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导读
接下来的三章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叫做“选择”。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非在寻常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汇的,比如从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挑选”。也就是说,技术元素、科技产品并非静静地摆在那里,等待你去“拿来就用”。
本章的“邮包炸弹客泰德·卡钦斯基”的例子,以及下一章美国少数族裔阿米什人看待和使用科技的态度,就是为了说明“选择”的复杂性。
从1978年5月26日寄出第一个邮包炸弹开始,1962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并在密歇根大学获得数学博士学位的卡钦斯基,在接下来的17年里,共寄出了16个邮包炸弹,导致3人死亡、23人受伤的惨剧。
就是这样一位极端仇视科技文明的现代卢德分子,卡钦斯基坚定地认为“自由与科技进程互不相容”。
过去100年来人类发明的炸药、飞机、马克西姆机关枪、潜艇以及无线电装置,几乎所有的发明者都期待这些发明将“终结战争和苦难”,就像青霉素、牛痘种植术、麻醉药品和汽车引擎一样。
然而,“全球变暖、环境毒害、肥胖症、核恐怖主义、广告、物种消失和药物滥用,只是众多由科技造成的严重问题中的几个例子”。
凯文·凯利看到了科技陷入的困境。作者之所以讲述卡钦斯基的案例,绝非对这个制造炸弹袭击的偏执狂报以同情,而是引出了一个更深刻的问题:“认识到技术元素自发产生自主性”是一件必须面对的事情。
科技的两面性,绝不可能通过“终止科技进程”(像卡钦斯基的极端行为那样),也不可能通过拒绝技术元素,退回到原始状态去。
科技是“第二自然”,显然人类尚未学会与之相处。凯文·凯利认为,卡钦斯基至少有一点是富有洞察力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不具有控制性的选择会越来越成为社会的必需品。”这是技术元素“与生俱来”的天性。
阅读本章内容,需要尽力体悟“技术元素”自主的活性,而不是仅仅把它当做毫无生命的工具。
1917年,奥维尔·莱特预测:“飞机将以多种方式促进和平——具体来讲,我认为它会形成一种趋势,使战争不可能发生。”他在重复此前美国记者约翰·沃克的观点,后者1904年断言:“作为和平机器,(飞机)对世界的价值将难以计算。”这不是科技第一次发出庄严的承诺。同一年,儒勒·凡尔纳宣称:“潜水艇也许会完全终结战争,因为舰队将失去作用,随着其他战争工具持续改进,战争将不再可能。”
瑞典炸药发明家和诺贝尔奖的创建人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坚信他的爆炸品可以制止战争:“我的炸药将比世界上1000种发明更早地实现和平。”1893年机关枪发明人海勒姆·马克西姆被问及“这种枪难道不会使战争更加可怕吗”,他以诺贝尔式的语气回答:“不,它会消灭战争。”1912年无线电之父古列尔莫·马可尼告诉世界:“无线电时代的来临将驱走战争,因为它会让战争变得愚蠢可笑。”詹姆斯·哈伯德将军于1925年担任美国无线电公司董事会主席,他认为:“无线电将有助于实现这一理念:愿世界得太平,人间持善意。”
19世纪90年代电话商业化后不久,美国电话电报公司首席工程师约翰·J·卡蒂预言:“未来某天我们将建造世界级电话系统,通用语言或通用的语言理解方式成为所有人必需的,这将让全世界人民成为兄弟。整个地球都能听到一个响彻苍穹的伟大声音:‘愿世界得太平,人间持善意’。”
尼古拉·特斯拉声称他的发明是“无须电线的经济实惠的电力传输方式……将为地球带来和平与和谐”。当时是1905年,由于我们还没有掌握经济实惠的无线电力传输技术,世界和平仍然有希望。
科技史学家戴维·奈在一份有望一劳永逸地终止战争、带来广泛和平的发明清单上添加了水雷、热气球、毒气、地雷、导弹和激光枪。奈说:“每一种新的通信手段——从电报和电话到无线电、电影、电视和互联网,都被宣布为言论自由和思想解放的捍卫者。”
乔治·金特1971年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互动有线电视的文章称:“支持者赞美这项计划是……迈向政治哲学家梦想的参与式民主的一大步。”今天,关于互联网带来民主化以及和平效应的承诺令所有有关电视的类似宣言黯然失色。而让未来学家约耳·加罗(Joel Garreau)惊奇的是,“考虑到我们了解电视的遭遇,我对计算机技术现在被视为圣物这一现象感到惊讶。”
不是说所有这些发明都没有价值——哪怕是民主价值。应该说,事实是新技术产生的问题比它解决的问题还要多。“实施解决方案的结果是产生新问题。”布赖恩·阿瑟说。
世界上大多数新问题都是过去的技术造成的,我们几乎看不到这些源自技术的问题。每年有120万人死于交通事故,占主导地位的科技交通体系杀死的人比癌症还多。全球变暖、环境毒害、肥胖症、核恐怖主义、广告、物种消失和药物滥用只是众多由技术造成的严重问题中的几个例子,这些问题使技术元素陷入困境。技术评论家西奥多·罗萨克说:“我们容易把城市工业化社会的某些事物划入‘进步’范畴,但是其中有多少确实消除了上一轮技术创新遗留下来的恶果呢?”
接受科技,就必须正视它的代价。数千种传统谋生技能受到进步的排挤,围绕这些职业的生活方式消失了。今天数亿人在他们厌恶的工作岗位苦苦支撑,制造他们毫无好感的产品。有时这些工作还会造成身体伤痛、残疾或者慢性病。科技创造了很多新的无可置疑的危险职业(例如采煤业)。同时,大众教育和媒体向人们灌输这样的观念:回避技术含量低的体力工作,去数字科技行业求职。手脑分离给人们精神上带来压力。事实上,收入最高的工作需要久坐不动,这种特征威胁身体和大脑健康。
科技不断膨胀,直到填满你我之间的每个缝隙。我们不仅关注邻居的生活,而且暗中窥探任何让我们感兴趣的人。我们的交友录上有5000个“朋友”,但心里其实只给50个人留了空间。我们的影响力超出了我们的关心能力。我们改变自己的私人生活,与科技同步,于是犯罪团伙、狡猾的广告商、政府和社会体系疏忽大意造成的混乱乘虚而入,操控我们的思想。
用在机器上的时间一定是从其他地方挤出来的。新近发明的消费类电子设备如洪水般涌来,挤占了我们使用其他器具或从事其他人类活动的时间。10万年前,现代智人在觅食期间通常远离技术。1万年前农夫每天也许会抽出几个小时干活。仅仅1000年前,中世纪的技术无处不在,但只是游走于人际关系的边缘,没有进入中心。今天科技处于我们学习的、看到的、听见的、制造的一切事物的中心。它已经渗透至食物、爱情、性生活、抚养后代、教育、死亡等方方面面。我们的生命正按照机器的时间运动。
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科技往往会支配我们的思想。因为科技无处不在,它完全控制一切活动,指责一切非技术的解决方案不可靠或者无效力。由于它能够推动进步,在我们心中,制造品的地位要高于我们的孩子。野生药草和人工制造的药品,我们会认为哪种疗效更好?甚至我们赞赏美好事物的文化用语也变为机械式的词汇:“像玻璃一样光滑”、“明亮有光泽”、“质地纯正的”、“防水的”、“像钟表一样准时”——无一不在暗示人造制品的优越性。我们被禁锢在诗人威廉·布莱克所称的“头脑锻造的镣铐”的技术框架中。
通常,只要机器能够完成某项任务,就足以说服我们让它去实施这项任务,即使开始时它表现很糟糕。第一批机器制造的物品,例如长袍、中国碗、书写纸、篮子和盛在容器里的汤,品质都不是非常好,只是很便宜。我们经常为了特定的范围有限的目标发明某种机器,然后,像是感染了尼尔·波兹曼所谓的弗兰肯斯坦[1]综合征,这种机器按照自己的动机发展壮大。“一旦机器造好,”波兹曼写道,“我们总是出乎意料地发现,它有自己的理念;它不仅非常擅长改变我们的习惯,而且……改变我们的思维定式。”这样,人类成为机器的助手,或者用卡尔·马克思的话说,成为它的附属品。
人们普遍有这样一种观念:技术元素的发展只能以不可替代的资源、传统栖息地和无数的野生动物为代价,而回报给大自然的只有污染、柏油路和规模巨大的垃圾。更糟的是,同样的技术从世界上最弱小的群体——自然资源最丰富、经济实力最落后的国家——那里汲取养料供养最强大的群体。因此人类的进步在养肥少数幸运儿的同时,却让不幸的穷人忍饥挨饿。很多承认技术元素推动社会发展的人因为它对自然环境的危害而拒绝完全接受科技的规则。
这种侵蚀是真实的。科技进步的代价通常是生态环境的破坏。技术元素从地球内部采掘铁矿,砍伐森林获得木材,从石油中提取塑料和能源,最后付之一炬排入大气。它的工厂侵占湿地和草场。1/3的地球陆地表面已经被农业和人类住所改头换面。我们可以编写长长的清单,列出被削平的高山、被污染的湖泊、被抽干的河流、砍伐殆尽的森林、污浊的空气和大幅减少的多样性。更恶劣的是,人类文明要为很多独特生命物种的永久灭绝负责。在地质年代,正常的或者说基本的物种消失速度是每4年1个物种。今天,最低估计是地质年代的4倍,人类造成物种灭绝的速度也许是数千倍。
10年前我领导了一项为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编列目录的开创性工程,因此碰巧对这种大毁灭略有了解。我们有历史证据证明过去2000年大约有2000个物种灭绝,也就是每年一个,是自然速度的4倍。然而,其中绝大部分出现在过去的200年内,因此当前已知的年均灭绝速度惊人。由于我们已经鉴定了5%的地球物种,并且很多等待命名的物种与记录在案的灭绝物种居住于正在消失的相同环境中,因此我们可以推测出将要灭绝物种的大致数量。估计的最大值为每年5万种。事实上,我们不知道地球上到底有多少物种,也不清楚已鉴定的物种所占比例是多大,甚至对最新的比例也一无所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们正在以快于过去的速度毁灭物种,这足以称得上犯罪。
然而技术元素本身不存在任何必然导致物种消失的力量。对于任何导致环境破坏的现有技术手段,我们可以设计替代方案加以制止。实际上,对于我们有能力创造的任意一项技术X,都存在(或者说可能存在)对应的更加环保的技术Y。我们总能找到方法增加能源,提高资源利用率,改进相似的生物进程,减轻生态系统的压力。“我无法想象人类竟然做不到将技术的环保性提高几个数量级,”保罗·霍肯说,他是环境安全技术的著名支持者,“可是在我看来,我们甚至还没有跨入绿色技术的大门。”诚然,更加环保的改进技术也许会以未知的新方式危害环境,但这只是意味着还需要新的创新来弥补这个缺陷。所以我们在绿色技术上的创新潜力永远不会衰竭。既然我们可以无限制地研究科技能够达到的生物性程度,那么这种可扩展的范围向我们表明,科技本性是亲生命的。从最基本的层面说,技术元素与生命有可能兼容,它需要的只是发挥出那样的潜力。
未来学家保罗·萨夫指出,我们经常将确定的未来愿景与近期前景等同起来。现实中,科技在我们的想象力和能力之间制造令人苦恼的不和谐。电影制片人乔治·卢卡斯对科技的永恒困境作了阐述,我无法想出比这更好的解释。1997年,我拜访卢卡斯,了解他在以往的《星球大战》系列影片中发明的全新高科技拍摄方法。他显示了综合运用计算机、照相机、动画制作和真人动作的必要性,通过这种方法创造连续的电影世界和有层次感的影像,几乎就像在电影中作画。在卢卡斯之后,其他动作片的先锋导演吸收了他的理念,其中詹姆斯·卡梅隆在《阿凡达》中就用到了这种方法。在卢卡斯的年代,他颠覆性的新处理手段达到先进技术的最高点。然而,尽管他的创新技术具有未来色彩,很多评论家却断言,他后来的作品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提高。我问他:“你认为科技正在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还是更加糟糕?”卢卡斯回答:
如果观察科学和一切已知事物的发展曲线,会发现它像火箭一样拔地而起。我们在这架火箭上,沿着完美的垂直线冲入星空。可是人类的情商即便不是比智商更重要,至少也是同等重要。我们在情感上的无知和5000年前一样,因此从情感上来说,我们的轨迹线完全是水平的。问题在于水平线和垂直线渐行渐远,裂隙的扩大将会产生某种后果。
我认为我们低估了这条缝隙的张力。长期来看,这一点也许可以得到证明:技术元素对传统自我的腐蚀造成的恶果大于它对自然界的腐蚀。兰登·温纳认为生命力量具有某种保护性:“当人们全身心投入机器时,他们自己的生命力会大幅减弱。人类能量和个性的转移掏空了他们的身心,尽管他们可能绝不会承认内心的空虚。”
转移不一定是必然的,但的确发生了。当机器替代人类从事更多的工作时,人类自己往往会减少同类型的工作。我们不像过去那样总是走路,而是让汽车替代我们的双腿。我们不再挖掘,而是使用挖土机。我们不再捕猎,不再采集食物,不再敲敲打打、缝缝补补。除非必要,我们不阅读,不计算。我们正在让谷歌代替我们记忆;只要清洁机器人价格足够低廉,我们就急于将清洁工作易手。工程专业学生埃里克·布伦德用了两年时间像门诺教徒一样生活,他说:“(机器)复制必不可少的人类能力,这也许只会导致两个后果:削弱人类的能力或在智人和机器之间制造竞争。这两种后果对于智人内部有自尊心的成员都是不体面的。”科技逐步瓦解人类的自尊,质疑我们在世界上的作用和我们的本性。
我们可能因此愤怒。技术元素是超越人类控制的全球性力量,似乎无边无际。一些受到广泛赞同的睿智见解认为,人类没有掌握反作用力来阻止科技侵占地球每一寸可触及的土地并建造全球性超级都会——星球般大小的城市,就像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故事中的川陀星或卢卡斯的《星球大战》中的科洛桑星。务实的生态学家认为,还在全球性都会远未建成时,技术元素的规模将超出地球自然系统的承受力,于是要么停止发展,要么崩溃。相信技术元素能够无限提供代用品的富饶论者则认为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文明的无止境发展,因此他们赞成建造全球都会。两种前景都令人不安。
大约1万年前,人类越过了这样一个临界点:我们改造自然界的能力超过了地球改造我们的能力。这个门槛就是技术元素的起点。当技术元素改造我们的能力超过我们改变技术元素的能力时,第二个临界点出现了。有人称之为奇点,但我认为这个名称还不是很合适。兰登·温纳声称:“作为整体现象的科技(也就是我所说的技术元素)让人类的意识相形见绌,使人类难以理解他们将会操控的系统。借助这种超越人类控制但仍然按照自身内部结构良好运转的趋势,作为整体现象的科技构成了‘第二自然’,超然于人类对其特定成分的欲望和预期之外。”
泰德·卡钦斯基是一名被判有罪的炸弹客,他用邮包炸弹袭击了数十位高科技专业人士,造成3人死亡,但他说对了一件事:科技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它有自我。技术元素并不像大多数人认为的那样是一系列用于出售的无关联人工制品和发明。以邮包炸弹客身份发表言论的卡钦斯基提出不同见解,他重复温纳的论点和我在本书中谈论的诸多观点,宣称科技是动态的整体系统。它不只是硬件设备,确切地说,它类似于有机组织。技术元素并非缺乏活力,不是被动的,而是寻找并获取资源扩展自身。它不只是人类行为的集合,事实上它高于人类行为和欲望。我认为卡钦斯基的这些言论是正确的。他在那份臭名昭著、毫无头绪的35000字宣言中写道:
(科技)系统的存在不是也不能为了满足人类需求。相反,人类不得不调整自己的行为以满足系统的要求。这与那些自认为可以引导科技系统的政治或社会观念无关。造成这种恶果的责任在于科技,因为引导系统的不是观念,而是科技自身的必然性。
我也认为技术元素的引导者是“科技必然性”。也就是说,在巨大的科技系统复合体的核心熔接的不仅是自助式要素——自我激活的技术和自我维持的系统,还有引导技术元素摆脱人类欲望的束缚、朝着特定方向发展的内在牵引力。卡钦斯基写道:“现代科技是整体系统,它的所有要素相互独立。你无法去除‘坏’的部分,只保留‘好’的部分。”
卡钦斯基观察到的事实不能赦免他的谋杀罪行,或者使他的疯狂仇恨合理化。卡钦斯基看到了科技的某些实质,这导致他滥用暴力。可是尽管心理失衡,犯下道德罪行,他仍然可以阐述自己的观点,清晰程度令人吃惊。为了让他的宣言得以发表,卡钦斯基寄出16个炸弹,杀死3人(还造成23人受伤)。他的绝望和卑劣罪行所隐藏的批判在其他卢德分子[2]当中获得少数人的支持。这里,卡钦斯基以一丝不苟的学术般的准确性发表他的主要宣言——“自由与科技进程互不相容”,因此必须终止科技进程。他的核心观点很明确。卡钦斯基因为左派人士限制他的慷慨陈词而怀有强烈的个人怨恨,所以特意使用如此明确的措辞。
我阅读了几乎所有与科技有关的哲学和理论著作,与很多思考这种力量本质的最睿智的人进行过交谈。因此当我发现对技术元素最敏锐的分析出自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多重谋杀犯和恐怖分子时,感到十分沮丧。该拿他怎么办?几个朋友和同事建议我在本书中不要提及邮包炸弹客。有些人对我不听劝告深感不安。
有3个理由促使我详细引用邮包炸弹客的宣言。首先,他对技术元素自主性的论述简洁明了,常常让我自叹不如。其次,在受到很多科技怀疑论者支持的观点(被很多没那么激进的普通民众共享的观点)中,我没有发现更好的例子。这种观点认为世界上最大的问题不能归因于个人发明,而应归结为科技本身的整体自支持系统。最后,我认为传播下面这一事实具有重要意义:认识到技术元素自发产生自主性的,不仅有我这样的科技支持者,还有那些蔑视它的人。
邮包炸弹客对于技术元素自我强化的本质的论述是正确的。但我不同意卡钦斯基其他很多观点,特别是他的结论。卡钦斯基被误导了,因为他的逻辑与人伦道德背离,不过他具有数学家的禀赋,逻辑推导颇有见地。
就我的理解,炸弹客的观点如下:
·个人自由受制于社会,在任何文明中都要追求秩序。
·科技让社会变得越强大,个人自由就越少。
·科技破坏自然,这反过来又强化它的力量。
·因为持续破坏自然,技术元素最终将崩溃。
·同时,科技自我强化过程的防倒退棘轮比政治更有影响力。
·试图运用技术驯化科技系统,只会加强技术元素的力量。
·因为无法驯化,所以必须毁灭科技文化,而不是改良。
·由于不能通过技术或政治摧毁技术元素,人类必须推动它走上自我崩溃的必然之路。
·因此我们应该在科技衰退过程中予以重击,彻底摧毁,防止其东山再起。
简而言之,卡钦斯基认为文明是我们问题的根源,而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他不是第一个发表此类论断的人。弗洛伊德早就大声抱怨过文明机器,并且言辞更加激烈。其实,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速,对工业社会的攻击也在加速。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态保护主义者爱德华·艾比认为工业文明是毁灭地球和人类的“超级破坏力量”。艾比通过他的“活动扳手”策略——蓄意拆毁伐木设备以及其他类似机器,尽最大可能阻止这股破坏力量。艾比是“地球优先”运动的勇士,鼓舞了众多同样激进的追随者。卢德分子理论家柯克帕特里克·塞尔与艾比不同,他一面指责机器,一面住在曼哈顿的上等街区。他提出了一个精简的观点——“文明如恶疾”。(1995年,在我的鼓动下,塞尔拿出1000美元在《连线》杂志上和我打赌,主题是2020年文明是否会崩溃。)最近,解散文明,回归更加纯洁、更加人道的原始状态的呼声越来越频繁,与全球网络和永远在线技术迅速加强联系的过程同步。一批崇尚空谈的革命者发行图书、建设网站,鼓吹决战时刻即将来临。1999年,约翰·泽尔赞出版了一套当代文集,主题是《反抗文明》(Against Civilization)。2006年,德里克·詹森发表了1500页的专著,内容是如何以及为什么要推翻科技文明,并附上选择理想场所——例如输电线、输气管道以及信息产业基础设施——开始实际操作的建议。
卡钦斯基读过早期工业社会的长篇悲惨故事,像其他很多自然主义者、登山爱好者和回归大地者那样产生了对文明的仇恨。他被迫与世隔绝。作为理想远大的数学教授,卡钦斯基被社会强加的诸多规则和期望压垮。他说:“规则和法律本质上具有压迫性,即使‘好’规则也会减少自由。”他不能融入专业分工的社会,辞去助理教授的职位,而他所受的教育和社会对他的训练恰恰需要他承担这样的工作,这令他深感沮丧。他在那份宣言中表达了这种失落:
现代人被规则和法律捆住手脚……这些法规大多数不能取消,因为它们是工业社会运转所必需的。当人们没有充足的机会时……将产生厌倦感、道德败坏、缺乏自尊、自卑心态、失败情绪、抑郁感、焦虑感、负罪感、挫折感、敌对心理、家庭暴力、贪婪的享乐主义、反常性行为、失眠、睡眠障碍、饮食紊乱等。(工业社会的规则)让人类没有生活的成就感,遭受侮辱,普遍遭受心理折磨。我们使用“自卑心态”这个短语,不仅指代最严格意义上的自卑感,而且包括一系列相关心理:缺乏自尊、无力感、抑郁倾向、失落感、罪恶感和自我憎恨等。
卡钦斯基遭受这些侮辱,他怪罪于社会,逃离到山间,他认为在那里可以享受更多的自由。在蒙大拿,他建起小屋,但没有自来水和电力。他在这里过着完全自给自足的生活,远离社会规则和科技文明的触角。(但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畔那样,卡钦斯基前往镇上补充生活用品。)然而,这种远离科技的生活在1983年左右被打断了。卡钦斯基把他喜欢游玩的一块绿洲称为“自第三纪就存在的高原”,从他的小屋到绿洲要走两天。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就像秘密的藏身处。按照后来卡钦斯基对《地球优先》(Earth First!)杂志记者的描述,“它是那种沟壑纵横的地形,不是一马平川。当你站在边缘上,会发现这些沟壑突然变成非常险峻的悬崖一般的山坡。那里甚至还有一条瀑布”。小屋周围的区域开始出现很多的徒步旅行者和猎人,因此1983年夏天卡钦斯基隐居到高原上的秘密地点。他在狱中告诉另外一位拜访者:
我到达那里,发现有人修了一条路直通绿洲中心。(他压低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讲述。)你简直无法想象我有多么不安。从那时起我决定,与其努力掌握更多野外生存技能,不如想方设法报复科技系统。复仇。我不是第一次采用“活动扳手”策略,而在当时,那种想法已成为我优先考虑的事。
人们不难同情卡钦斯基作为离经叛道者的困境。你温和地尝试逃离科技文明的控制,隐居到最偏远的地区,建立相对不那么依赖高科技的生活方式。可是,文明/发展/工业技术这只野兽尾随而来,破坏你的天堂。难道无处可逃?机器无所不在!毫无怜悯之心!必须制止它!
自然,泰德·卡钦斯基不是唯一遭遇文明入侵的大自然热爱者。所有美洲原住民部落都被先进的欧洲文明驱赶到偏远地带。他们不是在逃避科技本身(只要有机会,他们乐于使用最新式的枪),但结果一样——远离工业社会。
卡钦斯基认为有几个理由导致人类不可能摆脱工业技术的棘轮效应[3]式控制:第一,只要使用技术元素的任何成分,就会受到系统的奴役;第二,科技不会自我“逆转”,永远不会释放它所掌控的对象;第三,长期来看,在使用哪些技术的问题上,我们没有选择。他在宣言里这样写道:
为了发挥作用,系统必须详细规范人类行为。工作当中,人们必须遵照收到的指令完成工作,否则生产过程将陷入混乱。官僚机构必须按照严格的法规运转。让具有独立决定权的个人听从低水平的官僚主义者指挥将扰乱系统,不同官僚在决策方式上的差异会导致不公正的管理。的确,某些对自由的限制可以去除,可是普遍而言,大型机构制定的生活规则是工业——科技社会运转所必需的。其结果是普通人产生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科技能成为这样强大的社会力量,还有一个原因:在特定社会背景下,科技的前进方向只有一个,它绝对不能反转。一旦人们引进科技创新,通常会对它形成依赖心理,除非出现更加先进的创新技术取而代之。不仅个人依赖新技术产品,而且整个系统也会产生依赖性,程度更甚。
一项新技术作为可供个人考虑的选项被引入社会时,不一定始终保持这种性质。很多情况下,新技术对社会的改变如此深刻,以至于人们最终发现自己不得不采用。
卡钦斯基对最后这一点深有感触,在宣言的其他部分又重复了一遍。这是重要的批判。如果同意存在这样的事实,即个人向“机器”投降,放弃自由和尊严,渐渐地除此以外别无选择,那么卡钦斯基的其他观点在逻辑上就顺理成章了:
可是我们认为,人类不会自愿将权力移交给机器,机器也不会蓄意攫取权力。我们的看法是,人类轻易地改变自己的地位,依附于机器,因而没有切实可行的选择,只能全盘接受机器的解决方案。当社会及其面对的问题越来越复杂、机器越来越智能时,人们就会让机器代替自己作决定,仅仅是因为机器的决定产生的结果比人类的决定更好。最终会达到这样的阶段:维持系统运转的必要决策极其复杂,人类智力已不足以制定这样的决策。到了那个阶段,机器将成为有效的支配者。就连关闭机器这样简单的事情,人们也无法完成,因为依赖性已如此之强,关闭机器等于自杀……科技最终的地位近似于完全控制人类行为。
公开抗拒能否阻止科技控制人类行为这样的情况发生?当然可以,前提是人们尝试过突然引入这种控制。可是由于科技的控制地位来自长期连续的小规模进步,因此理性有效的公开抗拒根本不会出现。
我发现,要反驳最后这部分观点并不容易。诚然,人类建造的世界越来越复杂,必然需要依赖机械(计算机)方法控制这种复杂性。我们已经在做了。自动驾驶仪在操作非常复杂的飞行器,计算机算法控制了非常复杂的通信网络和电网。此外,虽然不知是福是祸,计算机的确控制着复杂的社会经济。当然,随着更多复杂基础工程的开展(例如本地化移动通信网络、基因工程、核电站和自动驾驶汽车),我们将进一步依靠机器操作和下达命令。对于这些设施,切断开关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事实上,如果我们决定马上关闭互联网,实施起来将困难重重,在其他人希望保留它的情况下尤其如此。互联网就有很多设计保证它永远不会关闭。是的,永远。
最后,如果科技胜利接管人类社会是卡钦斯基重点关注的大灾难——剥夺人类的自由、主观能动性和健康心智,剥夺环境的可持续性,如果这种困境在劫难逃,那么系统必须被摧毁。不是改良,因为那只能使其扩展,而不是终结。他在宣言中说道:
破坏工业体系是革命者们唯一的目标,直到它彻底毁灭,才能停止。其他目标将分散对首要目标的关注和投入。更重要的是,如果革命者允许自己为破坏科技之外的目标奋斗,他们会经不住诱惑而使用科技作为实现其他目标的工具。如果他们屈从于这样的诱惑,正好落入科技的陷阱,因为现代科技是统一的、紧密联系的有机系统,所以为了保留某些技术,人们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保留大多数技术,于是最后成为牺牲品的只是象征性的少量技术。
只有将科技作为整体,与它的战斗才有希望取得胜利。但这将是革命,而不是改良……而现在工业体系是虚弱的,必须推翻它。如果我们妥协,让它恢复健康,最终我们将完全失去自由。
因为这些原因,泰德·卡钦斯基遁世于山间,逃离文明的控制,后来又策划破坏文明。他的计划是自己制造工具(可以手工打造任何物件),同时避免使用科技(借助一个系统制造物件)。他的小屋结构非常巧妙,后来联邦调查局探员将它与卡钦斯基的其他财产分离,记为一个完好无损的独立单元——如同一块塑料,并保存起来(现在被重新组合,放置在华盛顿特区的新闻博物馆内)。他将住所建在远离道路的地方,骑山地自行车进城,在小阁楼上把捕猎到的动物肉晒干,晚上借着黄色的煤油灯制作复杂的炸弹装置。这些炸弹用于袭击那些管理他所憎恶的文明的专业人士。尽管他的炸弹是致命的,但是未能有效地达到目标,因为无人知道这些攻击的目的何在。他需要广告牌宣扬为什么要破坏文明,需要一份刊登在世界主流报纸和杂志上的宣言。只要人们读到这份宣言,少数人就会明白自己是怎样被禁锢的,并加入他的事业。也许,其他人也会开始用炸弹袭击文明社会的关键地点。于是,卡钦斯基想象中的自由俱乐部(他在宣言中的落款就是FC[4],前面带有表示复数的“我们”)将有更多的成员。
就在宣言发表之后,对文明社会的大量袭击停止了(这份宣言倒是帮助政府抓捕了卡钦斯基)。偶尔,某个“地球优先”运动的成员会焚烧侵占大自然领地的建筑物,或者向推土机的油箱里倾倒糖浆。在人们以另一种和平方式抗议七国集团首脑会议期间,一些反文明的无政府主义者(自称为无政府原始主义者)打碎快餐店的临街窗户,损毁财产。但是,针对文明社会的大规模袭击从未发生。
问题在于,卡钦斯基的大部分基本假设,也就是其论点的初始公理,是错误的。邮包炸弹客断言科技剥夺人们的自由,可是世界上大多数人认为相反。因为认识到科技可以给予他们更多自由,所以这些人被科技所吸引。他们(即我们)以现实的态度判断这一事实:是的,当人们采用新技术时,某些选择的确被排除在外,但是其他很多选择涌现出来,因此自由、选择和机会的净收益增加了。
以卡钦斯基本人为例。25年来他住在烟雾弥漫的肮脏小屋里,没有电力、自来水和厕所,被自我强化的孤独状态束缚。他在地板上挖洞,供深夜小便之用。按照物资条件的标准,他现在栖身的科罗拉多监狱的牢房可算是四星级:地方更大,更整洁,更暖和,提供自来水、电和他从来不用的厕所,还有免费饮食和比过去好得多的图书馆。在蒙大拿的隐居处,只要天气允许,他就会四处自由游荡。晚上,他可以从数量有限的选项中选择事情来做。从个人角度说,他也许对这片有限天地感到满意,可是所有选择都是高度限制的,尽管他释放了这些有限选择蕴涵的自由——类似于“每天想什么时候种土豆就什么时候种”。卡钦斯基混淆了自主权和自由。他在有限的选择中享受伟大的自由,但是他错误地相信这种狭隘自由要比增加选择数量更好,尽管后一种情况中也许单个选择的自主权会减少。选择圈迅速扩大与只在有限选择中增加自主权相比,前者包含的自由远超后者。
我的住所或者本书任何读者的住所唯一能与卡钦斯基的小屋进行比较的地方只有约束条件。我的工作需要经常使用机器,不过,科技允许我在家工作,因此大多数下午我会漫步山间,那里有美洲狮和草原狼出没。我可以今天听一位数学家给我讲述最新的数字理论,明天携带极少的生存工具,消失在死亡谷的荒野中。关于如何生活,我有大量的选择。虽然数量不是无限的,有些选择无法实现,但与泰德·卡钦斯基在陋屋中可获得的选择和自由相比,我的自由显然要丰富得多。
这是数十亿人从世界各地的山间小屋——与卡钦斯基的小屋非常相似——移居到城市的主要原因。住在老挝、喀麦隆或者玻利维亚的乌烟瘴气的棚屋里的聪明小孩会尽其所能争取前往城市的任何机会,那里有着丰富得多的自由和选择——对移民来说尤为明显。当他发现卡钦斯基认为回到他刚刚逃离的沉闷囚牢里能够享受更多自由时,会认为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这些年轻人没有因为某种科技魔咒的蛊惑而固执地相信文明是更美好的。山村生活给他们带来的不是魔咒,而是贫穷。他们离开那里时,清楚地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他们可以体会家庭的舒适和支持以及小乡村中邻里团结的珍贵价值,享受清新空气,感受作为整体的自然界对心灵的抚慰。他们担忧会远离这些珍贵的事物,但不管怎样还是离开了自己的陋屋,因为他们的天平最终偏向文明社会的自由。他们能够(并且愿意)返回山村,恢复活力。
我家没有电视,当我们买车时,很多城市里的朋友还没买。避免接触某些技术当然是有可能的。门诺教徒在这方面做得很好,还有很多人也是如此。可是,邮包炸弹客在这一点上言之有理:随着时间流逝,开始时不具有强制性的选择会越来越成为社会的必需品。首先,某些技术(例如污水处理、接种疫苗和交通信号灯)曾经是可选项,而现在被社会强制执行并得到改进。其次,还有其他系统性技术,例如汽车,也是自我强化的。轿车的成功推广和它提供的便利从公共交通领域吸走财富,降低了公共交通的吸引力,激励人们购买轿车。其他数千种技术受同样的动力驱使:使用的人越多,就越具有必不可少的性质。生活中如果没有这些必要技术,我们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或者至少用更加深思熟虑的技术作为替代。如果这种自我强化的技术网络产生的选择、机会和自由的总收益不能超过它造成的损失,那么它就是一种绞索。
反文明主义者会争辩说,我们接受更多技术,是因为系统本身对我们洗脑,除了说“还要更多”,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能抗拒几种无关联的技术,因此被囚禁在这个精心编织的人造谎言里。
的确有可能,技术元素对所有人洗脑,只有少数头脑清楚的无政府原始主义者愿意摧毁物质生活。如果邮包炸弹客的文明替代方案更加清晰,我也倾向于赞同打破这个魔咒。可是,摧毁文明之后该怎么办?
我阅读了反文明社会的崩溃论者撰写的文献,研究他们所设想的技术元素崩溃之后的道路。反文明梦想家用大量时间考虑如何推翻文明(与黑客结盟、潜入发电塔、炸毁大坝),可是对于用什么取代文明却思考不多。他们倒是对文明之前的世界是何模样有自己的理解,按照他们的观点,那个世界就像这样(摘自《绿色无政府状态启蒙读本》):
文明形成之前,人们普遍享有大量闲暇时光、极高的性生活自主性和质量,可以与大自然进行无危害的接触,看不到有组织的暴力活动,没有媒体和正规机构,体格强健。
接着文明来了,地球的各种问题出现了(的确如此):
文明是众多问题的滋生地,举几个破坏性衍生物的例子:战争、女性的附属地位、人口增长、苦力活、财富观、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以及几乎所有已知疾病。
环保无政府主义者讨论过关于重新找回灵魂、钻木取火以及素食主义对猎人来说是否合适的话题,但是没有任何关于各种小团体如何寻找新的生存模式或者他们是否尝试过寻找这种模式的说明。我们打算“重归自然”,可是重归自然者羞于讲述回归自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曾经与我交谈过的富有创造力的环保无政府主义作家德里克·詹森驳斥了文明缺乏替补选项的观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不提供候选项的原因是没有必要。这些选择已经存在了数千年或数万年,并且一直存在。”当然,他指的是部落生活,但不是现代部落。他谈到的部落没有农业,没有抗生素,只有木头、毛皮和石器。
反文明主义者的真正困难在于可持续的有吸引力的文明替代物是无法想象的。我们不能描绘它,无法理解它怎样成为我们愿意前往的地方。不能想象这个由石器和毛皮构成的原始世界能够发挥我们每个人的才智。因为难以想象,所以它绝不会存在,没有任何事物是不用想象就可以创造的。
尽管无政府原始主义者想象不出有吸引力的、持久的文明替代物,但他们都同意某些做法有助于人与自然的和谐,例如吃低热量食物,占有很少的财物,只使用自制的物件,这会使我们的满足感、幸福感和人生意义提升到1万年来前所未有的新层次。
可是,如果这种快乐的贫穷如此具有吸引力,如此有益于人类灵魂,为什么没有一名反文明主义者像那样生活?就我的研究和单独拜访他们的过程来看,所有无政府原始主义者都过着现代生活。他们生活在邮包炸弹客所谓的陷阱中,通过速度很快的台式计算机表达对机器的愤怒,甚至还喝咖啡。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我只是略有不同。为了更好地支持游牧式的渔猎采集生活,他们并没有放弃文明社会的便利。
也许,有一个纯粹主义者是例外:邮包炸弹客。卡钦斯基对自己信仰的追随比其他批评家更进一步。初看之下,他的信仰似乎是可行的,可是再看之下,它堕落为同样的结果:以文明的养分为生。邮包炸弹客的小屋堆满了机器制造的商品:雪地靴、长靴、汗衫、食物、爆炸物、床垫、塑料壶和水桶等。他本来可以自己制造所有这些物品,但他没有。工作了25年后,为什么他不自己制造与科技系统无关的工具呢?照片显示,他的小屋内部一片凌乱,就像从沃尔玛购物归来。他从野外搜寻到的食物极少。相反,他会定期骑车去镇上,在那儿租车前往大城市,从超市补充食物和日常用品。他没有意愿在远离文明的情况下生活。
我们知道,要摧毁文明,除了缺少有吸引力的候选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自称为“文明仇恨者”的人想象中的文明替代物今天甚至无法支撑小部分人的生活。换句话说,文明的崩溃将导致数十亿人死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时最贫穷的农村居民将享受最好的生活,因为他们可以回归渔猎采集生活,困难最小,而对于数十亿城市居民来说,一旦食物耗尽,疾病肆虐,他们将在数月或数周内死去。无政府原始主义者对这种大灾难前景相当乐观,断言崩溃加速到来可以拯救所有生命。
泰德·卡钦斯基的观点似乎再次独树一帜,在被捕后的一次采访中,他以非常清晰的思维阐述了对人类灭亡这一前景的思考:
对于那些意识到有必要废除科技工业系统的人来说,如果是为了系统的崩溃而努力,实质上是在屠杀民众。如果系统崩溃了,将会产生社会混乱和饥荒,不会再有任何供农业设备使用的零部件或燃料,也不会再有现代农业必需的杀虫剂和肥料。因此人类将没有足够的粮食供应,这会产生什么结果?就我的观察而言,这样的情景是任何激进分子都不敢正视的。
也许卡钦斯基个人“敢于正视”摧毁文明导致的逻辑上的结果:数十亿人将因此死亡。他一定认为在这个过程发生之前再多杀几个人无关紧要。毕竟,科技工业复合体夺走了他身上的人性,所以如果在消灭奴役数十亿人的科技系统过程中不得不夺走几十个人的生命,那也是值得的。因为数十亿人都被科技掌控,失去灵魂,就像他本人一样,所以这些倒霉蛋的死亡也是理所应当的。一旦文明毁灭,新一代人将获得真正的自由。他们都会成为自由俱乐部的成员。
最大的问题是,如果卡钦斯基描绘的天堂——解决文明恶果的方案,或者这么说,自主性技术元素自发形成的替代物,就是狭窄、烟雾弥漫、污浊发臭的小木屋,那么绝对没有其他人愿意住进去。它是几十亿人都会远离的“天堂”。文明有它自己的问题,但是几乎所有方面都要好于邮包炸弹客的陋屋。
邮包炸弹客认为科技是整体的自我维持的机器,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他还准确地指出这个系统的自我本性会造成特定的危害。技术元素的某些方面不利于人类本身,因为它们抑制我们的个性。技术元素也包含伤害自身的力量,因为不再受自然和人类控制,它会以极快的速度突飞猛进,直至灭亡。最后,如果不重新给技术元素确定方向,它可能还会危害自然。
然而,面对科技存在缺陷这一事实,邮包炸弹客错误地决定将其摧毁。他的理由很多,但完全没有考虑到文明机器提供给我们的实际自由比替代物更多。让这部机器运转要付出代价,我们刚刚开始认真思考这种代价,可是迄今为止不断膨胀的技术元素带给人类的收益绝对超过没有任何机器的替代社会。
很多人不相信这一点,完全不相信。我从很多谈话中推断,本书读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会站在卡钦斯基一边,拒绝接受这个结论。我认为科技的积极面略微超过消极面,这样的观点无法说服这些读者。
相反,他们相信,膨胀的技术元素夺走了我们的人性,也偷走了孩子们的未来。因此,我在前面各章中概述的所谓科技收益一定是假象,是人类诱导自己沉迷于新事物的花招。
我不能否认他们谈到的缺陷。我们拥有的“越多”,似乎越不满足,头脑越迟钝,幸福感越低。他们恰当地指出,很多民意测验和调查反映了这种不安心理。愤世嫉俗者相信,科技进步不过是延长我们的寿命,这样我们又可以多出几十年时间来发泄不满。未来某个时刻,科学可以让我们永生,因此我们将永远不快乐。
我的问题是:如果科技这样糟糕,为什么我们还要把它牢牢抓在手心,甚至在泰德·卡钦斯基揭露它的真实本性之后仍是如此?为什么真正英明忠诚的生态卫士不彻底远离科技,就像邮包炸弹客尝试的那样?
有一种理论认为:技术元素不受约束的物质主义使我们的精神集中于物质,将更伟大的生命意义抛在一边。为了找到某种生命意义,我们陷入盲目的狂躁中,疯狂地、积极地、不停息地、痴迷地使用技术,去追寻似乎唯一存在的答案——创造更多技术。最终,我们需要越来越多的技术,而满足感越来越低。“需求上升,满足感下降”是毒瘾的表现之一。根据这个逻辑,科技是一种毒瘾。我们强迫症的病因不是电视机、互联网或手机短信,而是技术元素这个整体。也许我们沉迷于新生事物通过多巴胺传递的快感。
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连那些理性反科技人士也仍然在购买新产品。换句话说,我们知道它产生的危害有多大,甚至知道它对我们的奴役有多深(我们翻阅过邮包炸弹客的宣传小册),可是仍然积累了数量巨大的发明和物品(也许心怀愧疚),因为我们无法抑制欲望。在科技面前,我们无力抗拒。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它的治疗方法会令人稍感不安。一切成瘾性可以通过改变瘾君子本人而不是他所沉迷的可恶快感来戒除。不论是实施十二步戒毒法还是药物治疗,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成瘾者的意识。最终,他们的解脱之道不是改变电视机、互联网、赌博机或酒精的性质,而是改变与致瘾源的关系。那些成功戒瘾者的方法是聚集力量对抗自身的软弱。如果技术元素是一种瘾,我们无法通过改变技术元素来戒瘾。
这种解释的另一种版本是:我们上瘾了,但不自知。我们中了魔法,被烛光催眠。科技具有某种黑魔法,削弱我们的判断力。按照这种解释,媒体技术掩盖了技术元素在乌托邦外衣下的真实色彩。它那诱人的新收益前景蒙蔽了我们的双眼,使我们忽视了隐藏着的强大的邪恶力量。我们的行为受某种魔咒的驱使。
但是这个全球性的魔咒一定是得到全体认可的幻术,因为我们都想要同样的新产品:最好的药,最酷的汽车,最小的手机。它一定是最强大的魔咒,因为它影响了人类全体成员,无论我们的种族、年龄、地理位置和健康状况存在什么差异。这意味着本书的每位读者都被施加了这种魔法。大学校园里的时髦理论是,在这种咒语的迷惑下,我们被传播科技的企业——也许还有这些企业的管理者——欺骗和引导。可是那样意味着首席执行官们知晓这场骗局,或者不受其影响。但根据我的经验,他们与其他人同病相怜。我和他们中的很多人交谈过,相信我,他们没有能力制造这样的阴谋。
不那么时髦的理论认为,科技按照自己的意愿诱骗我们。它通过科技媒体给我们洗脑,让我们接受科技整体上有益于人类的思想,从而忽视它的缺陷。作为相信技术元素有其自身发展规律的群体中的一员,我发现这个理论似是而非。我完全理解它的拟人色彩。在这样的逻辑下,我们可以预期接受科技文化最少的人受骗程度最低,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危险最清楚。他们应该就像看见没穿衣服的皇帝——或者说色厉内荏的皇帝——的孩子们。可事实上,那些没有被媒体施加魔法的受压迫者通常是最急于去旧迎新的人。他们看着技术元素这个巨人,对它说:给我一切,马上。如果他们自认为是智者,就会说:只给我好东西,不要添加任何蹩脚货。
另一方面,受科技影响最深的群体——驾驶普锐斯汽车、写博客和微博的专家们,通常才是“看见”或者相信技术元素的魔咒存在的人。对我来说,这种颠倒现象不合情理。
那么,还剩下一个理论:我们自愿选择科技,连同它的重大缺陷和显而易见的危害性,是因为我们潜意识里看重的是它的优点。我们在心里对科技进行全面衡量,注意到其他人的沉迷,环境的破坏,自身生活的干扰,以及各种技术导致的个性模糊,然后把这些相加,与收益进行比较。我相信这不是完全理性的程序,我认为我们还互相交流对科技的感受,这些被视为与优点和缺点同等重要的衡量因素。不过我们以切实可行的方式进行风险收益分析。即使最原始的萨满巫师在决定是否用野生动物皮交换砍刀时也要计算收益和损失。他目睹了别人获得钢刀的经过和结果。我们面对未知技术时也会如此,只是方法不尽相同。大多数时候,在我们用经验的天平衡量完科技的优缺点之后,发现它带来的收益要多于损失,但差距并不是很大。换句话说,我们自愿选择接受科技,同时承受代价。
不过作为非理性的人,有时我们作出的选择可能不是最佳的,这有几个原因。科技的代价不是显而易见的,而对优点的预期通常被大肆宣传。为了提高作出更优决定的可能性,我们需要——我很厌恶这么说——更多技术。揭示科技的全部代价、减小宣传造成的影响,方法在于创造更好的信息工具和过程。我们需要做到技术使用过程中实时的自我监控、无保留地交流问题、对测试结果的深度分析、持续的重复检测、制造业供应链的精确记录以及诚实报道诸如污染这样的负面外部效应。科技可以帮助我们揭示科技的代价,有助于更好地选择技术的使用方法。
具有悖论意味的是,更加出色地显示科技缺陷的技术工具将改善科技的名声。这些工具促使人们有意识地评估科技,使之合理化。借助合适的工具,我们可以把对科技的评估提升为科学。
最后,真实地叙述每一项特定技术产生的种种恶果可以让我们知道,人类自愿拥抱技术元素,不是沉迷于它,也不是中了魔咒。
[1] 《弗兰肯斯坦》是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在1818年创作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是小说中那个疯狂科学家的名字。——译者注 [2] 工业革命初期爆发了破坏机器反对压迫的“卢德运动”,后用卢德分子指代激烈反对技术进步论的人士。——译者注 [3] 棘轮效应,经济学概念,指的是人的消费习惯形成之后有不可逆性,即易于向上调整,难于向下调整。——译者注 [4] 英文Freedom Club的简写。——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