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来杜门不出,王蘧常老先生也是杜门不出,彼此握手言欢的机会就此减少了。但我的书桌玻璃板下,铺陈着他老人家数年前为我写的册页,那古茂劲秀的章草,呈现在我的眼前,不啻和他天天见面了。谈到他的书法,日本的《书道》杂志,称之为:“前有王羲之,后有王蘧常。”这话未免过于夸张,况王羲之不写章草,似乎比拟不伦;然他的章草,确为当代第一手,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一九八三年,他刊布了一本《王蘧常章草选》,且附释文,风行一时。承他不弃,委我撰了一篇后记,我曾这样说:“蘧常的章草,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所作端庄清遒,笔笔入妙,观之目炫心倾,有不知其所以然者。”他是沈寐叟晚年入室弟子,迄今他还珍藏着寐叟所用的一支毛笔。可是寐叟书用偏锋,他用中锋,寐叟用指力,他用腕力,所以他的书法在精神上是寐叟的,在面目上却是他自己的。他讲学上课,为学生指授书法,作了《书法答问》,都是经验有得之谈,足为度世金箴,嘉惠后学,功效是很大的。
有人说他写的字是章草,不通俗,做的文章古奥,不通俗。但他在某些方面,却又很通俗,如为抗日牺牲的胡阿毛撰《胡阿毛传》;校工阿火的儿子结婚,请他写一新房联,上款写“阿火校友文郎合卺之喜”。又有某屠户的后人,请蘧常为他父母作一传记,以寓孝思。这位母亲,是在人家做奶妈的,从旧社会来说,都是属于“低三下四”的,可是在他如椽的大笔下,说得很体面,真能符合目今所谓:“人类平等,只有职业的分工,没有贵贱的区别。”他是这样措辞的:“某某先生微时,雅慕汉曲逆侯之为人,分社肉未尝不均,慨然曰:宰制天下,不当如是耶!太夫人与同甘苦,尝为人食母以持家。”他运用汉初陈平宰肉的典故,又复化俗为雅,真所谓能者无所不能。
他年来体力衰退,血压既高,又复患心脏病、消渴疾。右手常震,进饭持匙,动辄泼翻羹汤;可是临池执笔,却又挥洒自如,消失震状。前为吉林博物馆、蜀中李白纪念馆、温州文信国纪念馆、杭州新修的岳鄂王墓等,都写了丈许的联幅,原来这些书件应公家的请求,是勉为其难的。至于私人所请,那就惜墨如金,很少酬应。盖年高耄耋,精力究属有限,人们也谅解他老人家,不敢有所烦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