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自己看不懂某本书本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例如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有多少人读得懂?反正我是读不懂。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有几人看得懂?好像每个字都认得,每句话似乎也能看明白,可联系上下文,我也还是不懂。不过想到这些书虽然大名鼎鼎,但毕竟乃是空谷幽兰,凡夫俗子如我辈,并不将他们挂在嘴边,承认自己看不懂也不算太糗。但是有些书,那是非常之热门,人人都在谈论它,有如谈论自家的叔伯兄弟。这样的书我却仍是看不懂,那就有些没脸面了。
不久前艾柯(Umberto Eco)访问中国,随之而来是不断推陈出新的艾柯著作。再版、加印,书店里艾柯的名字俯拾皆是,连《符号学与语言哲学》这般专业化的著述都不仅得以再版,还在一年当中有了第二刷,不得不佩服资讯的力量。为了跟风,艾柯的书我也买了几本。包括被不少人称颂的《误读》在内,我也没怎么看得懂。我承认,艾柯可能是博学的,但同时肯定也是极其炫技的。比他更炫技的是艾柯著作的中文翻译们。在接受采访时,艾柯就抱怨过自己的作品被翻译成各国文字,连日本人都去意大利就翻译问题向他本人讨教,唯有中文版的翻译们从来没有和他联系过。他的书看不懂,我好像也有了比较正当的理由。
与艾柯热媲美的是汉娜·阿伦特。近两年,汉娜·阿伦特大有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趋势。阿伦特忽然在国内红火,其中想必有出版商的苦心,但恐怕也少不了文人的推波助澜。只是又有几人看得懂呢?
以赛亚·伯林倒是非常直率地说出了他对阿伦特的看法:“我认为她没有进行论证,没有迹象显示她有严肃的哲学思考和史学思考。她写的东西全是乱七八糟的形而上学大杂烩,甚至句与句之间没有逻辑上的关联,也没有合乎理性的或可以想象的联系。”言犹未尽,他还引述了犹太学者格肖姆·肖勒姆的话。他说:“我问过肖勒姆为什么人们钦佩阿伦特女士。他告诉我,任何严肃的思想家都不会这样做。那些钦佩她的人只不过是会摆弄字母的‘文人’,他们不用脑子思考。在一些美国人看来,阿伦特反映了欧洲大陆的思想。但是,肖勒姆声明,任何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和严肃认真的思想家都不会与她为伍。”
作为一个读者,我没有伯林式的洞见,但我仍然要说,读阿伦特的文字的确很痛苦。一本《精神生活》(The Life of Mind,又译为《心智人生》),我只翻开了第一卷《思维》就难以前行了。她几乎全然陷入了神思恍惚的冥想状态,在这种状态呈现的文字似乎需要一些神经生理学的常识才能接近。另一本《黑暗时代的人们》部分是演讲,所以比起《精神生活》要好读一些,但远没有像有些人评价的那样,达到“清明、正直而有节制”的境界。
至于阿伦特最著名的观点“罪恶的平庸”,不少人觉得说到了人类困境的深刻处,其实放在特定的现实语境之下,我也会像伯林那样从沙发上跳起来说:“那太荒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