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一听就有思念,还有章台柳的故事,也是充满了离乱和别离。
这阵子似乎有些干燥,地里的土都开裂了,但看天气,过几天会润一下。此山历来如此,半旬之中,定有一两次雨,晴不过七八日,超过十日是少的,所以气候湿润,山林郁翠。山樱桃花开的时日太短,几乎可以掐指计算,也经不得风雨,和它结的果实一样,耐不得摧残,难怪古人容易伤春。这短短的几日里,梅花凋谢,姹紫嫣红历冬而来。
不知是哪天,抬头时看见窗外的柳枝垂泻如一汪清水,周遭的水杉都还半枯着,柳枝就显得格外亮眼了。以前的人写柳有很多悲伤,“杨柳依依”,一听就有思念,还有章台柳的故事,也是充满了离乱和别离。读书时喜白石[1]词,他写柳写得多。“客居合肥城南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知道白石身世的人,读这些词句,也会生出些不快活。又想起已过世的学者张晖和他的《无声无光集》。几年前和一友人饮酒,听他醉后说起昔年风月,有女子为他唱过一支歌,也是写的柳。
柳,留也,而人的一生又有什么能真正留住?有过欢情的人,余生里看见柳也只是叹惋,大抵是这样。
废名写史家庄时特意用了一章说“打杨柳”,时维清明,傍晚时分,庄子里的人在折柳,拿回去挂在门上,孩子们还要扎“柳球”,细竹姑娘就隐在柳荫下。废名写柳是有清气的,但藏有许多人世的眷恋,这眷恋他自己也道不清楚,是以只勾了个图案,低垂的柳枝下,有仙子模样的少女。
经文里也常说柳枝,这柳却不是凡间的柳。“盂中甘露时常洒,手内杨柳不计秋。”说的是太乙救苦天尊慈悲度世,甘露之水泽被苍生。仙家手中,枯骨也可更生,原本是不假外物的,因要显化给世人看,就又拈了莲花、柳枝,俗子看了或以为是那花枝有什么威灵,未知过眼虚空,都是无凭的物件儿。
春月里喜欢的还有梨花。在乡下的山坡上,看过成片雪白的梨花,以后的岁月里,如何也忘不掉,似乎那也成为幼时的底色,无染著,自清洁。丘祖[2]有一阕《无俗念》,写的正是梨花,开头有一句“寒食梨花时节”,这里可看出开花的时间,鬼诗[3]里写“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也是差不多的时候,但这两年天气都偏暖和,花信提前了。昨天和友人山中赏花,山樱桃花更多些,梨花稀少,梅花和山樱桃花开时几乎都是没有叶子的,树枝上缀满了花朵,梨花则不同,叶子如柳般细嫩,枝条也是修长的,花开得并不饱满,更松散些。那些树常隐匿在山林深处,树干不见得很粗壮,但年生久远,枝桠伸得长,人从花下过,可看见地下薄薄的花瓣。
◆ 上图:柳枝垂泻如一汪清水。有过欢情的人,即使在春日晴朗的天气里看见柳,也会叹惋吧。
◆ 下图:宋代李嵩《花篮图》。花色如此干净,连看的人也跟着清亮了起来。
山斋过后,在林间散步,地面上落满了花瓣,尚有余香。紫荆花被雨水打得垂垂的,黄素馨枝条柔韧,倒经得起风雨,海棠才开了几分就遇上这样的天气,委实有点对不住美人。鸢尾次第舒展,树林里像飞满了紫蝴蝶。紫堇是常见的淡紫色,还带有些粉嫩,一簇一簇地拥在一起。茶花若吃了水,花瓣会更肥厚。
院子里还有一株夜合花,并不是这个季节开的,一并想念叨几句。记得李嵩《花篮图》里就有三两枝夜合花,颜色还原度极高,甚至有花瓣厚实的肉感。夜合花的花瓣像食用百合,很硬,香气接近栀子。那幅画里的花我都很喜欢,细看来,有木槿、榴花、萱草、夜合花,盛花的篮子也很精巧。“夜合花,产广东,木本长叶,花青白色,晓开夜合。”图考里关于夜合花只此寥寥数语。朝开夜合,形容颜色用的是“青白色”,所以印象里很美,但在岭南时我并未见过。蜀中偶见此花,觉得“青白”二字当真绝了。花色那样干净,连人也跟着清亮起来,身覆光华了。似是想说些什么,也只是浮云流水,梦中之语。
唐人传奇有《枕中记》,书生因枕入梦,历了一遭“豪华落尽音尘绝”。我今所言,也只可当梦语看而已,昔年昆阳子开坛说法,末了补了一句:“我今饶舌许多言,当不得什么法子”,又说“龙门心法法原无,信手拈来说一部”。这些虚华吗?了不却生死,好比传奇之光怪,都只是暂时的一剂药,情还是情,念还是念。但有通晓的,又知道以假作真的老话。
[1]即姜夔。
[2]即丘处机,道号长春子。
[3]古体诗中的一类,整体水平不高,诗的特点是“湿暗阴冷,悲凄惨戚,荒旷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