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们有了交往。我和乔比起来,最比不上他的就是他与人交往的热情,奖掖后进的那份主动自觉,对人的体贴与关怀。也因我正写着康熙,恰在最紧的关头,每晚要坐到三点钟。乔典运不在南阳时,我极少与近在左右的南阳朋友串门聊天。曾臻也一样。直到老乔患病,住进专医院,我在家写书也是心里发毛,常去看他,和他谈天慰藉,见得也就多了些,因为每次去,乔大嫂是“守摊”的,还有曾臻必在,再就是王桂芳,经常从西峡赶来,和曾臻一道帮助料理老乔琐务——和亲生女儿那是一样的。我为安抚乔有时也说说佛经性命之说,有一次曾臻听我背诵《心经》,她记录不下来,婉请我自己写出来,她眼中盈盈的泪,恳切的牵卷诚意,至今都宛然在目。
乔去世后,我们似乎没怎么见面,后来听说她结婚了,丈夫很好,家也很好,有次路遇,我见曾臻容光焕发很精神的样子,觉得她很幸福。
据我的经验或都是偏见,一个人要是幸福了,就不能哀恸,就会离开文学。
由《中国历代通俗演义》所思
长时期以来,“成分”的阴影在中国大地上徘徊。封建时代,有士大夫、庶人、农工商、地主、佃户、贱民种种“阶层”,或者叫“阶级”。对待各个阶层,使用法律不一,政治待遇不一,经济分配制度也不一,这就造成了阶级仇恨。新中国建立以后,政治、经济、综合国力都有飞跃式的大进步,大改观,唯独“成分”这意识存在依然。“地、富、反、坏、右、封、资、修”成了新时代的新贱民阶层,与旧时代一般无二的新的社会问题不单“存在”,且势头不减,愈演愈烈,生命力鲜活。从深层次原因上说,窃以为是“文革”的重要成因之一。从根本上认识、解决它的政治家就是邓小平。这一社会问题的解决,是从十一届三中全会而始,一步一步使我们的社会政治生活卫生起来、健康起来。
“成分”这种社会政治理念,反射在文学领域,构成了文学创作的一边倒和文学评论的单一倾向。一部作品出来,首先拷问它是“香花不是毒草”。肯定了它“没有问题”,然后再说别的。这种做法带来的后果,是服务对象的单纯性,为下里巴人而创作,“阳春白雪”便受扼制。很简单,倘若你只爱春天,那么你这个花园里便没有荷花、菊花与梅花。本来文学应该表述的观念形态,真善美,爱与死,夺人魂魄,陶人性情,增人学养,冶人操守,这种种功能未样样都与“无产阶级”、“贫下中农”这些阶级成分挂钩。即使是无产阶级,也有一个学习的任务,有提升素养、接受人类美好灵思的必要。事情一旦走向绝对化,必定的后果是“过犹不及”。
老实说,如《林海雪原》《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苦菜花》《迎春花》《小二黑结婚》《三里湾》及《苦斗》,这些创作都是十分精良的;柳青、赵树理、欧阳山、曲波这一大批作家,都是十分了得的。但由于这种创作理论的局限,在文化枯竭、无别的书可读的情形下,读者选择了它们。也有耀目的辉光,也有大批量的呼拥读者。但是,这只是一时之作,难以永恒,原因也很简单,它本来就是为这“一时”服务的作品。
今天翻翻《艳阳天》、《金光大道》,浩然的艺术才华仍在熠熠闪烁,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有的学者反感样板戏,其实样板戏也自有它们怡人的风采,这些学者一听就掩耳,那心里暗示的是腻味头痛反感“文革”这场伤情事。姚雪垠的《李自成》怎样?历史题材的文艺作品受“阶级说”的影响相对较少,《李自成》的前两卷我看仍是旷世绝唱,但后来几成“阶级歌颂”,“高、大、全”地表述这个农民领袖,创作的思路就受到了极大的制约。
这些才华横溢的作家为什么没有写出惊天动地的作品?一则是“应人”之作,服务的对象狭小,心胸目光都不能开阔;二则是“应时”之作,“时过”自然“境迁”。从这个角度看,真个是“求仁得仁又何怨”!
同文学艺术与生俱来的文艺评论怎样?著名文艺评论家孙荪曾有过一个生动的比喻:“作家好比是木头,评论家则是木耳。”我以为孙荪的这一断语说得太理想化,太善良了。若说“评论家应该是木耳”,似乎更贴切一些。因为事实上,木头不仅生木耳,还会生蘑菇,生野草,生苔藓……向木头上钉钉子,用斧子劈它成柴,锯成锯末……可以说都叫“评论”。
生木耳,是于人有益,可以做美味进食,营养作用颇多,但用刀、斧、锯这类利器去评论,得到的是什么?木头畏惧斧加之,就会一律按照预先允许的“规范”去生长,这样去要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花儿长出去前先就要想:我不依“政治标准”长出去是什么花?恐怕狗尾巴草也不是!谁愿意辛辛苦苦爬格子滋长出“毒草”呢?
文学艺术,它的功能绝不仅仅是“歌颂”和“暴露”,它还有“告诉”“讽刺”“调侃”“和息”“要求”“给予”……诸多中性的心理作用。用了“阶级标准”这把唯一的尺子,不是这,便是那;不是拥护,肯定就是反对。表述了改革家,工人农民“火热”的生活,农民起义,那就是“主旋律”,否则,你的嗓门天赋高了,不单当你是帕瓦洛蒂,还会听你是“噪音”,掩耳而走,甚或“吾虽不及师旷之听,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你别有用心也可未知。
在参加人民代表大会期间受访用“政治标准”衡量蔡先生的这部书怎样?它既不是“纯文学”,也不是“雅文学”;它不是纯历史,又没有虚造历史,它有歌颂,也有暴露,更多的却是“告诉”、“讽劝”,浩如烟海的历史表述中颇不乏人文思想社会流俗的探讨与调侃。它绝对不可能被我们高层象牙塔尖端的评论居要津者列进“先进文化”的书目里头。
它进行的是人文之美的播种,是中国独有,别国绝无的美好道德的传述和表述。这样老成实在的著作家可能早已在中国“绝版”了。我的估计,历史在一个短的时期不太可能再赐我们一位蔡先生。
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两千年历史传承记载不断的国家,这可能与我们“敬惜字纸”的民族习惯有关,除了历史,还有野史、私史、笔记、日记……配合了这一系列的体系佐证和辅助或匡正纠谬的数据、有小说、诗词、说部、传本……小到民间流传的演义故事、书摊、小曲、民歌、鼓儿哼……种种文学与艺术的烘托,众星捧月地簇拥出“二十四史”来(清史尚是“稿”,未能定正)。倘没有绝大学识,绝大胸襟器量,绝好智商与精力,要做蔡先生做的这番事业,确实有点像要求初中生演算哥德巴赫猜想般困难,或者是“骑单车上月球”那样的妄想。
用阶级成分论是无法评论这本书的。你说他有某种超阶级的倾向,那倒是实话。蔡先生是个好老师,他把一个统绪一个统绪的兴亡过程,一个人物一个人物的历史表现都告诉你,顶多偶尔地、很温善地流露一下自己的思绪——余下更多的,是给学生以思考判断的空间。
一部好的历史实录,何尝不是当作一部小说和文学作品看?荆轲刺秦王,燕太子丹送他到易水河畔,那种肃杀,秋高凛冽,壮士义行必死的悲壮?慷慨赴义的情致,是极致的文学描摹。《廉颇蔺相如传》是《史记》正述。“相如因持璧(和氏璧),却立,依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后来见不少辞书注释里说“怒发冲冠”一词出自岳飞的《满江红》,这都是不读史书的过。
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同样可以看作是历史真实的文学诠释。《红楼梦》就是这样,它不以一朝一代一兴一为局限,表现的是中国封建历史整体形态,代代都这样,这是事实!
然而,好的历史书,好的小说,偏偏都不以“阶级斗争为纲”。贾宝玉是哪个阶级的?曹雪芹歌颂了,赚了三百余年数人的眼泪。就因为它真实,或者说“实事求是”。
这是蔡先生的追求,他不说假话,也不说曲阿的话。他所演义出来的故事,都在史据中斑斑有考。“以正史为经,务求确凿;以逸为纬,不尚虚诬。徐懋功未做军师,李药师(靖),何来仙术?罗艺叛死,乌有子孙?叔宝(秦琼)扬名,未及子女。唐玄奘取经西竺,宁惹妖魔……则天淫秽,不闻私产生男;玉环伏诛,怎得昄真圆藕?种种谬妄所亵之谈,官场辞而避之。”只有这样严肃谨慎的人,才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我在一次与朋友调侃玩笑说:“倘若现在突然发生变故,中国没有电了,死的年轻人比老年人还要多。”这是特指我们中国而言。中老年人,点过油灯看书,穿过草鞋走路,井水可汲而饮,草根可采充饥。如今的年轻人从酒吧到舞厅,无电脑不能思维,非电饭锅无所造饭,不读书也不看报,心中空如昏天之月,除了钱没有别样的追求,他们不死谁死?这是一点具体表述的思维,如果抽象起来讲,中老年人的头顶,始终有历史这盏灯在照,他们的耐受力强些,恐怕是事实。真的会“没电”吗?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一个“非典”可以把满街的人赶回家去,一场更大的意外,比如“战争”呢?
然而我们似乎并不珍惜这些仅存的文史学。还在用“阶级论”这把尺子在量,用斧子去砍他们。
记得在“文革”期间,那些红卫兵曾经有过一个设想,用农民起义的斗争史取代帝王将相的封建史。想是想,真的做起来,他们还是傻了眼。整个的二十四史中,农民起义只能看作是历史的一种“现象”。这个朝代有,那个朝代也有,支离破碎各自在那里,根本行不成历史的连贯和接续。我猜“儒法斗争”的那段历史观表述,也是一种很无奈,很勉强地在生拉硬扯表现“阶级斗争”史观的做法罢了。蔡先生的这部堪称“通史演义”的书当然是以帝王将相为主的,受到冷落也在这般情理之中。
中国的文化中糟粕很多,其中有些东西很要命,这是不争的事实。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证明了这种文化中含有的“落后量”和“落后质”。但是不是落后了便应轻视、蔑视呢?这需要政治家和社会学家认真思考一下。一只乾隆笔筒,放在现在的书架上,和《大不列颠词典》一处,是增色还是减色?一架春秋“水洗”,已不再用来洗手,是保存研究,还是捧出去卖了铜器?就算碰碎了,比如钧瓷,已经极难见到完整的器皿,但在钧瓷址未发现之前,碎片与黄金等价。
我以为,判断任何一部书的社会价值,只有两个量化了的标准,一是它拥有不拥有读者,一是它拥有不拥有时间。二者倘居其一,即是具备“素质”的作品。什么是“素质”?它可能是进步的,也可能是落后的,但它即使是落后的,也是有价值的;倘二者皆具备——即使它是“反动的”,也是永恒的,无法消灭的。谓予不信,可以看看《儿女英雄传》、《蜃楼志》一类作品。可以肯定地说,这两部作品的主旨是陈腐的、落后的,但是,无论什么样世界观的评论家,你可以说三道四,可以恨之入骨,你就是消灭不掉它!因为它的内在有着永恒的美,无阶级、无意识的“芳情只自遣”,践踏成泥“依然香如故”。
啊,我们在审美时,总是在辨认哪是香花,哪是毒草。我们总是戴着显微镜、放大镜和化学试剂在观赏自然,这样做不累吗?安徒生童话里讲了一个故事:一座烧焦了的房子,旁边盛开着一丛绚丽的玫瑰。画家走过来,他感动了,便在旁边写生创作。倘这样问,这画家他是在为贫下中农在作画,抑或为地主阶级?问话的人是否有毛病?我们警惕得是否过分了?看见一部作品,倘是写“要人”的,立刻联想到它是否“利用小说”来反党?写知识分子遭遇的,是不是“在讽刺”党的政策?写“三家村”的就是在组织什么小集团,写海瑞的那是为某某翻案。《水浒》是写“投降”,《三国》呢?是“英雄创造历史”……过敏得像得了神经病,脆弱得像系一根黄瓜或者“琉璃扑噔”儿。
蔡先生的这部书的题材是写帝王将相为主的,和所有的旧知识分子一样,他无法避免一些陈腐的,落后的,甚至是“反动”的东西。“反动”是否一定就坏,“革命”是否一定就好,这不在本文探讨范围。但蔡先生的这一系列确实做到了“两个拥有”,它还要“拥有”下去。我看它的生命力起码比我的书要强。从实效意义上看,它的生命力还在加强。现在还有多少人能看竖版繁体字的“二十四史”呢?不能。就是简体字的古文版也不能。但我们的民族历史要承,要绪,读蔡先生的书可以导你入门。且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从这个意味上说,真的是“厥功甚伟”了。
我是反感成分论的。无论从社会学概念,还是文学评论界定标准,统都反感。看到现在一些评论家:你写一个海瑞式的正直官员,他说你在宣扬清官;你写一个忠于国家爱人民的志士,他说你歌颂“愚忠”;你写帝王将相呢?你是在颂扬“君权统治”,是“封建余孽”,是“奴才”……还是安徒生那则童话,画家是此意识,麻雀们又是彼意识,“吱!那有什么画头?那不过是些红的和绿的堆起来而已——吱!”
帝王将相不可以歌颂吗?歌颂他们便是反民主?我看不能这样说。我不能同意,用今天西方洋大人的标准来衡量我们过去的中国,甚至我们现在的中国。我不是政治家,但作为小民百姓自由见解;比如说民选,现时进行普选,选出来的官怕恶霸多了点,有钱人多了点,贪官多了点。——这不是坑我们中国“公民”吗?
只要走在历史上曾经对改善当时人民生活,对推动当时生产力的发展,对巩固当时国家和平统一,文学艺术昌明,对当时民族团结曾经做出过积极努力和贡献的人,无论李世民、雍正、李白、辛弃疾,抑或毕异、黄道婆、蔡伦、郑和……就是要歌颂,管你说什么!
蔡先生的这套书,从文学性上说,只能说是“中平之作”。它是一座矿山,山一样的巍峨,中有茂林修竹、流泉飞瀑,内含煤铁金玉,自然也有土,有毫不起眼的砂石。它的非凡就在于它的丰富蕴藏。前面说过,它不是应遵命评论应运而生,而是应时而生。在整个封建制度崩溃、新时代还在阵痛时,他用毕生精力唱出了这部史诗,可以听为挽歌,也可以看作新时代的催生符。这岂是几个在沙龙里坐唱,坐看别人辛苦,封就了自家是文坛盟主、骚坛执牛耳辈所能为!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