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想象成昆虫眼中的移动泥塘当然让人不太痛快,但你的眼睛与泥塘确实在某些方面非常相像:两者都含有水分,并且都富含对生物有用的原子,而这些原子都源于地壳中的岩石。你的眼睛从很多方面来说都很像矿泉或吸引着野生动物前去舔舐的盐沼地,而你也和其他很多动物一样,都能尝到盐的味道。
人类有五种基本味觉——酸、甜、苦、辛、咸,而咸是唯一专门针对一种单一矿物质元素的味觉。甜、苦、辛三种味觉都是由相对复杂的有机物引起,酸味则来自含氢离子的酸性物质,只有咸味源于单一的元素——钠,一种来自岩石与土壤的元素。钠原子核中有11个质子和12个中子,在食盐中,它占到了原子数目的一半。钠元素让你的汗水和血液变得有味道,并协助你的所思所行,让你能够认知这个世界。如果你的体液中没有足够的钠,那么大多数细胞都会膨胀而死;反之,如果钠的含量太高,细胞则会干瘪,变成微型话梅干。它致使地球上98%的水都不能饮用,但这也因此让它有助于限定在这个被海水覆盖的星球上,哪些物种应该生活在哪些地方。
也许你早就听说过,相比我们的祖先,多数现代人都摄入了太多钠元素,但这个观点半对半错。一些历史学家指出,为了保存食物而大量用盐的习惯可以追溯到数千年以前。早在4000年前,矿盐开采在中国就已经非常普遍了,而罗马士兵的军饷曾经有段时间就是盐,这也是“薪水”一词的起源(薪水的英语为salary,盐的英语是salt,两者同源。——译注)。不管怎么说,为了满足我们对盐的需求,数以亿计的钱被花在了食品开发与贸易上;与此同时,医学专家却在警告,高钠食品与高血压、心脏病及其他并发症之间都有着很大关系。然而,因此就摄入太少的钠也不是正确的选择,对于你的健康而言,其中缘由既有趣而又重要。
技术上来讲,盐里面只有一半的原子是钠。正常情况下,像钠离子这样的阳离子总是要和一些阴离子如影随形,对于食盐和你的泪水来说,阴离子主要是氯离子,也就是氯元素的离子形式,它作为家用漂白剂的活性成分为我们所熟知。尽管其他离子在你身体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但基于几个理由,钠离子还是可以堪称明星离子。首先,你可以尝出它的味道。如今,随着工艺的提升,食盐供应对于食品行业来说已是取之不尽;但在此之前,钠甚至比钾更难在食物中获得,后者也是一种对人体很重要的离子。蔬菜中含有大量的钾,因为植物通过它维持细胞中的水分平衡,并操控叶片中气孔的开闭。相对而言,钠在大多数植物中都不常见,因为植物不能像我们一般使用这种元素。比如苹果中钾的含量是钠的一百倍,而在杧果或油桃中,这种不平衡性还要加倍。
正是由于植物中缺乏钠元素,很多动物都需要从植物以外的地方寻找钠源,通常是借助对钠敏感的味觉细胞。无论你的盐分来自调味瓶还是半熟的牛排,这在全世界的食物链网络中都是相对比较少见的。对于多数食草动物而言,其食谱中并没有这样多钠的食物;既然植物王国不能供应足够的钠,它们就只好转向地质性来源了。
盐沼地之所以能够吸引野生动物,存在很多可能的缘由;但令人吃惊的是,关于这方面的确切研究却几乎没有。很多年以来,科学家们只是简单猜测,野生动物在泥泞中舔食,只是为了获取钠元素,并没有去分析泥土本身。但最新的研究显示,所谓的盐沼地其实含盐量出奇的低,野生动物或许偶尔也会另有所图。
比如南美鹦鹉,现代研究认为它们之所以吞食河岸边的黏土,其实只是为了解毒,因为它们食用的种子含有毒素。比起那些以昆虫为食的蝙蝠,尽管亚马孙果蝠的食物中钠含量更丰富,但它们造访黏土沉积物的频次却更高,其实也是为了提升消化功能。而近来对坦桑尼亚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的研究则表明,对于野生动物来说,盐是寻找其他稀有元素的关键线索,比如钴和硒,它们没有味道,却也是很重要的营养物质。
不少人也会有食土癖,主要也不是为了钠而是其他一些原因。评论家贝丝·安·芬内尔(Beth Ann Fennelly)曾经整理了一篇引人入胜的综述,这篇文章告诉我们吃黏土的人远比想象中多。尽管很少有人愿意承认以土为食,故而可靠的数据难以获得,但在南美洲的农村地区,研究发现有一半的妇女会在怀孕期间食用黏土,而在非洲一些地区这一比例达到九成。多数案例都伴随着怀孕现象,但不少男性也会如此,可见这是营养与消化的双重需求。
在安第斯山脉地区,当地人经常会将土豆浸入黏土泥浆中,就跟蘸肉汤一样,而在秘鲁,泥土也会在市场上随着土豆一同销售。这样做的目的大概是防止土豆中的植物毒素给身体造成伤害,毕竟它和致命的颠茄属于同一家族的植物。黏土也可以成为抵御饥荒的食物,但很不幸它也会引起肠道阻塞,并带来寄生虫。其他一些研究则发现,一些人群食用泥土纯粹是因为喜欢。
芬内尔介绍了最近在旧金山一家画廊举办的泥土品尝大会,盛况堪比高端的品酒宴。泥土被盛放在酒杯中并用水泡开,释放出浓郁的芳香,供参会者品鉴。根据芬内尔提供的资料,白色奶油状的高岭土“就像混有花生味道的雨水,在嘴里像巧克力般融化”。密西西比州有一家人经常会“油炸高岭土并趁热享用”,而作者将她自己对佐治亚州高岭土的感受比作是在咬一块复活节巧克力兔。高岭土果胶(Kaopetate)有缓解腹泻的作用,它正是因其中含有的高岭土才得名,如果在此之前你也曾服用过它来助消化,那么,你其实也是食土一族。
然而严格来说,上述大多数案例并不能归类为食土行为。当你吃下黏土时,你并不会像吃下食盐那样,将它的原子用于构建或维持你自己的身体。黏土不能被消化,它们是由玻璃质矿物形成的鳞片,在你消化系统中扮演的角色就是短暂停留的海绵质。研究者在一些植物组织内发现,不受欢迎的分子倾向于吸附在黏土的鳞片表面,这会降低它们的危害,也更容易被排出。
另一方面,食盐中的原子很快就会成为你身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蝴蝶与蛾子的舔食习性很明确都是为了获取钠元素。事实上,这个过程的细节已经被准确揭示,因此我们现在可以大胆推测,汉斯·本齐格“捐”给泰国那些食泪蛾的钠离子将会遭遇什么。如果相关研究是可靠的,那么本齐格泪水中的钠离子便是送给蛾子“新娘”的新婚礼物。
尽管纽约州的蛾子对泪水似乎没有兴趣,但大多数还是会在晚上围到泥塘边共饮,就跟蝴蝶在白天所做的事一样,而康奈尔大学的科学家斯科特·斯梅德利(Scott Smedley)与托马斯·艾斯纳(Thomas Eisner)在一项研究中证明,至少有一些蛾子利用这种方法获取了大量钠离子。斯梅德利与艾斯纳发现,大多数聚集到泥塘边的北方咕噜舟蛾(Gluphisia Septentrionis)——一种长相非常平庸的蛾子,通常呈灰色、棕色或奶白色——都是雄蛾,它们常会在当地的污泥“酒吧”里和其他雄蛾一起畅饮几个小时。一只咕噜舟蛾坐到“吧台”后,可以持续吸取相当于自身体重500倍的“矿物质水”,然后将过滤后的水从屁股喷射出去,距离能超过1英尺(30厘米)。
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如果你也想要达成同样的“成就”,那么你就需要喷射出9000加仑(3.4万升)自己产生的废液,在你的身后划出优美的弧线,落到两百英尺(60米)以外,而此时你体内的钠含量也几乎翻倍。其实跟你一样,蛾子一般也用不着这么多钠——除非它们打算分享,而这正是咕噜舟蛾准备做的事。
在康奈尔大学的研究中,一对对雌蛾与雄蛾被放入条件受控的箱子中。在完成“约会”之后,雄性伴侣刚刚光顾过泥塘的那些雌蛾,体内的钠含量远远高于那些配偶不曾去过泥塘的雌蛾;与此对应的是,那些“泥塘客”在约会之后,体内的钠含量则降到原先的2/3。和生殖细胞一样,钠也是这些鳞翅目生物交配过程的一部分,是像一盒巧克力那样的求婚礼物。那么对于这么多钠元素,雌蛾又该怎么处理呢?
研究者们在分析了雌蛾所产的卵后,答案终于真相大白。收到钠盐大礼的雌蛾,产下的卵中也会含有更多的钠——这说明每一只被求过爱的雌蛾都会拿出婚礼所得的1/3到1/2,随着基因一起交给下一代。换句话说,泥塘里的钠原子,直接从父亲传给了母亲,接着又传给了孩子。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没有与“泥塘客”们交往的母亲,只好将自身80%的钠提供给了它们的卵,以确保合适的孵化条件。
那么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又如何揭示你和钠之间的关联呢?
首先,这一案例说明,作为动物王国中的一种商品,这种元素还是有点特殊性的——而你也属于这个王国。因为植物跟动物的生长方式不同,所以大多数植物性食品所含的钠都可怜至极。但是最终,我们拥有的钠原子却很富余,甚至可以引来昆虫舔食。我们体表的汗水及眼睛中的分泌物,盐度接近海水的1/4。
你所有的钠原子都来自地壳中的矿物质。所以你逃避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你也是一个泥土食客,并且你也以其他食土生物为食。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基本是从食物中直接获取钠,但如今,我们多数人都是握着调味罐、勺子直接向食物里撒盐,或是由那些为我们生产并包装食品的人代劳。食盐是一种可以食用的矿砂,会在你的嘴里融化,刺激你舌尖的味蕾,进入你的血液,有时也会从你的眼角溢出——比如开心或难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