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发现一些毫不起眼的东西, 有惊艳的感觉, 并慢慢品味出一种哲学, 正如我常说的, 好东西不一定贵, 平淡的东西也自有滋味。
清雅食谱
有时候生活清淡到自己都吃惊起来了。
尤其对食物的欲望差不多完全超脱出来,面对别人都认为是很好的食物,一点也不感到动心。反而在大街小巷里自己发现一些毫不起眼的东西,有惊艳的感觉,并慢慢品味出一种哲学,正如我常说的,好东西不一定贵,平淡的东西也自有滋味。
在台北四维路一条阴暗的巷子里,有好几家山东老乡开的馒头铺子,说是铺子是由于它实在够小,往往老板就是掌柜,也是蒸馒头的人。这些馒头铺子,早午各开笼一次,开笼的时候水气弥漫,一些嗜吃馒头的老乡早就排队等在外面了。
热腾腾、有劲道的山东大馒头,一个才五块钱,那刚从笼屉被老板的大手抓出来的馒头,有一种传统乡野的香气,非常的美味,也非常之结实,寻常一般人一餐也吃不了这样一个馒头。我是把馒头当点心吃的,那纯朴的麦香令人回味,有时走很远的路,只是去买一个馒头。
这巷子里的馒头大概是台北最好的馒头了,只可惜被人遗忘。有的馒头店兼卖素油饼,大大的一张,可蒸、可煎、可烤,和稀饭吃时,真是人间美味。
说到油饼,在顶好市场后面,有一家卖饺子的北平馆,出名的是“手抓饼”,那饼烤出来时用篮子盛着,饼是整个挑松的,又绵又香,用手一把一把抓着吃。我偶尔路过,就买两张饼回家,边喝水仙茶,抓着饼吃,如果遇到下雨的日子,就更觉得那抓饼有难言的滋味,仿佛是雨中青翠生出的嫩芽一样。
说到水仙茶,是在信义路的路摊寻到的,对于喝惯了茉莉香片的人,水仙茶更是往上拔高,如同坐在山顶上听瀑,水仙入茶而不失其味,犹保有洁白清香的气质,没喝过的人真是难以想像。
水仙茶是好,有一个朋友做的冻顶豆腐更好。他以上好的冻顶乌龙茶清焖硬豆腐,到豆腐成金黄色时捞起来,切成一方一方,用白瓷盘装着,吃时配着咸酥花生,品尝这样的豆腐,坐在大楼里就像坐在野草地上,有清冽之香。
有时食物也能像绘画中的扇面,或文章里的小品,音乐里的小提琴独奏,格局虽小,慧心却十分充盈。冻顶豆腐是如此,在南门市场有一家南北货行卖的“桂花酱”也是如此,那桂花酱用一只拇指大的小瓶装着,真是小得不可思议,但一打开桂花香猛然自瓶中醒来,细细的桂花瓣还像活着,只是在宝瓶里睡着了。
桂花酱可以加在任何饮料或茶水,加的时候以竹签挑出一滴,一杯水就全被香味所濡染,像秋天庭院中桂花盛放时,空气都流满花香。我只知道桂花酱中有蜜、有梅子、有桂花,却不知如何做成,问到老板,他笑而不答。“莫非是祖传的秘方吗?”心里起了这样的念头,却也不想细问了。
桂花酱如果是工笔,“决明子”就是写意了。在仁爱路上有时会遇到一位老先生卖“决明子”,挑两个大篮用白布覆着,前一篮写“决明子”,后一篮写“中国咖啡”。卖的时候用一只长长的木杓,颇有古意。
听说“决明子”是山上的草本灌木,子熟了以后热炒,冲泡有明目滋肾的功效,不过我买决明子只是喜欢老先生买卖的方式。并且使我想起幼年时代在山上采决明子的情景,在台湾乡下,决明子唤做“米仔茶”,夏夜喝的时候总是配着满天的萤火入喉。
对于能想出一些奇特的方法做出清雅食物的人,我总感到佩服,在师大路巷子里有一家卖酸酪的店,老板告诉我,他从前实验做酸酪时,认了使乳酪发酵,把乳酪放在锅中,用棉被裹着,夜里还抱着睡觉,后来他才找出做酸酪最好的温度与时间。他现在当然不用棉被了,不过他做的酸酪又白又细真像棉花一般,入口成泉,若不是早年抱棉被,恐怕没有这种火候。
那优美的酸酪要配什么呢?八德路一家医院餐厅里卖的全黑麦面包,或是绝配。那黑麦面包不像别的面包是干透的,里面含着一些有浓香的水分,有一次问了厨子,才知道是以黑麦和麦芽做成,麦芽是有水分的,才使那里的黑麦面包一枝独秀,想出加麦芽的厨子,胸中自有一株麦芽。
食物原是如此,人总是选着自己的喜好,这喜好往往与自己的性格和本质十分接近,所以从一个人的食物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但也不尽然,在通化街巷里有一个小摊,摆两个大缸,右边一缸卖“蜜茶”,左边一缸卖“苦茶”,蜜茶是甜到了顶,苦茶是苦到了底,有人爱甜,却又有人爱那样的苦。
“还有一种人,他先喝一杯苦茶,再喝一杯蜜茶,两种都要尝尝。”老板说,不过他也笑了:“可就没看过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可见世人都爱先苦后甘,不喜欢先甘后苦吧!”
后来,我成了第一个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老板着急地问我感想如何?
“喝苦茶时,特别能回味蜜茶的滋味。”我说,我们两人都大笑起来。
旁边围观的人都为我欢欣的鼓掌。
从一个人的食物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茶香一叶
在坪林乡,春茶刚刚收成结束,茶农忙碌的脸上才展开了笑容,陪我们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还带着新焙炉火气味的茶叶放到壶里,冲出来一股新鲜的春气,溢满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厅。
茶农说:“你早一个月来的话,整个坪林乡人谈的都是茶,想的也都是茶,到一个人家里总会问采收得怎样?今年烘焙得如何?茶炒出来的样色好不好?茶价好还是坏?甚至谈天气也是因为与采茶有关才谈它,直到春茶全采完了,才能谈一点茶以外的事。”听他这样说,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好像他好不容易从茶的影子走了出来,终于能做一些与茶无关的事情,好险!
慢慢的,他谈得兴起,把一斤三千元的茶也拿出来泡了,边倒茶边说:“你别小看这一斤三千元的茶,是比赛得奖的,同样的品质,在台北的茶店可能就是八千元的价格。在我们坪林,一两五十元的茶算是好茶了,可是在台北一两五十元的茶里还掺有许多茶梗子。”
“一般农民看我们种茶的茶价那么高,喝起茶来又是慢条斯理,觉得茶农的生活满悠闲的,其实不然,我们忙起来的时候比任何农民都要忙。”
“忙到什么情况呢?”我问他。
他说,茶叶在春天的生长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叶不能留到明天,因为今天还是嫩叶,明天就是粗叶子,价钱相差几十倍,所以赶清晨出去一定是采到黄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后,茶叶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鲜的气息就没有了,因而必须连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时候又赶着去采昨夜萌发出来的新芽。
而且这种忙碌的工作是全家总动员,不分男女老少。在茶乡里,往往一个孩子七、八岁时就懂得采茶和炒茶了,一到春茶盛产的时节,茶乡里所有孩子全在家帮忙采茶炒茶,学校几乎停顿,他们把这一连串为茶忙碌的日子叫“茶假”——但孩子放茶假的时候,比起日常在学校还要忙碌得多。
主人为我们倒了他亲手种植和烘焙的茶,一时之间,茶香四溢。文山包种茶比起乌龙还带着一点溪水清澈的气息,乌龙这些年被宠得有点像贵族了,文山包种则还带着乡下平民那种天真纯朴的亲切与风味。
主人为我们说了一则今年采茶时发生的故事。他由于白天忙着采茶、分茶,夜里还要炒茶,忙到几天几夜都不睡觉,连吃饭都没有时间,添一碗饭在炒茶的炉子前随便扒扒就解决了一餐,不眠不休的工作只希望今年能采个好价钱。
“有一天采茶回来,马上炒茶,晚餐的时候自己添碗饭吃着,扒了一口,就睡着了,饭碗落在地上打破都不知道,人就躺在饭粒上面,隔一段时间梦见茶炒焦了,惊醒过来,才发现嘴里还含着一口饭,一嚼发现味道不对,原来饭在口里发酵了,带着米酒的香气。”主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我却听到了笑声背后的一些心酸。人忙碌到这种情况,真是难以想像,抬头看窗外那一畦畦夹在树林山坡间的茶园,即使现在茶采完了,还时而看见茶农在园中工作的身影,在我们面前摆在壶中的茶叶原来不是轻易得来。
主人又换了一泡新茶,他说:“刚喝的是生茶,现在我泡的是三分仔(即炒到三分的熟茶),你试试看。”然后他从壶中倒出了黄金一样色泽的茶汁来,比生茶更有一种古朴的气息。他说:“做茶的有一句话,说是‘南有冻顶乌龙,北有文山包种’,其实,冻顶乌龙和文山包种各有各的胜场,乌龙较浓,包种较清,乌龙较香,包种较甜,都是台湾之宝,可惜大家只熟悉冻顶乌龙,对文山的包种茶反而陌生,这是很不公平的事。”
对于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许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乡山上的渔光村,从坪林要步行两个小时才到,遗世而独立的生活着,除了种茶,闲来也种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公尺高的地方,为什么选择住这样高的山上?“那是因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长得越好。”
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近年来也常有人造访,主人带着乡下传统的习惯,凡是有客人来总是亲切招待,请喝茶请吃饭,临走还送一点自种的茶叶。他说:“可是有一次来了两个人,我们想招待吃饭,忙着到厨房做菜,过一下子出来,发现客厅的东西被偷走了一大堆,真是令人伤心哪!人在这时比狗还不如,你喂狗吃饭,它至少不会咬你。”
主人家居不远的地方,有北势溪环绕,山下有一个秀丽的大舌湖,假日时候常有青年到这里露营,青年人所到之处,总是垃圾满地,鱼虾死灭,草树被践踏,然后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给当地居民去尝。他说:“二十年前,我也做过青年,可是我们那时的青年好像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青年几乎都是不知爱惜大地的,看他们毒鱼的那种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里面有许多还是大学生。只要有青年来露营,山上人家养的鸡就常常失踪,有一次,全村的人生气了,茶也不采了,活也不做了,等着抓偷鸡的人,最后抓到了,是一个大学生,村人叫他赔一只鸡一万块,他还理直气壮的问:天下那有这么贵的鸡?我告诉他说:一只鸡是不贵,可是为了抓你,每个人本来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叶的,都放弃了,为了抓你,我们已经损失好几万了。”
这一段话,说得在座的几个茶农都大笑起来。另一个老的茶农接着说:“像文山区是台北市的水源地,有许多台北人就怪我们把水源弄脏了,其实不是,我们更需要干净的水源,保护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弄脏?把水源弄脏的是台北人自己,每星期有五十万个台北人到坪林来,人回去了,却把五十万人份的垃圾留在坪林。”
在山上茶农的眼中,台北人是骄横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坏山林与溪河的一种动物,有一位茶农说得最幽默:“你看台北人自己把台北搞成什么样子,我每次去,差一点窒息回来!一想到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最好的茶要给这样的人喝,心里就不舒服。”
谈话的时候,他们几乎忘记了我是台北来客,纷纷对这个城市抱怨起来。在我们自己看来,台北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只是出了问题;但在乡人的眼中,这个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是几年前早就崩溃了。
主人看看天色,估计我们下山的时间,泡了今春他自己烘焙出来最满意的茶,那茶还有今年春天清凉的山上气息,掀开壶盖,看到原来卷缩的茶叶都伸展开来,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心里想着,这是一座茶乡里一个平凡茶农的家,我们为了品早春的新茶,老远跑来,却得到了许多新的教育,原来就是一片茶叶,它的来历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气一样是不可估量的。
从山上回来,我每次冲泡带回来的茶叶,眼前仿佛浮起茶农扒一口饭睡着的样子,想着他口中发酵的一口饭,说给朋友听,他们一口咬定:“吹牛的,不相信他们可能忙到那样,饭含在口里怎么可能发酵呢?”我说:“如果饭没有在口里发酵,那里编得出来这样的故事呢?”朋友哑口无言。
然后我就在喝茶时反省的自问:为什么我信任只见过一面的茶农,反而超过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呢?
疑问就在鼻息里化成一股清气,在身边围绕着。
看见那清寂与空静之美。
不是茶
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是日本无人不晓的历史人物,他的家教非常成功,千利休家族传了十七代,代代都有茶道名师。
千利休家族后来成为日本茶道的象征,留下来的故事不计其数,其中有三个故事我特别喜欢。
千利休到晚年时,已经是公认的伟大茶师,当时掌握大权的将军秀吉特地来向他求教饮茶的艺术,没想到他竟说饮茶没有特别神秘之处,他说:“把炭放进炉子里,等水开到适当程度,加上茶叶使其产生适当的味道。按照花的生长情形,把花插在瓶子里。在夏天的时候使人想到凉爽,在冬天的时候使人想到温暖,没有别的秘密。”
发问者听了这种解释,便带着厌烦的神情说,这些他早已知道了。千利休厉声的回答说:“好!如果有人早已知道这种情形,我很愿意作他的弟子。”
千利休后来留下一首有名的诗,来说明他的茶道精神:
先把水烧开, 再加进茶叶, 然后用适当的方式喝茶, 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除此以外,茶一无所有。
这是多么动人,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种简单的动作、一种单纯的生活,虽然茶可以有许多知识学问,在喝的动作上,它却还原到非常单纯有力的风格,超越了知识与学问。也就是说,喝茶的艺术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每个人的个性与喜好,用自己“适当的方式”,才是茶的本质。如果茶是一成不变,也就没有“道”可言了。
另一个动人的故事是关于千利休教导他的儿子。日本人很爱干净,日本茶道更有着绝对一尘不染的传统,如何打扫茶室因而成为茶道艺术极重要的传承。
传说当千利休的儿子正在洒扫庭园小径时,千利休坐在一旁看着。当儿子觉得工作已经做完的时候,他说:“还不够清洁。”儿子便出去再做一遍,做完的时候,千利休又说:“还不够清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做了许多次。
过了一段时间,儿子对他说:“父亲,现在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石阶已经洗了三次,石灯笼和树上也洒过水了,苔藓和地衣都披上了一层新的青绿,我没有在地上留下一根树枝和一片叶子。”
“傻瓜,那不是清扫庭园应该用的方法。”千利休对儿子说,然后站起来走入园子里,用手摇动一棵树,园子里霎时间落下许多金黄色和深红色的树叶,这些秋锦的断片,使园子显得更干净宁谧,并且充满了美与自然,有着生命的力量。
千利休摇动的树枝,是在启示人文与自然和谐乃是环境的最高境界,在这里也说明了一位伟大的茶师是如何从茶之外的自然得到启发。如果用禅意来说,悟道者与一般人的不同也就在此,过的是一样的生活,对环境的观照已经完全不一样,他能随时取得与环境的和谐,不论是秋锦的园地或瓦砾堆中都能创造泰然自若的境界。
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千利休的孙子宗旦,宗旦不仅继承了父祖的茶艺,对禅也极有见地。
有一天,宗旦的好友京都千本安居院正安寺的和尚,叫寺中的小沙弥送给宗旦一枝寺院中盛开的椿树花。
椿树花一向就是极易掉落的花,小沙弥虽然非常小心的捧着,花瓣还是一路掉下来,他只好把落了的花瓣拾起,和花枝一起捧着。
到宗旦家的时候,花已全部落光,只剩一枝空枝,小沙弥向宗旦告罪,认为都是自己粗心大意才使花落下了。
宗旦一点也没有怨怪之意,并且微笑地请小沙弥到招待贵客的“今日庵”茶席上喝茶。宗旦从席床上把祖父千利休传下来名贵的国城寺花筒拿下来,放在桌上,将落了花的椿树枝插于筒中,把落下的花散放在花筒下,然后他向空花及空枝敬茶,再对小沙弥献上一盅清茶,谢谢他远道赠花之谊,两人喝了茶后,小沙弥才回去向师父覆命。
宗旦是表达了一个多么清朗的境界!花开花谢是随季节变动的自然,是一切的“因”;小和尚持花步行而散落,这叫做“缘”、无花的椿枝及落了的花,一无价值,这就是“空”。
从花开到花落,可以说是“色即是空”,但因宗旦能看见那清寂与空静之美,并对一切的流动现象,以及一切的人抱持宽容的敬意,他把空变成一种高层次的美,使“色即是空”变成“空即是色”。
对于看清因缘的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也就不是那么难以领会了。
老和尚、小沙弥、宗旦都知道椿树花之必然凋落,但他们都珍惜整个过程,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惜缘”,惜缘所惜的并不是对结局的期待,而是对过程的宝爱呀!
在日本历史上,所有伟大的茶师都是学禅者,他们都向往沉静、清净、超越、单纯、自然的格局,一直到现代,大家都公认不学禅的人是没有资格当茶师的。
味之素
在南部,我遇见一位中年农夫,他带我到耕种稻子的田地。
原来他营生的一甲多稻田里,有大部分是机器种植,从耕耘、插秧、除草、收割,全是机械化的。另外留下一小块田地由水牛和他动手,他说一开始时是因为舍不得把自小养大的水牛卖掉,也怕荒疏了自己在农田的经验,所以留下一块完全用“手工”的土地。
等到第一次收成,他仔细地品尝了自己用两种耕田方式生产的稻米,他发现,自己和水牛种出来的米比机器种的要好吃。
“那大概是一种心理因素吧!”我说,因为他自己动手,总是有情感的。
农夫的子女也认为是心理因素,农会的人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抗拒机器的心理情结。
农夫说:“到后来我都怀疑是自己的情感作祟,我开始做一个实验,请我媳妇做饭时不要告诉我是那一块田的米,让我吃的时候来猜,可是每次都被我说中了,家里的人才相信不是因为感情和心理,而是味道确有不同,只是年轻人的舌头已经无法分辨了。”
这种说法我是第一次听见,照理说同样一片地,同样的稻种,同样的生长环境,不可能长出可以辨别味道的稻米。农夫同样为这个问题困惑,然后他开始追查为什么他种的米会有不同的味道。
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传统。
什么样的传统呢?——我说。
他说:“我从翻田开始就注意自己的土地,我发现耕耘机翻过的土只有一尺深,而一般水牛的力气却可以翻出三尺深的土,像我的牛,甚至可以翻三尺多深。因此前者要下很重的肥料,除草时要用很强的除草剂,杀虫的时候就要放加倍的农药,这样,米还是一样长大,而且长得更大,可是米里面就有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味道当然改变了,它的结构也不结实,所以它嚼起来淡淡松松,一点也不Q。”
至于后者,由于水牛能翻出三尺多深的土地,那些土都是经过长期休养生息的新土,充满土地原来的力量,只要很少的肥料,有时根本用不着施肥,稻米已经有足够成长的养分了。尤其是土翻得深,原来长在土面上的杂草就被新翻的土埋葬,除草时不必靠除草剂,又因为翻土后经过烈日曝晒,地表皮的害虫就失去生存的环境,当然也不需要施放过量的农药。
农夫下了这样的结论:“一株稻子完全依靠土地单纯的力气长大,自然带着从地底深处来的香气。你想,咱们的祖先几千年来种地,什么时候用肥料、除草剂、农药这些东西?稻子还不是长得真好,而且那种米香完全是天然的。原因就在翻土,土犁得深了,稻子就长得好了。”
是吧!原因就在翻土,那么我们把耕耘机改成三尺深不就行了吗?农夫听到我的言语笑起来,说:“这样,耕耘机不是要累死了。”我们站在农田的阡陌上,会心地相视微笑。我多年来寻找稻米失去米的味道的秘密,想不到在乡下农夫的实验中得到一部分解答。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桃园大溪的山上种果树,我有时去拜望他,循着青石打造的石阶往山上走的时候,就会看到亲戚自己垦荒拓土开辟出来的果园,他种了柳丁、橘子、木瓜、香蕉,和葡萄,还有一片红色的莲雾。
台湾的水果长得好,是人尽皆知的事,亲戚的果园几乎年年丰收,光是站在石阶上俯望那一片结实累累红白相映的水果,就够让人感动,不要说能到果园里随意采摘水果了。但是每一回我提起到果园采水果,总是被亲戚好意拒绝,不是这片果园刚刚喷洒农药,就是那片果园才喷了两天农药,几乎没有一片干净的果园,为了顾及人畜的安全,亲戚还在果园外面竖起一块画了骷髅头的木板,上书“喷洒农药,请勿采摘。”
他说:“你们要吃水果,到后园去采吧!那一块是留着自己吃的,没有喷农药。”
在他的后园里有一小块围起来的地,种了一些橘子、柳丁、木瓜、香蕉、芒果,还有两棵高大的青种莲雾等四季水果,周围沿着篱笆,还有几株葡萄。在这块“留着自己吃”的果园,他不但完全不用农药,连肥料都是很少量使用,但经过细心的整理,果树也是结实累累。果园附近,还种了几亩菜,养了一些鸡,全是土菜土鸡。
我们在后园中采的水果,相貌没有大园子那样堂皇,总有几个有虫咬鸟吃的痕迹,而且长得比较细瘦,尤其是青种的老莲雾,大概只有红色莲雾的一半大。亲戚对这块园子津津乐道,说是别看这些水果长相不佳,味道却比前园的好得多,每种水果各有自己的滋味,最主要的是安全,不怕吃到农药。他说:“农药吃起来虽不能分辨,但是连虫和鸟都不敢吃的水果,人可以吃吗?”
他最得意的是两棵青种的莲雾,说那是在台湾已经快绝迹的水果了,因为长相不及红莲雾,论斤论秤也不比红莲雾赚钱,大部分被农民毁弃。“可是,说到莲雾的滋味,红莲雾只是水多,一点没有味道的,青莲雾的水分少,肉质结实,比红色的好多了。”
然后亲戚感慨起来,认为台湾水果虽一再的改良,愈来愈大,却都是水,每一种水果吃起来味道没什么区别,而且腐败得快,以前可以放上一星期不坏的青莲雾,现在的红莲雾则采下三天就烂掉一大半。
我向他提出抗议,说为什么自己吃的水果不洒农药和肥料,卖给果商的水果却要大量喷洒,让大家没有机会吃好的、安全的水果,他苦笑着说;“这些虫食鸟咬的水果,批发商看了根本不肯买,这全是为了竞争呀!我已经算是好的,听说有的果农还在园子里洒荷尔蒙、抗生素呢!我虽洒了农药,总是到安全期才卖出去,一般果农根本不管,价钱好的时候,昨天下午才洒的农药,今天早上就采收了。”
我为亲戚的话感慨不已,更为农民良知感到忧心,他反倒笑了说:“我们果农流传一句话,说‘台北人的胃卡勇’,他们从小吃农药荷尔蒙长大,身上早就有抗体,不会怎么样的。”至于水果真正的滋味呢!台北人根本不知道原味是什么,早已无从分辨了。
亲戚从橱柜中拿出一条萝卜,又细又长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根须很长大约有七八公分,他说:“这是原来的萝卜,在菜场已经绝种,现在的萝卜有五倍大,我种地种了三十年,十几年前连作梦也想不到萝卜能长那么大,但是拿一条五倍大的萝卜熬排骨汤,滋味却没有这一条小小的来得浓!”
每次从亲戚山上的果园菜园回来,常使我陷入沉思,难道我们要永远吃这种又肥又痴、水分满溢又没有滋味的水果蔬菜吗?
我脑子里浮现了几件亲身体验的事:母亲在乡下养了几只鹅,有一天在市场买芹菜回来,把菜头和菜叶摘下丢给鹅吃,那些鹅竟在一夜之间死去,全身变黑,是因为菜里残留了大量的农药。
有一次在民生公园,看到一群孩子围在一处议论纷纷,我上前去看,原来中间有一只不知道那里跑出来的鸡。这些孩子大部分没看过活鸡,他们对鸡的印象来自课本,以及喂了大量荷尔蒙抗生素,从出生到送入市场只要四十天的肉鸡。
有一回和朋友谈到现在的孩子早熟,少年犯罪频繁,一个朋友斩钉截铁的说,是因为食物里加了许多不明来历的物质,从小吃了大量荷尔蒙的孩子怎能不早熟,怎能不性犯罪?这恐怕找不到证据,却不能说不是一条线索。
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十年前,有人到我们家乡推销味素,在乡下叫做“鸡粉”,那时的宣传口号是“清水变鸡汤”,乡下人趋之若鹜,很快使味素成为家家必备的用品,不管是做什么菜,总是一大瓢味素洒在上面,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一种“清水鸡汤”。
我如今对味素敏感,吃到味素就要作呕。是因为味素没有发明以前,乡下人的“味素”是把黄豆捣碎拌一点土制酱油,晒干以后在食物中加一点,其味甘香,并且不掩盖食物原来的味道。现在的味素是什么做的,我不甚了然,听说是纯度百分之九十九的L——麸酸钠,这是什么东西?吃了有无坏处?对我是个大的疑惑。唯一肯定的是味素是“破坏食物原味的最大元素”。“味素”而破坏“味之素”,这是现代社会最大的反讽。
我有一个朋友,一天睡眠蒙胧中为读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做早餐,煮“甜蛋汤”,放糖时错放了味素,朋友清醒以后,颇为给孩子放的五瓢味素操心不已。孩子放学回来,却竟未察觉蛋汤里放的不是糖,而是味素——失去对味素的知觉比吃错味素更令人操心。
过度的味素泛滥,一般家庭对味素的依赖,已经使我们的下一代失去了舌头。如果我们看到饭店厨房用大桶装的味素,就会知道连我们的大师傅也快没有舌头了。
除了味素,我们的食物有些什么呢?硼砂、色素、荷尔蒙、抗生素、肥料、农药、糖精、防腐剂、咖啡因……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吃,而又有原味的食物呢?加了这些,我们的蔬菜、水果、稻米、猪、鸡往往生产过剩而丢弃,因为长得太大太多太没有味道了。
生为一个现代人,我时常想起“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的话,不是我力不能任农事,而是我如果是老农,可以吃自种的米;是老圃,可以吃自种的蔬菜水果,至少能维持一点点舌头的尊严。
“舌头的尊严”是现代人最缺的一种尊严。连带的,我们也找不到耳朵的尊严(声之素),找不到眼睛的尊严(色之素),找不到鼻子的尊严(气之素)。嘈杂的声音、混乱的颜色、污浊的空气,使我们像电影《怪谈》里走在雪地的美女背影,一回头,整张脸是空白的,仅存的是一对眉毛;在清冷纯净的雪地,最后的眉毛,令我们深深打着寒颤。
没有了五官的尊严,又何以语人生?
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世界追逐与改变的历程。
忧欢派对
有两位武士在树林里相遇了,他们同时看见树上的一面盾牌。
“呀!一面银盾!”一位武士叫起来。
“胡说!那是一面金盾!”另一位武士说。
“明明是一面银制的盾,你怎么硬说是金盾呢?”
“那是金盾是明显不过的,为什么你强辞夺理说是银盾?”
两位武士争吵起来,始而怒目相向,继而拔剑相斗,最后两人都受了致命的重伤,当他们向前倒下的一刹那,才看清树上的盾牌,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银的。
我很喜欢这则寓言,因为它有极丰富的象征,它告诉我们,一件事物总可以两面来看,如果只看一面往往看不见真实的面貌,因此,自我观点的争执是毫无意义的。进一步地说,这世界本来就有相对的两面,欢乐有多少,忧患就有多少;恨有多切,爱就有那么深;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我们要找到身心的平衡点,就要先认识这是个相对的世界。
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世界追逐与改变的历程,我们通常会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见、言语、动静中浮沉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设定的标准时,就会感到欢愉幸福,不合乎我们的标准时,就会感到忧恼悲苦,这个世界之所以扰攘不安,就是由于人人的标准都不同。而人之沉于忧欢的漩涡,则是因为我们过度的依赖感觉,感觉乃是变换不定的,随外在转换的东西,使人都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变换悲喜。
把人生的历程拉长来看,忧欢是生命中一体的两面,它们即使不同时现起,也总是相伴而行。
佛经里就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两个仙女,一位人见人爱,美丽无比,名字叫做“功德天”,另一位人见人恶,丑陋至极,名字叫“黑暗天”。当功德天去敲别人的门时,总是受到热烈招待,希望她能永远在家里做客,可是往往只住很短暂的时间,丑陋的黑暗天就接着来敲门,主人当然拒绝她走进家门一步。
这时候,功德天与黑暗天就会告诉那家的主人:“我们是同胞姊妹,向来是形影不离的,如果要赶走妹妹,姊姊也不能单独留下来;如果要留下功德天,就必须让黑暗天也进门作客。”
愚蠢的主人就会把姊妹都留下来,他们为了享受功德,宁可承受黑暗。有智慧的主人则会把两姊妹都送走,宁可过恬淡的生活。
这也是一个非常有象征意味的寓言,它启示我们,有智慧的人“无求”,他知道人生的忧欢都只是客人而已,并非生命的本体,唯有不执着于功德的人,才不会有黑暗的侵扰——也唯有不追求欢乐的人,才不会落入忧苦的泥沼。
忧欢时常联手,这是生活里最无可奈何的景况,期许自己不被感觉所侵蚀的人,只有从超越感官的性灵入手。
有一次,我到一间寺庙去游玩,看到庙前树上挂着的木板写着:
心安茅屋稳, 性定菜根香, 世事静方见, 人情淡始长。
安、定、静、淡应该是对治感官波动、悲喜冲击的好方法,可是在现实里并不容易做到。不过,对一个追求智慧的人,他必须知道,幸福的感受与人的心情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有时候,那些看似平淡的事物反而能有深刻悠长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在真实相爱的情侣之间,一朵五块钱玫瑰花的价值,不比一粒五克拉的钻石逊色。
有一首流行甚广的民谣“茶山情歌”里有这样几句:
茶也青哟, 水也清哟, 清水烧茶, 献给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 喝口清茶, 表表我的心!
我每次听到这首歌,就深受感动,这原是采茶少女所唱的情歌,用青茶与清水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真是平常又非凡的表白。一个人的情感若能青翠如寒山雾气中的茶,清澈若山谷溪涧的水,确实是值得珍惜,可以像珍宝一样拿出来奉献的。
一杯清茶也可以如是缠绵,使人对情爱有更清净的向往,在爱恨炽烈的现代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我们若要了解真爱,并进入人生更深刻的本质,就非使心情如茶般青翠、水样清明不可,可叹的是,现代人喝惯了浓烈的忧欢之酒,愈来愈少人懂得茶青水清的滋味了。
明朝时代,有一首山歌,和茶山情歌可以前后辉映:
不写情词不写诗,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这般心事有谁知?
一条白色的手帕,就能够如此丝缕牵缠,这种超乎言语的情意,现在也很少人知了。
情爱,算是人间最浓烈的感觉了,若能存心如清茶、如素帕,那么不论得失,情意也不至于完全失去,自然也不会反目成仇,转爱成恨了。只是即使淡如清茶还是有忧欢的波澜,不能有清净的究竟,历史上的禅师以观心、治心、直心的方法来超越,使人能高高的站在忧欢之上,我们来看两个公案,可以让我们从清茶素帕再进一步,走入“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的世界。
有一位名叫玄机的尼师去参访雪峰禅师,禅师问说:“什么处来?”
曰:“大日山来。”
师曰:“日出也未?”
曰:“若出,则熔却雪峰。”
师曰:“汝名什么?”
曰:“玄机。”
师曰:“日织多少?”
曰:“寸丝不挂。”
雪峰听了默然不语,玄机十分得意礼拜而退,才走了三步,雪峰禅师说:“你的袈裟角拖到地上了!”玄机回头看自己的袈裟,雪峰说:“好一个寸丝不挂!”
这是多么机锋敏捷的谈话,玄机尼师的寸丝不挂立即被雪峰禅师勘破。这个公案使我们知道从“清茶素帕”到“寸丝不挂”之间是多么遥远的路途。
另一个公案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去参惟宽禅师。
白居易:“何以修心?”
惟宽:“心本无损伤,云何要理?无论垢与净,切勿起念。”
白居易:“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
惟宽:“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
惟宽禅师的说法,使我们知道,纵是净的念头也像眼睛里的金屑,并不值得追求。那么,若能垢净不染,则欢乐自然也不可求了。
禅师不著于生命,乃至不著一切意念的垢净,并不表示清净的人必须逃避浊世人生。在《西厢记》里有两句话:“你也掉下半天风韵,我也飘去万种思量。”是说如果你不是那样美丽,我也不会如此思念你了。金圣叹看到这两句话就批道:“昔时有人嗜蟹,有人劝他不可多食,他就发誓说:‘希望来生我见不着蟹,也免得我吃蟹。’”这真是妙批,是希望从逃避外缘来免得爱恨的苦恼,但禅师不是这样的,他是从内心来根除染着,外缘上反而能不避,甚至可以无畏的承当了。也就是在繁花似锦之中,能向万里无寸草处行去!
宗宝禅师说得非常清楚透彻:“圣人所以同者心也,凡人所以异者情也。此心弥满清净,中不容他,遍界遍空,如十日并照。觌面堂堂,如临宝镜,眉目分明。虽则分明,而欲求其体质,了不可得。虽不可得,而大用现前,折、旋、俯、仰,见、闻、觉、知,一一天真,无暂时休废。直下证入,名为得道。得时不是圣,未得时不是凡。只凡人当面错过,内见有心,外见有境,昼夜纷纭,随情造业,诘本穹源,实无根蒂。若是达心高士,一把金刚王宝剑,逢着便与截断,却不是遏捺念虑,屏除声色。一切时中,凡一切事,都不妨他,只是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真到寸丝不挂的禅者,他不是逃避世界的,也不是遏止捺住念头或挂虑,当然更不是屏除一切声色,他只是一一天真的面对世界,而能“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这是多么广大、高远的境界!
我们凡夫几乎是做不到一一天真,不惑不留的,却也不是不能转化忧欢的人生历练。我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位女歌手在演唱会中场休息的时候,知道了母亲过世的消息,她擦干眼泪继续上台做未完的表演,唱了许多欢乐之歌,用悲哀的泪水带给更多人欢笑。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的演员与歌手,他们必须在心情欢愉时唱忧伤之歌,演悲剧的戏;或者在饱受惨痛折磨时,还必须唱欢乐的歌,演喜剧的戏。而不管他们演的是喜是悲,都是为了化解观众生命的苦恼,使忧愁的人得到清洗,使欢喜的人更感觉幸福。文学家、音乐家、艺术家等心灵工作者,无不是这样子的。
实际人生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微笑的人可能是在掩盖心中的伤痛,哀愁者也可能隐藏或忽略了自己的幸福,更多的时候,是忧与欢的泪水同时流下。
不管是快乐或痛苦,人生的历程有许多没有选择余地的经验,这是有情者最大的困局。我们也许做不到禅师那样明净空如,但我们可以转换另一种表现,试图去跨越困局,使我们能茶青水清,并用来献给与我们一样有情的凡人,以自己无比的悲痛来疗治洗涤别人生命的伤口,困局经常是这样转化,心灵往往是这样逐渐清明的。
因此,让我们幸福的时候,唱欢乐之歌吧!
让我们忧伤的时候,更大声的唱欢乐之歌吧!
忧欢虽是有情必然的一种连结,但忧欢也只是生命偶然的一场派对!
我们在海边无意拾获的贝壳之美才是纯粹的美。
牡丹也者
温莎公爵夫人过世的那一天,正巧是故宫博物院至善园展出牡丹的第一天。
真是令人感叹的巧合,温莎公爵夫人是本世纪最动人的爱情故事的主角,而牡丹恰是中国历史上被认为是最动人的花。一百盆“花中之后”在春天的艳阳中开放,而一朵伟大的“爱情之花”却在和煦的微风中凋谢了。
我们赶着到外双溪去看牡丹,在人潮中的牡丹显得是多么脆弱呀!因为人群中蒸腾的浊气竟使它们提前凋谢了,保护牡丹的冰块被放置在花盆四周,平衡了人群的热气。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冲到牡丹面前,许多人都会发出一声叹息:终于看到了一直向往着的牡丹花!接下来则未免怏怏:牡丹花也像是芙蓉花、大理菊一样,不过如此,真是一见不如百闻呀!在回程的路上,不免兴起一些感慨,我们心中所存在的一些美好的想像,有时候禁不起真实的面对,这种面对碎裂了我们的美好与想像。
我不是这一次才见到牡丹的,记得两年前在日本旅行,朋友约我到东京郊外看牡丹花展,那一夜差一点令我在劳顿的旅次中也为之失眠,心里一直梦想着从唐朝以来一再点燃诗人艺术家美感经验的帝王之花的姿容。自然,我对牡丹不是那么陌生的,我曾在无数的扇面、册页、巨作中见过画家最细腻翔实的描绘,也在无数的诗歌里看到那红艳凝香的侧影,可是如今要去看活生生地开放着的牡丹花,心潮也不免为之荡漾。
在日本看到牡丹的那一刻,可以说是失望的,那种失望并不是因为牡丹不美,牡丹还是不愧为帝王之花、花中之后的称号,有非常之美,但是距离我们心灵所期待的美丽还是不及的。而且,牡丹一直是中国人富贵与吉祥的象征,富贵与吉祥虽好,多少却带着俗气。
看完牡丹,我在日本花园的宁静池畔坐下,陷进了沉思:是我出了问题?还是牡丹出了问题?为什么人人说美的牡丹,在我的眼中也不过是普通的花呢?
牡丹还是牡丹,唐朝在长安是如此,现代在东京也仍然如此,问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因为历史上我所喜爱的诗人、画家,透过他们的笔才使我在印象里为牡丹铸造了一幅过度美丽的图象,也因为我生长在台湾,无缘见识牡丹,把自己的乡愁也加倍地放在牡丹艳红的花瓣上。
假如牡丹从来没有经过歌颂,我会怎样看牡丹呢?
假如我家的院子里,也种了几株牡丹呢?
我想,牡丹也将如我所种的菊花、玫瑰、水仙一样,只是美丽,还可以欣赏的一种花吧!
我怀着落寞的心情离开了日本的花园,在参天的松树林间感觉到一种看花从未有过的寂寞。
唯一使我深受震动的,是在花园的说明书里,我看到那最美的几种牡丹是中国的品种,是在唐宋以后陆续传种到日本的。在春天的时候,日本到处都开着中国牡丹,反倒是居住在中国南方的汉人有一些终生未能与牡丹谋上一面。
花园边零售的摊位上,有贩售牡丹种子的小贩,种子以小袋包装,我的日本朋友一直鼓舞我买一些种子回台湾播种,我挑了几品中国的种子回来,却没有一粒种子在我的花盆中生芽。
这一次在故宫至善园看牡丹花展,识得牡丹的朋友却告诉我说:“这些牡丹是日本种,从日本引进种植成功的。”
“日本种不就是中国种吗?”我问。
“最原始的品种当然还是中国种,可是日本人非常重视牡丹,他们改良了品种,增加了花色,中国种比较起来就有一些逊色了。”
这倒真是始料未及的事,日本人以中国的品种为好,我们倒以日本的品种为好了。那些无知的牡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那里的品种,只要控制了气温与环境,它就欣悦地开放。对于中国的牡丹,这一段奇异的路真是不可知的旅程呀!
日本看牡丹,台北看牡丹,有一种心情是相同的,即是牡丹虽好,有种种不同的高贵的名字,也只是一种花而已。要说花,我们自己亲手所种植,长在普通花泥花盆里的花,才是最值得珍惜的,虽无掀天身价,到底是我们自己的花。
从至善园回来,我在阳台上浇花,看到自己种的一盆麒麟草,因为春光,在尾端开出一些淡红的小花,一点也不稀奇,摆在路上也不会引人驻足,但它真是美,比我所看见的牡丹毫不逊色。因为在那么小的花里,有我们的心血,有我们的关怀,以及我们的爱。
温莎公爵与夫人也是如此,一宗曾使全世界的恋人为之落泪动容的爱情,从我们年幼的时候,就飘荡在我们的胸腔之中,然后我们立下了这样的志向:如果我右手有江山,左手有美人,我也要放下右手的江山来拥抱左手的美人。
可是志向只是志向,我们不可能同时拥有江山与美人,要是有,可能也放不下,连一代枭雄拿破仑都办不到,他的境界只留在“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境界。
一般人为爱情作小小的牺牲都难以办到,何况是舍弃江山去追求爱情呢?
试想当年,风度翩翩的威尔斯王子,准备继承他父亲乔治五世的王位成为爱德华八世,加上他容貌出众,干练而有理想,是那个时代全世界最受少女仰慕的王子,以他的风采与地位,要找一位最美丽、最杰出、最聪明的妻子,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应该拥有最好、最美的一朵牡丹,这也是全英国的期望。
可是他喜欢的不是牡丹。
他爱上了一个离过婚的有夫之妇——辛普森夫人。
辛普森夫人本名华丽丝,当年三十四岁,是伦敦商人艾奈斯特的太太,既不年轻也不貌美,既不富裕又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她的身体也不健康,胃病时时发作。在一九三〇年代英国人民的眼中,辛普森夫人简直一无是处,偏偏他们的国王爱上了这个女子。
那种心情是可以想见的,就如同我们有一园子盛开的牡丹,请朋友来观赏,朋友在园子里绕了半天却说:花园角落那一株紫色的酢浆草开得真是美。
华丽丝就像那株紫色酢浆草,而且还不是初开的,已经是第三次开放。
后来,爱德华八世如何为了华丽丝,不惜与首相闹翻,放弃江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也成为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纪里,一个真实动人的爱情典范。
我并不想评述这段爱情,我有兴趣的是,人人都说牡丹好,如果我们觉得牡丹的美不如朱槿花,为什么不勇敢地说出来呢?或者说当我们面对爱情的试炼之时,是不是能打开一切条件的外貌,去触及真实本然的面目呢?是不是能把物质的一切放在一边,做心灵真正的面对呢?
这个世界,许多女人都拥有钻石、珠宝、貂皮大衣,但是真正觉得钻石、珠宝、貂皮大衣是美丽的女人极少,绝大部分是只知道它的价钱。
我们在钻石的光芒中找到的美不一定是纯粹的美,我们在海边无意拾获的贝壳之美才是纯粹的美。我们在标价百万的兰花上看到的美不一定是真实的美,我们在路边无意中看见的油菜花随风翻飞才是真实的美。
爱与牡丹也是如此。
爱德华八世和辛普森夫人的爱不一定是纯粹与真实的美,只有还原到大卫与华丽丝,才有了纯粹与真实之美。
牡丹如果是放在花盆里用冰块冰着,供给众人瞥看一眼,不是真美:只有它还原到大地上,与众花同在,从土地生发,才是真美。
我们不必欣羡爱德华与辛普森,我们只要珍惜自己拥有的小小的爱就够了,我们的爱虽平凡渺小,即使有人送我江山,也是不可更换的。爱之伟大无如我者,小小江山何足道哉!
我们也不必欣羡牡丹,我们只要宝爱自己所拥有的菊花、玫瑰、蔷薇、茉莉,乃至鸡冠花、鸡屎菊也就是了。在这个大地上,繁花锦绣无不是美,我对美的见识如此壮大,小小牡丹何足道哉!
把帝王之花还给帝王。
把花中之后还给皇后。
我只把最真实、最纯朴、最能与我的美感或爱情相呼吸的留给我自己,我自己就是江山,我自己就是一个具足的宇宙。
犹如人生苍凉历尽之后,中夜观心,看见,并且感觉,少年时沸腾的热血,仍在心口。
有情十二帖
前生
前生,我们也是在这样的溪水畔道别的吧!
要不然,我从山径一路走来,心原是十分平静的,可是我看见这条溪时,心为什么如水波一样涌动起来?周围清冽的空气,使我感到一种不知何处流来的可惊的寒冷。
以溪水为镜,我努力地想知道,这条溪与我有着什么样的因缘?或者是,我如何在溪的此岸,看着你渐去渐远的身影?或者是,同在一岸,你往下游走去,而我却溯源而上?
我什么都照映不出来,因为溪水太激动了。
这已是春天了呀?草正绿着,花正盛开,阳光正暖,溪水为什么竟有清冷而空茫的感觉呢?
想是与久远的前生有着不可知的关系。
在春天的时候,临溪而立,特别能感觉到生命是一道溪流,不知从何流来,不知流向何处。
此刻的我,仿佛是,奔流的河溪中刚刚落下的,一片叶子。
流转
在十字路口的古董店临窗的角落,我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立刻就站起来,因为那张椅子上还留着别人坐过的温度。
从小我就不习惯坐别人坐过的热椅子,宁可站着等那椅子冷了,才落坐。尤其古董店的椅子,据说这张椅是清朝的,那美丽的雕花让我知道这不是平民的椅子,它的第一个主人曾经是富有的人吧!
现在,那个富有的人,他的财富必然已经散尽了,他的身体一定也在时空中消亡了,留下这一组椅子,没有哭笑,在午后的阳光中静静的,几乎是睡着一般。
我在古董店转了一圈,好像与时空一起流转,唐朝的三彩马,明代的铜香炉,清朝的瓷器,民初的碗盘,有很多还完美如新。有一张八仙彩,新得还像某一个脸容贞静的妇女一针一针刺绣上去,针痕还在锦上,人却已经远去了,像空气,像轻轻的铜铃声。
在古董店,我们特别能感受时光的无情,以及生命的短暂,步出古董店时我觉得,即使在早春,也应珍惜正在流转的光阴。
山雨
看着你微笑着,无声,在茫茫的雨雾从山下走来,你撑着的花伞,在每一格石阶一朵一朵开上来,三月道旁的杜鹃与你的伞一样有艳红的颜色。在春雨的绵绵里,我的忧伤,像雨里的乱草缠绵在一起,忧伤的雨就下在我的眼中。
眼看你就要到山顶,却在坡道转弯处隐去了,隐去如山中的风景,静默。雨,也无声。
山顶的凉亭里,有人在下棋,因为棋力相当,两个人静静的对坐着,偶尔传来一声“将军”,也在林间转了又转,才会消失。
我看着满天的雨,感觉这阵雨永远也不会停。
你果然没有到山顶上,转过坡道又下山了,我看着你的背影往山下走去,转一道弯就消失了,消失成雨中的山,空茫的山。
山雨不停,我心中忧伤的雨也一如山雨。
这阵雨永远也不会停了!看着满天的雨,我这样想着。
突然听到凉亭里传来一声高扬的:将军!
四月
我最喜欢四月的阳光,四月的阳光不愠不火,透明温润有琉璃的质感。
四月的阳光,使每一朵花都是水晶雕成,在风里唱着希望之歌,歌声五色仿佛彩虹。
四月的阳光,使每一株草都是翡翠繁生,在土地写着明日之诗,诗章湛蓝一如海洋。
在四月的阳光中,我们把冬寒的灰衣褪去,肤触着遥远天际传来的温热,使我想起童年时代,赤身奔跑过四月的田野,阳光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然后我们跳入还留着去年冬寒的溪里游水。最后,我们带着全身琉璃的水珠躺在大石上,水一丝丝化入空中,我们就在溪边睡着了。
在四月的阳光中,草原、树林、溪流、石头都是净土,至少对无忧的孩子是这样的。所以,不论什么宗教,都说我们应该胸怀一如赤子,才能进入清净之地。
四月还是四月,温暖的阳光犹在,可叹的是我们都不再是赤子了。
石狮
我们走过生命的原野时,要像狮子一样,步步雄健,一步留下一个脚印。
我们渡过生命的河流之际,要像六牙香象,中流砥柱,截河而流,主宰自己生命的河流与方向。
我们行经生命的丛林小径,要像灰鹿之王,威严而柔和,雄壮而悲悯,使跟随我们的鹿群都能平安温饱。
这些都是佛经的譬喻,是要我们期许自己像狮子一样威猛,像香象一样壮大,像鹿王一样温和庄严。当我们想起这几种动物,真有如自己站在高山顶上,俯视着莽莽的林木与茫茫的草原,也有那样的气派。
狮子是文殊师利菩萨的坐骑,白象是普贤菩萨的坐骑,都是极有威势的护法,尤其狮子更是普遍,连民间一般寺庙都是由狮子来护法的。
今天路过一座寺庙,看到门前的石狮子有不同的表情,几乎是微笑着的,然后我想起每座寺庙前的狮子,虽是石头雕成,每只的表情都有细微的不同。
即使是石狮子,也是有心,特别是在温馨的五月清晨的微风之中。
欢喜
黄山谷有一天去拜访晦堂禅师,问禅师说:“禅宗的奥义究竟是什么?”
晦堂禅师说:“《论语》上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禅对你们也没有什么隐藏,这意思你懂吗?”
黄山谷说:“我不懂。”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一起在山路上散步,当时,盛开的木犀花正在开放,香味满山。
晦堂问:“你闻到香味了吗?”
“是,我闻到了!”黄山谷说。
“我像这木犀花香一样,没有隐瞒你呀!”禅师说。
黄山谷听了,像突然打开心眼一样开悟了。
是的,这世界从来没有隐藏过我们,我们的耳朵听见河流的声音,我们的眼睛看到一朵花开放,我们的鼻子闻到花香,我们的舌头可以品茶,我们的皮肤可以感受阳光……在每一寸的时光中都有欢喜,在每个地方都有禅悦。
我曾在一个开满凤凰花的城市住了三年,今天看到一棵凤凰花开,好像唱着歌一样,使我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洋溢着少年时代的欢喜。
院子
农村里的秋天来得晚,但真正秋天来的时候是很写意的。
首先感觉到的是终于有黄昏的晚霞了,当河边的微风吹过,我们背着沉重的书包回家,站在家前院子往远山看去,太阳正好把半天染红;那云红得就像枫叶,仿佛一片一片就要落下来了。于是,我常常站在院子里就呆住了,一直到天边泼墨才惊醒过来。
然后,悬丝飘浮的、带着清冷的秋灯的、只照射自己的路的萤火虫,不知道是从河的对岸或树林深处来了,数目多得超乎想像,千盏万盏掠过院子,穿过弄堂,在草丛尖浮荡。有人说萤火虫是点灯来找它前世的情缘,所以灯盏才会那么的凄清闪烁,动人肝肺。
最后,是大人们扇着扇子,坐在竹椅上清喉咙:“古早、古早、古早……”说着他们的父亲、祖父一直传说不断忠孝节义的故事,听着这些故事,使我觉得秋天真是温柔,温柔中流着情义的血。我们听故事的那个院子,听说还是曾祖父用石块亲手铺成的。
秋天枫红的云,凄凉的萤火,用传说铺成的院子如今还在闪烁,可惜现在不是秋天,也找不到那个院子了。
有情
“花,到底是怎么样开起的呢?”有一天,孩子突然问我。
我被这突来的问题问住了,我说:“是春天的关系吧。”
对我的答案,孩子并不满意,他说:“可是,有的花是在夏天开,有的是在冬天开呀!”
我说:“那么,你觉得花是怎样开起的呢?”
“花自己要开,就开了嘛!”孩子天真的笑着,“因为它的花苞太大,撑破了呀!”
说完孩子就跑走了,是呀!对于一朵花和对于宇宙一样,我们都充满了问号,因为我们不知它的力量与秩序是明确来自何处。
花的开放,是它自己的力量在因缘里的自然展现,它蓄积自己的力量,使自己饱满,然后爆破,有如阳光在清晨穿破了乌云。
花开是一种有情,是一种内在生命的完成,这是多么亲切呀!使我想起,我们也应该蓄积、饱满、开放,永远追求自我的完成。
炉香
有一天,一位老太太问赵州从谂禅师:“怎样去极乐世界呢?”
赵州说:“大家都去极乐世界吧!我只愿永远留在苦海。”
我读到这里,心弦震动,久久不能自已,一个已经开悟的禅师,他不追求极乐,而希望自己留在与众生相同的地方,在苦海中生活,这是真实的伟大的慈悲。就好像在莲花池边,大家都赶来看莲花,经过时脚步杂乱,纸屑满地,而他只愿留下来打扫莲花池。
抬起头来,我看见案前的檀香炉,香烟袅袅,飘去不可知的远方,香气在室内盘绕不息。这烟气是不是也飘往极乐世界呢?可是如果没有香炉的承受,接受火炼,檀香的烟气也不可能飞到远方。
赵州正是要做那一个大香炉,用自己的燃烧之苦来点燃众生虔诚的极乐之向往。
我也愿做烧香的铜炉,而不要只做一缕香。
天空
我和一位朋友去参观一处数有年代的古迹,我们走进一座亭子,坐下来休息,才发现亭子屋顶上刻着许多繁复、细致、色彩艳丽的雕刻,是人称“藻井”的那种东西。
朋友说:“古人为什么要把屋顶刻成这么复杂的样子?”
我说:“是为了美感吧!”
朋友说不是这样的,因为人哪有那样多的时间整天抬头看屋顶呢!
“那么,是为了什么?”我感到疑惑。
“有钱人看见的天空是这个样子的呀!缤纷七彩、金银斑斓,与他们的珠宝箱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的说法,眼中禁不住流出了问号,朋友补充说:“至少,他们希望家里的天空是这样子,人的脑子塞满钱财就会觉得天空不应该只是蓝色,只有一种蓝色的天空,多无聊呀!”
朋友似笑非笑的看着藻井,又看着亭外的天空。
我也笑了。
当我们走出有藻井的凉亭时,感觉单纯的蓝天,是多么美!多么有气派!
水因有月方知静,天为无云始觉高,我突然想起这两句诗。
如水
曾经协助丰臣秀吉统一全日本的大将军黑田孝高,他擅于用水作战,曾用水攻陷了久攻不下的高松城,因此在日本历史上有“如水”的别号,他曾写过“水五则”:
一、自己活动,并能推动别人的,是水。
二、经常探求自己的方向的,是水。
三、遇到障碍物时,能发挥百倍力量的,是水。
四、以自己的清洁洗净他人的污浊,有容清纳浊的宽大度量的,是水。
五、汪洋大海,能蒸发为云,变成雨、雪,或化而为雾,又或凝结成一面如晶莹明镜的冰,不论其变化如何,仍不失其本性的,也是水。
这“水五则”,也就是“水的五德”,是值得参究的,我们每天要用很多的水,有没有想过水是什么?要怎样来做水的学习呢?
要学习水,我们要做能推动别人的,常探求自己方向的,以百倍力量通过障碍的,有容清纳浊度量的,永不失本性的人。
要学习水,先要如水一样清净、无碍才行。
茶味
我时常一个人坐着喝茶,同一泡茶,在第一泡时苦涩,第二泡甘香,第三泡浓沉,第四泡清冽,第五泡清淡,再好的茶,过了第五泡就失去味道了。
这泡茶的过程时常令我想起人生,青涩的年少,香醇的青春,沉重的中年,回香的壮年,以及愈走愈淡,逐渐失去人生之味的老年。
我也时常与人对饮,最好的对饮是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轻轻地品茶;次好的是三言两语,再次好的是五言八句,说着生活的近事;末好的是九嘴十舌,言不及义;最坏的是乱说一通,道别人的是非。
与人对饮时常令我想起,生命的境界确乎是超越言句的,在有情的心灵中不需要说话,也可以互相印证。喝茶中有水深波静、流水喧喧、花红柳绿、众鸟喧哗、车水马龙种种境界。
我最喜欢的喝茶,是在寒风冷肃的冬季,夜深到众音沉默之际,独自在清静中品茗,杯小茶浓,一饮而净,两手握着已空的杯子,还感觉到茶在杯中的热度,热,迅速的传到心底。
犹如人生苍凉历尽之后,中夜观心,看见,并且感觉,少年时沸腾的热血,仍在心口。
在有情的心灵中不需要说话,也可以互相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