因此在宏观进化过程中偶然性远远谈不上占优势地位,占优势地位的更有可能是进步。奇怪的是,自从古尔德这本有影响力的书出版后,若干年内莫里斯成为为进化的偶然性、方向性和必然性摇旗呐喊的首要古生物学家。事后人们才认识到,伯吉斯页岩所证明的是,偶然性是进化的重要力量,但不是唯一的。
进化三动力中的第三种是结构的必然性,这正是当前生物学教条否定的那种力量。鉴于偶然性可以被认为是“历史”力量,也就是历史对其有重大影响的事件,那么进化发动机的结构成分可被视为“非历史”的,它独立于历史而创造变化。把这个部分倒回重放,得到的还是同一个故事。进化的这个方面推动了必然性的产生。例如,防御用的毒刺至少在12个物种那里发生进化:蜘蛛、黄貂鱼、荨麻、蜈蚣、石头鱼、蜜蜂、海葵、雄性鸭嘴兽、水母、蝎子、有壳软体动物和蛇。这个共有结构的重现不是因为共同的进化史,而是因为共同的生命起源;它的形成,不是来自外部环境,而是由于自组织复合体的内部动力。必然性是外熵性质的力量,是像进化中的生命一样复杂的系统自发形成的自组织。正如前几章描述的那样,复杂系统自己产生惯性,形成某些重现模式,系统通常会陷入这些模式。这种内生的自我排序引导系统获取自身利益,通过这样的方式给正在发生的进化过程限定方向。这种动力将进化的无序性导向某种必然性。
进化三动力的关系也许如图6-2所示:
在自然界中这三种动力都发生作用,但比例和层面有所不同,它们此消彼长,共同演绎各种生物的发展史。我想起一个比喻,也许有助于厘清这三种力量:物种进化就像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冲刷河岸。这条河的局部“特征”,也就是河岸以及河床的细致轮廓,源自自适应变异和偶然性(从不重复)动力;而河流普遍存在的“河流通性”(所有河流都具有的),即在水域形成的通道,源自趋同性和自发有序性的内在引力。
偶然的微观细节装饰必然的宏观原型的另一个例子是六种独立的恐龙谱系在进化过程中踏上同一条形态学路径。随着时间流逝,这六种恐龙都显示出相同的(必然的)形态趋势,例如侧边脚趾——爪子长骨的延伸部分——的减少,以及“手指”的缩短。我们可以将这种模式称为部分“恐龙通性”。因为这些特征在六种谱系中都有重复,因此其结构原型并不只是随机产生的。鲍勃·巴克这位电影《侏罗纪公园》中恐龙的扮演者、现实生活中的恐龙专家宣称:“这个(六种恐龙谱系的)重复相似性和趋同性的惊人案例……有力地证明了,从化石记录中观察到的长期变化是定向自然选择的结果,而不是基因变异的随机漫步。”
回到1897年,古生物学家亨利·奥斯本,一位早期的恐龙和哺乳动物专家,这样写道:“我对过去很多门类的哺乳动物牙齿的研究让我确信,存在特定方向的基本变化趋势。牙齿的进化是由某些遗传影响预先决定的,这些影响可追溯到数十万年前。”
概括出“预先决定”的意思有重要意义。多数情况下,生命细节是偶然形成的。进化之河只决定最广泛的主要形态。我们可以认为这些主要形态就是进化的伟大原型,例如四足动物(四足性)、蛇形、眼球(球形照相机)、盘起来的肠、卵袋、扑翼、重复出现的四肢、树、尘菌和手指。它们是普遍而非特殊的形态。生物学家布莱恩·古德温论述道,“有机体的所有主要形态特征——心脏、脑、肠、四肢、眼睛、叶、花、根、躯干、分枝,这里只说明显特征,都是形态学规律自然产生的结果”,如果倒放生命的录像带,这些特征会反复出现。它们就像其他重现的原型,是大脑感知到但人们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模板。“哦,这是一只蚌”,你的大脑自言自语,而你则关注颜色、手感和种类的特征。“蚌”形态——两个凸起的用铰链连接的可以闭合的半球体——是重现的原型,决定性的形态。
审视数十亿年的漫长岁月,看起来进化似乎想要创造某些构造,按照理查德·道金斯的暗示,生命想要产生眼球,因为它总是重复这项发明。在进化看似混乱的旋涡中存在一种倾向,即重新发现同样的形态,不断取得同样的结果。简直就像生命在遵守一种规则。它“需要”使某种模式物质化。甚至现实世界似乎也在偏向那个方向。
很多迹象表明人类所在的宇宙区域适合生命的形成。我们的星球与太阳距离刚好,近则可以取暖,远则避免被炙烤。地球有位大个子邻居——月球,它促使地球减慢转速以便延长单日时间并长期稳定。地球与木星共享太阳,后者充当了吸住彗星的磁铁。被彗星捕获的冰块也许还是地球海洋的起源。地球的磁核产生抵挡宇宙射线的防护罩。它的引力大小正合适,可以留住水和氧。它有一层薄薄的地壳,使板块构造运动成为现实。这些可变因素似乎都汇聚到这个不是太小也不是太大的宜居带。近期的研究表明,银河系也有宜居带。距离银河系中心太近,行星会遭受持续的致命宇宙射线的攻击;如果太远,当恒星尘埃浓缩成行星物质时,将会缺乏生命形成所需的重元素。我们的太阳系恰好在这个宜居带的中间。再这样列举下去,可能很快就会不可避免地将地球生命的每一个方面都包括在内。一切都是完美的!有些虚假的“招聘员工”启事暗中做了手脚,只适合那个已经被内定的人,我们刚才列出的那份优势清单不久就会像这样的虚假启事一样。
这些适宜居住的因素中有些将被证明只是巧合,但是其数量和根深蒂固的性质——按照保罗·戴维斯(Paul Davies)的说法,表明“自然法则受到操控,有利于生命的形成”。按照这一观点,“晶体从饱和溶液中析出,生命以同样可靠的方式从原始浆液中产生,最终是由原子间力预先决定的”。早期的生源论(研究生物起源)先锋人物西里尔·庞南佩鲁马(Cyril Ponnamperuma)相信,“原子和分子的固有属性似乎引导合成反应”向孕育生命的方向发展。理论生物学家斯图尔特·考夫曼(Stuart Kauffman)认为他用计算机对生命出现之前环境的全面模拟显示,一旦条件合适,生命形成就是不可避免的。他说,今天我们的存在属于这样一种情况,即“我们不是偶然的而是注定的”。1971年数学家曼弗雷德·艾根(Manfred Eigen)写道:“生命进化,如果是基于可推导的物理规律,应当被视为必然过程。”
克里斯蒂安·德迪夫(Christian de Duve)因为在生物化学领域的研究而获得诺贝尔奖,他的观点更加激进。他相信生命是宇宙必须完成的事。在《生机勃勃的尘埃》(Vital Dust)一书中,他写道:“生命是天定之力的产物。在这种占优势的条件下,生命注定要出现。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同样的条件存在,它就会以相似的形式出现……生命和意识的产生,不是反常事件的结果,而是物质的自然显现,事先已被编入宇宙的结构中。”
如果生命是必然出现的,为什么鱼不是?如果鱼是必然的,为什么思维不是?如果思维也是必然的,为什么互联网不是?西蒙·康韦·莫里斯推测:“数十亿年前的不可能事件现在越来越不可避免要发生。”
检验宇宙规则的一种办法是从头开始重新播放生命的录像带。古尔德把重新播放生命的录像带称为伟大的“不能做”的试验,可他错了:事实证明人们可以重现生命发展历程。
基因排序和克隆的新方法使得再现进化过程成为可能。以简单的细菌(大肠杆菌)为对象,选择一个个体,多次原样复制这个特殊的小家伙。对其中一个复制品的基因型进行排序。余下的复制品分别放入相同的培育箱,环境和输入物一模一样。让克隆的细菌在相似的容器中自由繁殖4万代。每1000代为一个段落,从中抽取一些,快速冰冻,然后对它们进化过的基因型排序。将所有容器内相似的进化后基因型作比对。随时取出一个快速冰冻的样本,使之恢复生机,再次放入相同的新培育箱中,这样今后可以随时重复大肠杆菌的进化过程。
密歇根州立大学的理查德·伦斯基(Richard Lenski)在他的实验室里开展了完全一样的实验。他发现,总的来说,多次进化产生相似的表型——细菌的外表——特征。基因型的变化大体上出现在同一位置,尽管各自的精确代码经常不同。这反映出总体形态的趋同性和细节的偶然性。伦斯基不是唯一开展此类实验的科学家。其他实验显示了相似进化过程的同样结果:每次产生的不是新生事物,而是科学论文所称的“多条进化路线的趋同性导致的相同表型”。基因学家肖恩·卡罗尔总结道:“进化可以并且的确在结构层面、方式层面以及个体基因层面重复自己……这种重复推翻了这样的观念:如果使生命历程倒回,然后重演,所有的结果将是不同的。”我们可以倒放生命的录像带,当环境不变时,结果通常被证明是大体相同的。
这些实验表明,有一条轨迹贯穿进化过程,这条长长的路径使一些不大可能的形态成为必然性事件。我需要对“不大可能的必然性”这个悖论略作解释。
生命不可思议的复杂性掩盖了它的奇异性。今天的所有生命都来自一个古老分子的连续复制过程,这个分子的工作场所是一个活性原生态细胞。虽然生命具有灿烂的多样性,但它主要是数百亿次复制之后的有效结果。与宇宙中物质和能量的一切可能形式相比,生命的解决方案只有几个。因为田野生物学家每天都会发现新的地球有机体,我们有理由对自然界的创造性和生机感到惊奇。然而与人类大脑能够想到的事物相比,多姿多彩的地球生命只占很小的部分。我们想象中的作为替代的世界随处可见远比地球生命更加多样、更具创造性、更加需要探索的生物。但是我们虚构的生物大多数永远无法出现,因为它们与物理法则完全矛盾。可能存在并且实际存在的世界比它看上去小得多。
视网膜紫质、叶绿素、DNA或人类大脑的天才分子是由某些形式的物质、能量和信息产生的,这三者的物理特性在所有“可能存在的”事物构成的世界里极其缺乏,从统计学意义上说这些事物存在的可能性非常小,几乎达到完全不可能的程度。任何有机体(以及人工制品)都是由它的组成原子按照极不可能的形式排列而成的。但是在长期的复制自组织和无休止进化过程中,这些形式从极不可能转变为极有可能,甚至不可避免。因为在现实世界,这种可扩展的创造性真正发挥作用的方式只有几种,所以进化过程一定采用了这几种方式。按照这个观点,生命是必然的不可能事物,生命的典型形态和发展阶段大部分也是如此。或者我们可以说:不可能的必然事物。
这意味着人类大脑也是进化过程不可能的必然产物。重演生命历程,它将再次创造出人脑(在其他行星或者相似时间)。斯蒂芬·杰·古尔德断言,“智人是个例,而非趋势”,他确实在倒退,不过姿态优雅。如果我们重新组合他的话语——这次从后向前,我想没有比这更加简洁的语句能够更好地总结进化的精髓:
智人是趋势,而非个例。
人性是进步,过去一直是,将来也一直是。现存的一切有机体都处在发展过程中。人类更是如此,因为在所有的生物中(我们已知的),我们是最具可塑性的。作为智人的我们刚刚踏上新的进化历程。作为技术元素——加速的进化——的创造者和受益者,我们恰好是进化注定的发展方向。“我似乎是动词”,发明家和哲学家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曾经这样说过。
我们也可以说:技术元素是趋势,而非个例。技术元素和它的构成技术与其说像伟大的人类发明,不如说更像伟大的过程。没有任何事物是完美的,一切都在变动中,唯一重要的是运动的方向。因此如果技术元素有方向,那么它指向何处?如果更加先进的科技形式必然会出现,那么接下来将是什么?
在下一章中,我要阐述技术元素的固有趋势如何与重现形式汇合,就像生物进化那样。这一过程导致必然性发明的出现。进一步说,这些自我生成的倾向也会产生一定程度的自主性,与生物获得的自主性非常相似。最后,科技系统的这种自然发生的自主性还会创造出一系列“需求”。通过跟踪进化的长期趋势,我们可以揭示科技有什么样的需求。
[1] 《黑云》(The Black Cloud)是1957年出版的一部科幻小说,讲述一团巨大的黑云侵入太阳系、威胁地球生命的故事。黑云是活性有机体,具有气态大脑。——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