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格比一些曾与他走得很近的人都活得长久,他心中不再有任何向往,不过却常常体验到一种无我的生存之趣,而且时不时还感受到一种对福祉的需求,这是一种已经动物化的需求,它压迫着一双眼睑。他一方面能够保持一种沉静的和谐——一种作为欢快的力量也感染他人的和谐,但另一方面也极易被那些威力强大的事实所伤。他熟谙这种失落,意欲肩负起责任,一心一意寻觅着种种形态,寻求区别它们,力求描述它们,其间他想越出作为他的职业活动场所(“在旷野”,“在某地带”)。这些活动常常折磨着他,但随后又给他带来欢愉,运气好时也给他以成就感。
在遥远的另一块大陆的高纬度地区,在一个主要由印第安人构成的聚居地边缘,坐落着一栋刷成浅灰色的三角山墙木头房子。几个月来,这栋房子既是索尔格和他的同事劳费尔的工作室,同时又是他们的住所。在这栋房子里忙完一天之后,索尔格给那些交替使用过的显微镜和望远镜套好护罩,穿过户外由落日余晖映照的一个通道似的空间,犹如穿过一条下班后必经的长廊,向“他自己的”河岸走去。那余晖映照的空间中飘浮着白絮状灌木杨种子。由于工作时常得变换目光,他的脸还歪歪斜斜的。
广阔的河面从河岸的黏土岸边铺展开来——其实他或许可以从河岸上跳下去。这条河漫延向整个地平线,消失在天际之上,不见一丝人类踪迹而闪烁着亮光。它自东向西奔涌过这片陆地,同时又不停地流经那些稀疏分布而实际上并没有人住的居民点,转而折向南或北。由于季节性干旱和冰川停止融化,在索尔格脚下,河水已退到一片宽阔的鹅卵石和砾石河床后面,退到一面湿乎乎的土坡后面,涌着又宽又缓的水波拍打着陆地。
这里的河面看上去犹如一片静止的水域还有一个原因:它是从四面八方延伸向地平线。然而作为这条河流蜿蜒曲折造成的一个现象,构成地平线的不是由东而西奔涌的河水,而是陆地,是那里弯弯曲曲的河岸。河岸上生长着灌木杨或低矮的原始针叶林。那些针叶林本身长得很稀疏,然而远远望过去却像紧密排列在一起的锯齿。
放眼天际,为这片虚假之湖标出边界的只是那些看上去平平坦坦的狭长地带。河流中的水自然是在奔涌着,但却让人察觉不出,除了波浪拍打泥滩时发出的类似浴缸中水波的哗啦声外,它无声无息,而且几乎没有一处不是平平稳稳,就如同一个充溢着整个低地的异体,被落日映照的天空染得泛着黄色,乍一看根本不会将其感受为湿润之物,其间散落着一些在昏暗的暮色中已经没有凸凹感的小岛和沙洲。只有在那些隐没在河床的细沙和砾石床底的坑沟、凹陷和洞穴上方的水面上,才会现出一个个旋涡,而其余的地方看上去犹如一个坚实的金黄色庞大物体。在那些呈漏斗形就地急速旋转的地方,河水呈现的不是黄色,而是那种相距较远的白昼的天蓝色,因为它们与平稳奔涌的河水不同,和天空构成的倾斜度更大。其他地方的水流几乎都在毫无声息地奔涌着,而那蓝色的内部却传出小溪似的潺潺声。
索尔格觉得,由于这几个月的观察,在(大致)了解了其形态及产生过程之后,他眼前的这片荒野已经全然成为他个人的空间。他为这种想法感到欢欣鼓舞。参与营造这些形态的各种力量历历显现在他的眼前。他并非只是竭尽全力通过想象才寻得了它们,而是在纯粹的感受过程中感知到它们,同时也凭借着对这条大河、河流的奔涌、河流的旋涡和流速的把握。通过其自身的法则,这些力量看上去已变成一种良性的内部力量,它们使他精神振奋,给他以慰藉,而它们在外部世界可能曾具有破坏性(这种破坏可能还将永远继续下去)。他坚信自己的科学,因为它能帮助他感受到自己某个时刻身在何地。你此时此刻正好站在一条平坦河岸的河堤之上,而在几公里以外,因为一个个小岛横在河间而几乎看不见的对面河岸实际上却有些陡峭,这种奇特的不对称可以归因于地球旋转的挤压力,而意识到这些并未令人心生恐惧,反倒更让人领悟到人类居住的这个星球已一目了然地文明化和家园化,这使得他的头脑具有了游戏的特性,使得他的身体敏捷灵巧。
同属此类的也还有这样的瞬时想象:在灌木杨种子漂过这一区域的同时,那些鹅卵石正隐匿在河床上漂滑而去,或翻转滚挪,甚或腾身跃出缓缓的弧线,裹在浓云似的泥浆之中,被欢舞的自然水流挟着继续前行。在静静的水面下,深处的这种逆向翻滚情形不是他推想出来的,而是能够凭借感官去经历:无论身在何地,索尔格总是想方设法搞明白这种奇特而细小的过程,它们有时能让他得到惬意的消遣,随后又令他十分激动,完全令他着迷。
几年来——自从几乎总是一个人生活以来,他极其需要准确感知自己每时每刻所在之处:判定各种距离;确定倾斜的角度;推定每时每刻自己脚踏之地的岩土材料和地层情况,至少要达到地下相当的深度;通过测量和划定界线首先为自己造出一个个空间,作为“纯粹的纸上形态”,借助这些形态,他甚至也拼合自己(至少是短时间的),让自己不受到伤害。
索尔格也利用大自然,然而并不是将其仅仅作为“自然”存在而加以利用,要满足他的需求要以另一些形态,比如说,辨明任意一个大城市里那些几乎察觉不出的低凹和隆起——即使它们覆盖着沥青,分清石子路面轻微的下陷或凸起,看清因几百年间的踩踏而破损的教堂地面和石台阶;或在一个起初还陌生的高层建筑里从顶楼垂直向下经过所有的楼层一直遐想到底层,以这种形态做一次白日梦中神游,例如去感受一下那里的花岗岩基座——方位和生命所必需的呼吸空间(与此关联的还有自信心)都一致得出另外的结果。
他具有一种能力(此种能力当然不是持续性的,而是间或性的和偶然的,正是他的职业活动才使得这种偶然成为可能,并使其具有略微的持续性),能在紧急情况下呼唤那些曾因自己的工作而熟悉的世界空间来帮忙——或者仅仅为了供自己和他人消遣而唤来它们。这些空间标着所有的界线,标有光照和风的情况,标有经纬度,标有各个天体的位置,它们被当作人人共享而又不属于任何人的永远和谐的图像,是属于那些能够想象出的事件的图像。
每进入一个新环境,它展现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可能是单调得一目了然,也可能因为有对比而如诗如画,总之是具体而清晰的。然而待天真地以为熟识了空间的瞬间一过,随之而来的却总是感官钝化的惊异,怎么又一次面对着无遮无掩而且还是熟识的背景。这种惊异好似无可避免,扰乱他的平衡,而且因即使这里也“不是合适之地”的过失感而更加强烈: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停留在户外,忍受着最初的空寂,通过观察、绘图和记录为自己赢回如此之快就又失去的一个个空间,这已成为索尔格的挚爱。长久以来,他在家里的任何地方都无法重新找回自我。也就是说,在那些地区将他贬黜为旅游者后无法关在屋子里重新找回自我,因而他将此时此地所在之处看成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如若自己不以某种工作上的努力投身于这个地方(常常心中窝着恼怒),那就不会再有其他道路逃往自己过去的那些空间——在最好的情况下,在充满快意的疲惫中,他所有的空间,他新近征服的某个空间和从前的那些空间,组合成一个包覆天地的穹顶。这穹顶不仅是一个自我圣地,而且也为其他人敞开着大门。
大自然每一次都是匆匆地显露一下真容,随即又隐身避去,索尔格对此感到非常恼火。但在最初的气愤之后,他又必须以最大的干劲儿投入到它中间去,他不愿意迷失。对周围的环境,他必须认真仔细地看待每一个形态,不管它有多么微小——石头上的一条裂纹,泥土中的某种颜色变换,被风吹到一株植物前的沙粒,只有一个小孩才可能如此认真。这样一来,他这个几乎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在其他任何地方负有责任的人才能保持克制,无论为什么人也罢——而他只是在愤愤地自我克制中才偶尔能做到这一点。
那么又是为了何人而保持这样的克制呢?索尔格清楚地意识到,他努力从事自己的科学活动的同时,他也是在从事一种宗教式的活动:首先是他的工作使他具有不断地保持着各种关系的能力,让他具有选择权,一种双重意义的选择权:他可以进行选择,也可以被选择。由谁来选择呢?管他由谁来选择。他想要的只是可以选择。
他理解大地形态并不带有狂热,不过十分急切,以致他渐渐将自己也连带感受为一种特别形态。这种对大地形态的理解确实拯救了他的灵魂,因为它将他与那以赤裸裸的变化无常而咄咄逼人的无形态的大千世界分隔开来了。
那么其他人呢?在自己从事的职业中,索尔格从未干过一件对他人明显有益的工作,甚至从未干过一件或许能为某个群体服务的工作:他既未参与过一次石油钻井,也未能预报过一次地震,即便是仅仅作为责任人检测某个建筑项目地下土层的坚固度的工作也没有干过。然而他对“自己的实际情况”却很有把握:如若自己不努力承受每个地区给人的惊异,如若不努力用可供利用的种种方法解读地形地貌,并将解读的结果按照某种严格的规程交给别人,那他就不可能再有交际了,与任何人都不可能打交道。
他相信自己的科学,但绝对不把它等同于一种世界宗教,而是一贯严谨地从事自己的职业(“工作精细”是索尔格之所以胜过混乱无序、常常率性而为的劳费尔的原因所在),同时也是在练习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在这种时候,既用于技术工作也用于日常生活的严谨就是一种对深思苦想的不懈尝试。当然,这种尝试也只是让他偶尔威严地在诸如浴室、厨房或工具间之类的地方笨拙地走来走去。索尔格的信仰不针对任何东西,它起的作用(如果他能获得这种信仰)只是让他能够分享“它的对象”(一块穿透的石头,不过也有桌子上的一只鞋、显微镜上的一根线),并且赋予他这个时常受到压抑,而此时确实能够感受到自己是研究者的人以幽默:置于一种静静的震颤中,他便直接更加亲近地观察着自己的世界。
处在这种无我的时空中时(在那些怀有希望的瞬间,他将自己看成是愚者),索尔格丝毫也不神圣。他只知道什么是美与好,虽然短暂,但通过形式可以不朽。
或许他期盼着一种有什么具体对象的信仰,然而他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为自己想象出一位神。可是身处困境时,他察觉到,自己(仅仅是出于被迫?)总喜欢即时想象出一位神,而且简直就像在祈求。(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有一颗虔诚的心,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做到过。不过随后他确信无疑,“众神”理解他。)
他羡慕那些从未中断过自己信仰的人吗?他羡慕已经得到拯救的芸芸信徒吗?至少他为他们的不温不火而感动;为他们能那么轻松地在严肃和欢快之间转来换去而感动;为他们坚定不移、积德行善、舒舒服服地回返外界而感动。他自己有时候一点都不舒服,而且他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他太频繁地用堆砌词句的欢呼迎接某些东西,可随即又以默默的不满摒弃了它们——他本该用一个有重大意义的幽默一劳永逸地回答它们。
然而那些信徒不可能成为他的交往对象。他能听懂他们的话,但却无法用他们的语言参与交谈,因为他没有那种语言能力。或者说,即便他破例十分虔诚地用一张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的嘴说话,那么,当他身在“他们那信仰的昏暗之夜”里时,当唇齿间语不成句时,他依旧处在不为他们所理解的状态之中。
而对索尔格来说,他的科学的习惯用语是可以不断地重新以一种快乐的晕眩出现的,他对此深信不疑。它们在理解地貌形态方面的礼仪,它们的各种描述和命名约定,它们对时间和空间的表述,都让他觉得心存疑问:一种在人类历史中形成的语言竟被用于思考地球各种无可比拟的其他运动及产物的历史,这种情形还一直产生着一种冲动式的肉体陶醉感。他常常觉得借助研究地点来思考时间简直就不可能。他猜想可能有一种完全不同的阐述地貌形态的时间过程模式,他觉得自己就像自古至今那些思想变革者一样狡黠而暗带微笑(在他们的所有照片中他都注意到这一点);他觉得他在把自己的眩晕强加给这个世界。
在下班后的轻松愉快中,索尔格有如此浮想联翩的能力。此时面对着眼前这片黄色的荒野,他能够切身感受到这样一个人的那份孤独,此人不相信各种形态的力量,或因一无所知也就谈不上信与不信,如在梦魇中孤零零地面对着这样一片大地:难道这就是面对魔鬼时的那种惊恐,就是面对无可更改的世界终结时的惊恐。一旦处在那种终结状态之中,一个人绝对不会因孤单——在他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存在——当场死去,因为那时既不存在地点也不存在处所——绝对不会被魔鬼掳走,因为就连这类名字也不复存在——只是面对惊恐处在永恒的消亡过程中,因为也不再有时间。这条河的平原和平原上方辽阔平展的天空骤然间成了一个张开的蚌壳的两个壳盖,伴随着一种急促而刺激的快感的战栗,带着可怕的诱惑力,壳盖间涌出自时间开始以来逝去的种种东西组成的涡流。
他的另外一个自我身在一个由黏土、泥灰岩、也许还有金粉组成的前沿上,承受着这种呼呼作响的、仿佛在不断变换着方向的空寂。这时,索尔格从遐想中挣脱出来,自觉不自觉地向身后已经文明化的腹地转过身去。在那里,到处都是铁链拴着的狗,那毛茸茸的浅色尾巴在灌木丛间摇来摆去;在印第安人小土屋的屋顶上,一簇簇刚刚吐出嫩芽的青草闪着光亮;那个“永远的他人”——此刻他看到自己的同事劳费尔就是这样——脚穿挂着泥巴的高筒靴,身穿有许多口袋的专用上衣,脖子上挂着一个闪闪发亮的放大镜,刚从野外作业点回来,正站在房前木楼梯最高一级台阶上,脸和上身还浸在阳光里,显露出回到一个纯粹作为居所的地方时最初的不知所措。起初发了一阵呆,同时还肆意模仿索尔格的姿势,像他那样望着广阔的河域,抽着一支香烟,同样紧板着脸,仿佛在扮演一个需要特别帮助的角色,扮演在某人身后排成一列的一模一样的人当中的一个。
劳费尔是这样一个朋友:与他的亲密关系不是体现在伙伴情分上,而是表现在有时几乎显得十分拘谨的礼貌上。在他们这两个天天情绪都变化不定的人之间,似乎从来都不可能发生情绪的暴泄(有时候他们理应需要出现这种暴泄)。虽然他们只能共用这栋房子里的工作间,但妨碍对方的情况仅仅发生在最初那段日子里。即使在卧室里——这栋房子仅有这两个房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地方,不过并不是刻意而为。他们也很自然地共同做一些事情,但看上去却像出自偶然,如果他们在某个时间一起做什么的话。每个人都只忙自己的事情,即便在屋子里,也是各走各的路。他们从不名副其实地一起吃饭,而是其中的一个过来与另一个正在吃饭的人一同吃,然后就会这样来邀请对方:“和我一起喝杯酒好吗?”如果一个想听音乐,那么这个伙伴就不出去了,而是并没有明显的情投意合,也许渐渐地留心听起来——甚至希望再来一曲。
劳费尔是个说谎的人,而索尔格虽说极其安静且让人琢磨不透,但他依旧属于变化不定的人,甚至会突然间变得冷漠乃至不忠:两人都能默默地感受或熟悉对方的不善之处(甚至比事实上的当事人更为恐怖地预先感受到这种不善之处)。他们聪明地意识到,面对第三者时,他们尽可以一再当恶人,但相互之间从不如此,这些年里他们都为拥有对方而感到高兴:与这样的朋友在一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善良之人,至少从未感到自己是恶人。
他们不是一对儿,甚至连对比分明的一对儿也谈不上。或者更确切地说,久而久之,加上距离的疏远,他们才成了伙伴儿——是慢慢习惯了角色,但并没有盟誓:其中一个的对头可能依然是另一个要好的熟人。
不过劳费尔这个说谎的人没有敌人。他好说谎话几乎只是偶尔被女性注意到,而且人数相当少。不过随后她们与他结成联盟,好像她们知道了一个不幸的秘密,比如一个关系到生死的秘密。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完全是为自己占有劳费尔,并将所有其他人都排除在自己的关系之外。
无论在什么地方,用不着讨好献殷勤,他都会立刻招人喜欢。即便他本人不在场,人们说到他时也只是直呼其名1而且并非在流行这种称谓的美洲大陆上才是如此。虽然他也遭骂,但每一次都是像人们偶尔也会贬损自己的英雄那样:恐怕大家任何时候都不会允许一个圈外人攻击他。他身体极其好动——如果强制自己默默坐在常常沉思默想的索尔格对面,他就显得像个木偶似的,只需看一眼,他就向人展示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统一体,是一个不停移动的、人们都乐于参与其中的中心。这种展示靠的是他的笨拙,可这种笨拙不是彪形大汉式的笨拙,而是能给人带来欢笑的笨拙,因此让人觉得十分亲切。他这个说谎的人具备一些让人信得过的地方:每一次再看见他时,人们都会觉得轻松,或者就是高兴,即便他只是短暂地在门口探一下头。
他撒谎自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好像仅在回应需要他去充任中间人的期待时才说谎。这种期待从各个方面注视着他,是由所有的好心人——他只熟识这样的人——寄予的,也是不容他辜负的。不过时间一久,他就没有能力承担这种期待了。于是他就厚起脸皮、完全不顾道德原则地撒起谎来。真实的情况是,无论在哪里,劳费尔不用做什么,都会起着一个召集散兵的人的作用,因而他觉得自己在众人眼里绝对是善良的,善良得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他不是一个没有激情的或没有性欲的人,而是一个暗暗追求着伟人之梦或伟人幻想的人,为自己做英雄与为众多称自己为朋友的人做英雄所用的方法完全不同。
“我想和你一样具有危险性。”与索尔格坐在屋里吃晚饭时他这样说。这顿晚饭又是一次偶然产生的结果。
桌子摆在西边的窗口。窗户的中间部分是一个带着一些深色长条的黄色四边形。那条河和傍晚的天空横于其间,上面和下面(云带和陆地)已是浓浓的黑色。窗户没有装挡蚊子的窗纱。虽然还有蚊子一只只东摇西晃地径直飞进来,但已不再叮人,只是偶尔落在人的手背上,停留在那里。
这顿晚饭吃的是野外作业时采回的浅褐色蘑菇。这蘑菇吸收了不透水的永久性冻土中的些许湿润,味道与中国蘑菇相仿;另外还有从印第安打鱼人那里买来的厚厚的白色鲱鱼块和最后几个超大土豆,土豆就是实在没有形状可言的“夏园”中产的。园子就位于屋后东边风吹不到的地方。他们喝着一杯从聚居地一家叫“贸易站”的超市买来的葡萄酒。酒是冰的,就着稍苦的蘑菇和鲱鱼,其香甜味片刻之间十分爽口。
这是初秋的一天,在一栋放置着家具、摆设和技术器械的房子里。房子的内部作为实用而毫无秘密可言的普通处所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即便是毫不经意地向外面望一望,好像也会出现那种既崇高同时又不安的感觉,也会出现那样一种感觉,仿佛这空间令人头晕目眩地遁入外面向天际延展的高纬度地区。就算不向外看,即使在吃饭饮酒中,一种令人惊异的光也会从人的眼角射进来。虽然这光同时也持续不断地对各种物体产生着作用,但只有在那奇妙的来自内部的小小抖动中,你才能感受到它本身的亮度,借此意识便会获知,确实相距“很远,很远很远”,“完全是另外一个地方”,是在地球上的另一个洲。
有只黑白斑猫也是这栋房子的一个成员,吃完残剩的鱼后,它依旧蹲在桌子上——木头墙体很薄,没有窗台,向外面沙滩上随着晚风剧烈摇摆的灌木丛望着,时而朝着灌木丛中的一个个反向动作,转动一下它那一向都很僵直的头,并抬起爪子。
风向上游方向吹着,此时在依然泛着黄色的河面上,掀出一层层疾速涌向东方的小浪花,仿佛连河水也在朝那个方向流。在这幅画面的边缘,真正的奔涌在那些巨大的螺旋状流层中才清晰起来。在那里,一个个已经呈漆黑色的旋涡看上去几乎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犹如投入水中的小牛小羊的内脏似的旋转着。西面下游远处,一半河面已隐没在河岸的阴影中,不停地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高高耸出水面,同时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嘎嘎声,这种声音一直传入屋内,随后又落入水中,带出一种响彻整个空旷地带、好似野兽发出的鼾声:河水水位在下降,印第安人能借助那里的河水驱动他们的巨型木制捕鱼水车的日子只剩最后几天了。这天就是其中的一天,即使在夜间,这种水车也在为他们搜集着鲱鱼。
水车的另一边,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流向北方,由低矮茂密的褐色针叶原始林构成的锯齿状的天际线犹如沿着一个潟湖的弧形边缘伸展开来。向远处绵延而去的矮树丛中耸立出为数不多的高树的树尖,仿佛在那后面的远处,在由一个个狭长的岛脊造出的虚幻潟湖的映衬下,真有一个潟湖岛小城的几座塔楼竖立在天穹的纯清空间前面。完全浸入黑暗中的小城的各种细节只有靠在还比较明亮的河水中的倒影才能看出来,城中时不时响起几声枪声,或是传出一只走失的狗的叫声,不过或许它们只是从那里又传回村子里的回声。在村子里各个角落,常常聚成群的狗一直要狂叫到深夜。
一只小船,由于乘船的人或跪或蹲,一个人都看不到,它漂出潟湖湾的暗影,遁入残留的光亮中,身后拖着一个深蓝色的浅滩。一颗枪弹仿佛从潜伏点射出,掠过平静的河面,几乎没有惊起涟漪,然后窜进岛上一个灌木林中。林中飞起几只乌鸦。
入夜不久,索尔格开着劳费尔借来的吉普车去找印第安女人。那个印第安女人从不等他,不过遇有机会还是侍候他,侍候时她一副热心肠而又不乏嘲讽,有时甚至流露着一种满足的威严。在他面前,沿河岸修的石子路坑坑洼洼,一溜小水洼虽然已不再闪闪发光,但依然还闪着惨淡的亮色,与同样泛着惨淡亮色的河面似乎归在一处。然而即使那藏着一个个浅滩的水面也不再是静静地守着自己,没有一丝界线清晰可辨地融入吞没了整个地平线的、犹如极圈标志的、形似长带的淡淡天际:天际中那些薄薄的黑云带可能也就是大河流经之地最后面的岛屿,而空中云带四周被割裂的最后亮色或许依然还是西去的河流。
索尔格停下车,想紧紧抓住这一空间事件。然而空间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了前景和后景,远近层次感正在最终消失,他面前仅剩下一种强劲而缓缓耸起的空敞,并非完全空寂,而是有一种灼热的实在感,他愈加强烈地感受到头顶上方和背后那漆黑的夜空,愈加强烈地感受到两侧和脚下那浓黑的大地。心神不宁的索尔格试图阻住这一自然现象以及在这一现象中生发的对流逝的沉思,采用的办法是在自己的头脑中将这种种矛盾的细节狂暴地逐出这幅画面——直至远近层次感、没影点2和可怜的孤单再次出现。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自己体内有一种力量,能将自己整个射入泛着亮光的地平线,能让自己在那里永远化入无可分辨的天与地的混沌中。
他坐在继续行驶的汽车里,身体僵硬,好像要远离所有的仪表装置,手把着方向盘相当靠上的地方,就像他不属于这里。
一条条没有名字的路从一个个没有门牌号的小屋边经过。有些窗户挂着绵羊皮,好像已经准备好过冬了。大门上方那些驼鹿角进入车前灯的光线时显得又白又大。小屋都高高地建在成排的粗圆木上,屋下黑乎乎的区域里,放在那里的杂物的影子在移动着。顺着林边修建的飞机跑道成了一块在汽车灯光中越来越细的石子地,很是空旷,两边夹着低杆红色标志灯。一条没有主人的狗瞪着发亮的眼睛从它的地下洞窟中伸出脑袋。这是一片被遗弃的移民地,美国联邦公路网中没有一条公路通这里,也不通船。要来这里,只能乘坐小型飞机。然而这里却有许多又窄又短的小路伸入原始森林,直通到一片片沼泽地,而那里也就是路的尽头。每户人家至少有一辆汽车,即使再短的路,住在这里的人也要开上车,在灌木丛之间快速拐来拐去,将从未干过的道路上的泥巴甩向树干和小屋的墙壁。这个偏远之地虽然平平展展,却拥有所有自己的物体、植物、动物和人,每天都会重新变得毛糙,像骨质一样,轮廓清晰分明。“印第安女人”(索尔格在心中总是这样称呼她,即使在她身边时也是如此)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在他的面前,身上透着迷人同时又泛着冷光的圆滑——好像这“圆滑”就是她经久的美称。
当时,夜晚还从未真正黑起来,在与超市相邻的酒吧里,她邀请了他去跳舞。她那宽宽的、与众不同的秀美身子(他不知道跳舞时该将双手放在何处)为他示范着各种动作,首先让他感到惊异,并且以一种他自己不大喜欢的方式刺激着他。与此相比,她倒觉得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平平常常,或者说她至少是忍受了他。她的光滑具有诱惑力,她的宽容具有传染性。
关于她与这个外地人的关系,不应让部落成员们——其实几乎已不再有部落,有的只是听着卡带音乐、喝着啤酒、坚守在一个个小屋中的人,而他们屋后的森林里就是那些古老墓地的巨坟——得知任何风声:不然的话,作为卫生部门聘任的、独自掌管着该聚居地储备药品的护士,她也会失去自己族人的信任,“身上沾上了味儿”,“她的脸蛋中会蹦出青蛙”,给村子传染种种神秘的疾病,因而她本人必定会死于“一把石头剪刀”。和众多居住在这种纬度上的人一样,她丈夫不会游泳,一次在河里捕鱼时淹死了。她反复做着一个梦,她把他从水中拽出来了,却是一个装饰着羽毛的木制面具。
她的屋前竖着一个高高的图腾柱,在汽车灯光中色彩斑斓,柱子边靠着她两个孩子的自行车。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他首先看到的是她那圆圆的额头,这意味着一种亲热的欢迎。于是他根本没等她的信号立刻就走了进去。他确信孩子们已经睡着了。
一个孩子在甜甜的睡梦中就像没有性别,松松地咬着另一个熟睡的孩子的胳膊肘。这个硕大的空间半明半暗,但却不黑,好像与其余空间分离开来了,一个只有他们才能进入的营地,屋外夜色中摇曳的灌木丛的影子在它的墙壁上蹿来蹿去:尽管如此,他——注视着她,顺从她,决心化作她美妙的机器(就像她化作他的一样),与其说使她“幸福”,倒不如说分享她那更为持久的骄傲——并没有把自己看成骗子,而是看到那个无可避免的、根本无须由他承担责任的欺骗行为的事实。
事情不单单是这样:他在她面前不得不使用一种(况且对她来说也是如此)陌生的语言。在这其中,他会有一种不同于使用自己的语言时的声音:在这种大概只涉及他们两人的特殊情况出现之前,就存在着没有实际行动的渴望与真正付诸实施之间的矛盾。对前者来说,他知道自己和对方都处在完美的状态中;而对后者来说,这种实施随后必定将以某种方式结束。尽管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预感到凯旋,然而每一次都见不到胜利的影子。每一次似乎都是唯一有效的手段,而后来却几乎不起任何作用。那所期待的结合并未阻碍这种渴望,但却使它衰减成突然的难以持续的瞬间,正是在这样虚弱无力中,产生了一种愧疚感,而随后更加愧疚。这就意味着,他不爱她。他知道自己本不该到她这里来,而当她拥抱住他时,他在游移不定中突然与她做了那事。他竟然对拥抱没有一点感觉,只是依旧觉得孤单,怎么会成了这样呢?
他希望用自己的语言去爱她,通过自己的语言去爱她,以此作为补偿。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这样,而是用咄咄逼人的眼光默默地盯着她。她起先是一阵惊讶——不单是在讨他的欢心——随即害怕起来。他把玩这样的念头:杀了她,或者至少偷她一些东西,或者至少毁坏她一些东西,没人知道他在这里。“我不喜欢这个世纪。”然后他说。她慢慢悠悠地回答,好似在为他解读未来:“是的,你身体健康,也许会走失的。”
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想象不出地球的另一块地方时就笑。天上那条长长的亮带现在终于消失了吧?发电机在屋后的铁皮棚屋中隆隆响着。在一种没有地点的黑暗中,超越出所有的纬度和经度,那些水滩在颤动,在围着圈子旋转。欧蓍草的白色花朵在寒冷中弯曲着身子,开黄花的母菊丛成了燃烧着的森林的航拍照片。此时,一种好似丁零零的失却方向感的警报声从索尔格内心深处飘出,穿过如夜沉寂的洼地,一直向北而去(此时此刻北是什么?),直至冻原滩地,在那里让一个冰柱崩陷下去。那冰柱是千年之前水泡出口的隆起物,被沙土和碎石覆盖,从外面根本辨认不出是一个冰块。说不定一个火山口正在形成,还带有一个湖,似乎极点附近确实曾有过一个小小的火山。屋子斜坡后面那条河里,只有河水表面还在流动:紧挨着河水表层下面,光滑的冰体填满了从源头到河口的河床,抓住上面漂游的树枝树叶并快速裹住它们,给河水染上了它的玻璃色。许多人的额头正放在盥洗池那冰凉的瓷边上,睡在这张床上的两个孩子大概整个夜里不再会翻身。而劳费尔呢,他正站着在看一封信(今天并不是送邮件的日子呀?),信纸用手指捏着,但更多的是用手掌捧着。在索尔格的遥想中,他身边沙发上有一个稍稍侧斜的水果篮。这期间,他一直盯着也瞄着他的猫,直到它最终闭上了眼睛。风在屋外灌木丛中的空啤酒桶中呜呜鸣吼,同时来自史前时期的风也在他的脑子里发出埃俄罗斯3式的怒吼,而小屋此时立身的土地就是由这种风吹聚在一起的。索尔格察觉到,十分熟悉的非现实从所有共时但却互不相容的物象中聚向他的四周,马上就会将他刮走。这恐怕又是他自己的过错。“我必须回家。我必须睡觉。”拳头捶着脑袋;这也是一种祈祷:这甚至在起作用。恐怖的景象消逝而去,空间感重新归来。“你在看什么?”印第安女人问,他在自己的眼角中感受到对她的好感,张臂抱住女人。他此举是当真的。她紧紧抱着他。当他抬眼向上望去时,第一次发现她面部没有任何表露,就是一种完全的投入,他在那张脸上预先看到了一个漂亮的老人。
索尔格一边受着她的款待,一边还认真地听完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讲的是有一个人让一个女人闻铜,用这种方法诱奸了睡着的她。他被礼貌地送到门口,然后心情愉快地在怡人的极地夜色中驱车回家。还从未有过这种提前的倦乏,它的降临“犹如偏离了垂直”,也许是因为用那种陌生语言滔滔不绝地说话所致(其间他仿佛觉得他的“危险性”是作为古怪而阴森恐怖的人出现的)。他踏入在黑暗中闪烁着亮光的木头房子里。这房子的颜色、形状和材料离得老远就已经作为能量传给了他(斜坡后面的水流已成了细小的潺潺声)。他有一种活动欲,有一种十分强烈的研究大自然的冲动——尽管后来他只是端了杯葡萄酒来到孤寂的实验室里(劳费尔已在隔壁睡着了),把猫抱在膝头,百无聊赖地遐想着里里外外的昏暗中的概貌和秩序。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自己的语言了,终于开口对那只猫说:“尊敬的有魔力的动物,大眼睛的家伙,食肉的家伙。别害怕:现在谁也没有我们强大,谁也不可能对我们造成损害。窗前流淌着怀有敌意的水,可我们坐在我们自己的地方,直到今天,我们一直运气不错。我并不太弱,我并不太无能,我能够自由自在。我想获得成功,我想经历冒险,我想教会大地理智,教会天空悲伤。你懂得这些吗?——我心情难以平静。”
他们两个向夜色望出去,猫的注意力远远超过人,高高竖起的尾巴下面的排泄孔犹如一道闪烁的目光对着他。一阵这个地区少见的风在外面狂吼,静静的屋子的木头里面也发出咔咔声。索尔格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最后觉得自己在用头盖骨称自己脑髓的重量:一台秤所做的事情就是让它所称的东西没有重量。一阵神经的震颤又一次围着脑袋转圈子,好像皮层下有什么东西在扑打着翅膀;随后出现了完全的寂静。在这种寂静中,一切都在说着这样的话:“夜——窗户——猫。”索尔格感到屋外的寒冷和风是在自己的肺叶中做着善事。
他抓住猫的前腿抬起来,因而它只能挺直身子立在那里。他将耳朵贴近它的嘴边:“现在说点什么。别再装了,假惺惺的四条腿的家伙,没爸没妈的怪物,无子无女的强盗。倒是加一把劲呐。谁都知道你们会说话。”
他将圆乎乎的小猫头紧紧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同时越来越用劲地抚摩它的身子,最后他的手穿过它的毛抚摩到它的骨架。
猫一动不动,几乎不再喘气,在这种困境中眼睛瞪得滚圆,晶莹透亮,瞳孔中现出这个男人的影像。过了好大一阵子,它才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最后用热乎乎的气流将一个短促的悲伤之音送进他的外耳。那声音不是出自痛苦,而是发自最后的紧要关头,发自一种终于出现的放松。随后它甚至用一只爪子完全家养动物式地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
“荒谬的畜生,”折磨者说,“魔鬼似的夜行动物,可以随意比喻的家伙。”
猫抓了他一下,趁他松手之机,将他的膝盖作为中间踏板跳离开他,立刻钻进房间的长条地毯里,在地毯下使劲弓了一下身子,呆呆地卧在那里。
索尔格脸上先是有一种凉意,后来伤口才微微出了点儿血。逃离而去的猫的身后,家具还在嗡嗡作响。他面前的桌子上,一个罗盘指针的褐色针尖在颤动。隔壁房间里,另外那个人在床上重重地翻来颠去,似乎是没找好自己的位置,在睡梦中说着什么。或者那已经是一种吟唱?到底有什么可庆贺的?人是那么容易泄露自己的秘密。人如此之快就乐于说话了。相对之下,猫的忸怩是那样美好。别再说了,伙计。赶快来吧,沉默不语的时代。
罗盘旁边放着一封写给他的信,从欧洲来的,他还没有打开。(看看从哪个国家在冒着什么样的烟?)单单在今天这个日子,还有多少其他事情被拖延了呢?犯了一个无可补偿的过失的感觉戏弄着他,且说不上是攫取了他。因为他只是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后悔,不可能去补救什么。“绝对不会再这样了。”他说,正是夜间睡意朦胧拿定主意的时间,“这一天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什么?一种强烈的炎热,几乎是臭的,迅速向房间压下来,向房间中这个依然顽固的没有入睡的人压下来:无可弥补的不足和没有止境的无能的意识。他没有权利看那些用于技术目的的物品,他没有权利看那条河。他曾让人拥抱自己,那是骗人的假象。劳费尔此时真的在睡梦中唱着歌。“滑稽的另一个,可笑的自己,笑呵呵的第三者。”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向来如此,他们所有的人都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们都是造假者,无一例外。夜晚变成一个在外面倚着窗户玻璃的物体;索尔格此时真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危险的人:因为他想丢弃一切,想自己走失。
当然很久以来,他就熟知无人居住地带的种种状态。它们会在第二天清新的空气中化为乌有,只要不是还在睡梦中;而且这时那只猫又从地毯下钻了出来,在准备上床睡觉的他面前过来过去好几次,借以表示它的亲热。“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去睡觉。”他低头对它说。他又补充说:“乐去吧,我的动物,你有一个故乡。”狂风中的房子飘走在夜色中,索尔格高兴地期待着晨光。“我想与动物们生活一段时间。它们不出汗,不为自己的处境大声哀怨……”
然而在极为需求沉默不语的情况下,真的就不存在对某种出自本能的呼叫的乐趣吗?用这种呼叫不仅可以证实过失的不存在,而且可以重塑那种光辉四射的清白,凭借它生命亦会持久。
不管用什么语言,索尔格没有什么可呼叫的。半睡半醒中,他清楚地意识到:又是一天逝去了。在这一天里,他推延了某件很快就不可推延的事情。到了做出一个决断的时间了,这个决断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或者不是——不管怎么说,得由他将它导引过来。
他呼吸深沉,一动不动中觉得自己采取了某种姿势。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一种对这种决断的渴盼,感受到一种几近愤怒的期待和焦躁。此情此境中,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而是平生第一次将自己想象成民众中的一员。这样的情况十分奇特,对索尔格来说完全属于绝无仅有,即便是在入睡过程中也毫不可笑。他此时此刻不单单是代表大多数,而且为他们需要一个决断的愿望承担着责任。就是这个愿望将他们所有的人首先聚合在一起,让他们感到欢快幸福。
所有重重叠叠的高屋大厦的窗户系统式样划一,他甚至瞬间将它们看成是凝固在专注中的期待用具;它们也仅仅是出于他的这一目的被嵌入一面面凄凉的墙壁,而不是作为观望和通风的孔洞。与通常半睡半醒时不同,显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无人居住的地带——取而代之的是许许多多飘浮而过的脸。它们离得很近,没有丝毫的民族特征,挂满忧愁,其中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然而它们总体构成了一种活生生的、他也属于其中的多样性。
他到底是否为一个决断做好了准备?这一点他也不知道。若不身临其中,他永远也不会得知这一点。
然而这个决断又是什么呢?作为答案,几乎已经进入睡眠状态的索尔格看到的只是一幅沉默的画面。在这画面中,他坐在一个小小的位置极高的空间里,是长着圆乎乎的肩膀的勤劳的人民官员,将他和其他一切分隔开来的一大片水域的对面,那些统一的窗户向他望过来。
一种将人耗得筋疲力尽的奇怪的肉欲向他袭来。过于虚弱时,他看见自己已经消失在不远处的一个拱门下。那拱门继续把他引入一个眼下还锁着门的避难所里:那里与许多事情有关系,但都是生死之外的事情。
热浪传遍他的整个身体,他遇见了自己,是在松弛地放在手心里。他满足地感受到自己的性器官,没有兴奋;同时他有一种饥饿感,还有金钱欲。那只猫跳上床来,卧在他的双脚上;“一只屋子里的动物”。细细长长的行军床正好适合于他。一旁的劳费尔在睡梦中笑着;或者是他自己?外面的风化作一片尘雾。那个蜷身而卧的印第安女人正在忘记他,忘记所有的人,连同她的孩子们。(就连她此时也是他合适的女人。)
白日里,通过工作一般都能与自己和地貌达到一致,他“面对着现场”——面对着由他探察的地区(“城镇”就是他那方方正正的、无人居住的、除了荒野还是荒野的作业场地);夜间,睡在一张高高的铁床上的索尔格依旧还在体味着与欧洲和“祖先”的距离:不仅将其体味成自己与另外一点之间无法想象的路程,而且将自己也体味成一个远离者(在此情形下只能怪距离这一事实)。睡梦中不存在另外一点的概念,只有一种与他纠缠不休的、烦扰他身上一切的意识,那就是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睡梦中时时有一种被强制远离的感觉,尽管改换大陆已经数年,他还从未在有家的感觉的地方睡过一个安宁觉,更多的是刚一合眼(一个每次他都抗拒的时刻),随即整个夜里都在朝有磁力的地平线慢慢沉离,愈加黏稠,愈加沉重——后来在什么地方发生着什么事情?
一伙醉醺醺的印第安人大喊大叫,围着一堆篝火站在河岸斜坡上,其中一个东摇西晃地倒退着离开人堆儿,手里还攥着一个酒瓶,跌入平展而湍急的水流里,竟然沉下去了;不过做梦的人替代他站在那短短的斜坡上。他再未浮出水面。没有人对他的消失做出反应。
若是俯瞰(比如从一架低空飞行的直升机上看下去),这条河的河水表面清澈透亮。河面下,犹如裹在一个清亮的水体中,一团团黄褐色的泥浆云清晰可见,它们是一个个边缘分明的独立团块,因而才显出湍急强劲,从河水深处冲涌而出,占满整个河道,向西方滚滚而去。
在这团团浑浊之上,紧贴着透亮的河水表层下面,即便站在河岸边,你也分辨不清那黑乎乎的树干漂着滑着而去,还有大都被水流剥得露出黑皮的桦树,它们时不时被冲得特别高的泥浆团短暂地裹住。在河岸边,看得一清二楚的是那些单个漂游的残断云杉,因为后部的树根重量较大,所以头部一次次翘出水面,随即又沉没下去。
有几根树干被水流冲向浅滩,因树根挂在河底而停泊在那里,只有趾高气扬的头伸出水面来。
再也听不到呼喊声了。河在晨光中弯出一个弧形,流向一个在更远的地方永不停息的大海那平静的海湾。海面上不时有风带起的水波在昏暗中缓缓地爬向四方。
一条粉红色的死鲱鱼被冲到岸边的沙滩上。凝重弥漫的昏暗中闪现着一种很弱的色彩,上面是与其截然分离的惨白天空,挂着失色的、犹如向后坠落的月亮。那条鱼肿胀得怪模怪样,横在因露水而泥泞的沙滩上,好像是在嬉戏中偶然进入这个冰冷的晨色风景画中,与稀疏的矮树林中的印第安人墓地那一个个同样鼓鼓的坟包形成对应。坟包由白色的木栅栏围着,矮树林是那片小屋另外一边的分界标志。小屋隔墙昏暗地立在中间地带的灌木丛中,看不到生命迹象,只能听见发电机的哒哒声。河岸斜坡上被遗弃的火堆还在冒着烟。
这个居住区小路纵横交错,数不胜数。然而它们却很少将一个个小屋相互连接起来。它们只是这样或是伸进一片小树林,或是伸进灌木丛,不是在那里到了尽头,就是作为一个个隧洞通道再通向四面八方,而且也许尽头就在狐狸修筑的一个地下迷宫里。这个村落被荒野团团围住,还不仅仅如此:原始森林和史前地貌都完整地保留着,即使村子里也依然大体如此。这个地区从未开垦过,因而也从未有过诸如田垄或各种完全文明化的地貌形态。除了住房的修建地之外,大地表面的自然起伏几乎没有一处改变:即使那些比较宽的路也都是高低不平,上上下下,只是从空中俯瞰时才显得平坦(照这样看,一条“垄”,加上那条宽带,无非就是那条又短又宽的石子路,它作为禁区通向一个军事基地,伸入沼泽地带)。由于大多数小屋都修建在柱座上,甚至那些建了房屋的地上,即房屋下面的小洼地、沟渠和土包,也保持着原先的地貌。
仿佛与原始地貌这种纯真的状态遥相呼应,那些散落在灌木丛中的一个个住所没有在任何地方相互形成一种组合;它们东一个西一个,即便与最近的房屋也没有关联,常常远离能够行车的道路,也远远避开能够行车的道路。没有能将这个移民区尽收眼底的地方,但它却以附近唯一的居民点而闻名:每一个建筑出现时,都让人觉得不会再有别的建筑了。
只有乘飞机从高空看去,河边原始森林里才会令人几乎神迷地突然现出一个规划中的小镇。小镇有一个甚至呈直角形的道路网,有一条所谓的“宽敞大道”斜穿小镇,是真正的主干道——突然出现了一个理想之地,已经文明化,同时又是原始的,时而有一把黄铜门把手在晨曦中闪烁着亮光,同时雾气从云杉树自然保护区那无边无际的浅棕色中腾起。
在这片给人以亲切感的肥沃的河边平原上——那些低矮杂乱的针叶树很可能是葡萄藤——自然看不见任何农田和牧场(初看到这样的缺失很是让人费解),也看不到一条横穿原野延伸向天尽头的道路。(由于乱扔乱放的坏损汽车和锈迹斑斑的电器,从高处看,大多数小屋都变成了被洗劫过的废物集装箱。)
三角山墙木房有一个白色木头教堂,是这个地区最高的建筑,也是唯一有阁楼的建筑,两位住客有时候把阁楼当暗室用。这个山墙是一个标志点,因为即便在这个有人居住的地区里,在灌木丛和沼泽地间迷路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索尔格早早就起了床,想立刻就开始干活。太阳还没有出来,但那些光滑的鹅卵石已经在河岸的路上闪闪发亮。他站在河岸边画着近处一个探出河面的沙滩,沙滩边上沿水平方向仿佛标画着一条条凸线。那是聚在一起的落叶、残枝和针叶。河面好像一夜之间陡然落了下去。天气寒冷,可他并不觉得冷;任何一种天气都能给他活力,只要他置身户外的空气中,只要他用自己的力量去完全领受它。
即使在工作中,他也是更喜欢画画而不大乐意照相,因为他觉得在画画中才能领会地貌的所有形态。每一次他都感到惊讶,那儿竟呈现出如此多姿的形态,即便是在乍一看十分单调的荒野之中。另外,无论什么样的地区,只有尽可能忠实地逐条线画出它来,不使用在自己的科学中已经习以为常的图解和删略法,他才觉得更接近它,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宣称曾经到过那里,尽管仅仅是自己对自己宣称。
与这个季节通常所见一样,这片河域空荡荡的。然而,在这个如同从大地深处映射出的早晨,环绕着它所有的边缘,让人重新感受到世纪之交那个短暂的时代。那时,河里行驶着明轮船,各家贸易公司将这里划归为各自的基地,一群又一群淘金人在这里涌来涌去。这个地区载入了世界史册: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消失在出自虚假“贸易站”的塑料网筛里;消失在从事家庭手工制作的印第安人仿刻的袖珍探险雪橇里;消失在因天气变化剧烈而比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风化得快的墓碑铭文里,而在没有时间没有意识的河里,逝去的东西现在作为有意识的永恒的水流一起运动着。观察者感受到平静和安慰,轻松愉快起来,有了做成什么事的乐趣。
素描簿那结实而没有光泽的纸;为能画出粗细不同的线条而将笔尖削成斜楔状的绘画笔;香烟发出美丽的亮光;没有一丝风;烟雾没有飘走,而是缓缓沉降在地面上。
晨景中首先出现的颜色一如物体本身:一种砾石的红色,一种汽油桶的蓝色,一种刀叶的黄色,一种桦树干的白色。草地里长着炸裂的小灰球菌。另一处地方长着一株毛茸茸的罂粟,它的花不是红的,而是美妙的黄色。金合欢与各地一样长着深色的刺,它们只是灌木,不是乔木。火红的花楸浆果的果肉里面已经比雪球还要冰冷,在手掌里还在长时间地燃烧。柳树枝的砖红色似乎适合做书的封皮。还有钉在仓房墙上那一缕一缕的熊皮的棕色。
最先动起来的是水面上一团一团的水汽,在往东飘移。黏土斜坡上的洞里飞出一些河燕,很快又转身飞回来。一些黑乎乎的野狗在河滩斜坡上嗅来嗅去,可随后却摇身变成巨大的乌鸦升向空中,呼呼地挥舞着翅膀在这个男人的头顶上盘旋,转换方向时发出如同呼喊似的沙哑叫声。有一只飞了回来,无声无息地再次从那个站在那里的人头顶掠过。它飞得很低,扑打翅膀发出的声响就像电动机传动带发出的声音。
那些夜间被冲到河岸上的鱼几乎已被吃光。在松软的沙地上,时而还可以看到鱼眼睛被啄出时留下的印迹。一条猎食的狗顺着河岸跑来跑去,一身银灰色,头部蓝色眼睛往下一色白毛:一张真正的脸。它左一下右一下撕扯着地上的一只死海鸥,咔嚓咔嚓地嚼着海鸥——远近唯一能听见的声音。聚居地那些被链条拴着的狗从它们的土窝里钻出来,尽可能远地四下乱跑,哀号狂吠,还带着被抑制的狂躁。
一个司空见惯的清晨交通的种种声响开始了,然而坚实的土地上没有一处行驶着汽车,而各处灌木丛上方出现了无数架小飞机,另一些小飞机在河对岸的空中发出轰轰的响声。“你必须知道,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如此程度上听凭自己置身于这样的生活之中,因而也就不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听任自己。”
敬慕谁?敬慕难道不是他的需求?难道他不想有所依托?他能够为他们做点儿什么的人在什么地方?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作为样例,那个不仅被压扁而且完全被压进路面的啤酒罐在展示着自己。它是在向不可能再增强的强力展示自己,是在向他不熟悉的但此时已经体验到的绝望展示自己。这种绝望关系到一种无可补救的不足和一种冷酷的缺失,为此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在怒不可遏地狂叫着。
同事劳费尔已经又穿上了他那件口袋很多的马甲和那双长筒靴,在安装于三角山墙木房大门上方的一个飘动的球网前跑过来跑过去,自己打着篮球。正在往回走的索尔格开始加快脚步,抢断朋友的球,和他一起打了起来。
在十分遥远的洼地里,太阳缓缓升起,稍稍有点儿偏,用深深的投影使这里的景色暗淡下来:一种昏暗,不如说是一种朦胧,利用那些几乎毫无收缩、也几乎不挪不移的影子沟壑,将在树木和灌木丛间停留整整一个白天——从索尔格参加打篮球那一刻起,时间立刻化成一个沐浴着清晨阳光的空间,就像在一个开放式的舞台上,没有特别的事件,没有昼与夜的更替,而且没有特别的感受:此时此地,他既不是有事要做的人,也不是无事可做的人,既不是当事人,也不是旁观者。
他刚刚还冲撞了他的对手,闻了闻篮球,在别人的,后来在自己的汗味中喘着气,还被拦腰抱住一次,被体格强壮的劳费尔挡在了一边——遭燕群丢弃的独燕越来越多地飞离它们在河岸边的洞窝,远远飞至河中心的上方,从那里加快速度飞回来,好像那里有一道隐形边界。它们腹部是白色的,比别处的燕子肥胖,个头要小许多,整整一天以及随后的每一天都在重复这种长短两节拍的运动,有时会遇到一只亮白色的鹰沿着河流巡游,燕子便随着它飞上一段路程。
在这个时空中,有着持续永远的现时,有着持续永远的万物共享的世界,有着持续永远的可居住性。这种现时是一种无所不包的现时,曾经被爱的死者一起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最遥远的爱就隐藏在一个可以进出的相邻空间里,而且欢快乐观;这万物共享的世界是一个别样的所在,那里不再有逃离和归去的压力,但也不会强迫人融入老辈居民的习俗;这里的可居住性是一种整个地区的住房和工作场所的可居性,在内部空间不施加习俗压力的情况下,个人的特立独行成为了可能。
秋日的阳光不强,或者说热乎乎的,或者说在相距很远的水面上的某个地方闪着亮光——至少这秋日的太阳不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司空见惯的、背后或眼前的光源。在露天已摆好餐具的桌子上,树叶纷纷地落在一个个盘子里,或者大批地漂向河流下游;或者根本就不是树叶,而是作为鸟儿,从草地飞回灌木丛里,突然停在一团飞旋的惊恐中,作为人间的动物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窜去,是青蛙脑袋,在那一片片黑乎乎的沼泽水滩里,它们流动在那黄色落叶层之间,或是野兽,它们远远地逃入低洼地里,在枪声中翻滚着;或者说它们归根结底无非全都树叶而已(比如从树上落下的鸟儿,在风中无非脱落的树皮)。
在这一时间里,发生的这样的事情,并非仅仅是凑巧分不清这种种细节的人自己莫名其妙地搞混了。这样的事情是对其自身的强制性提示。就像整体而言一个大轮回(“年轮”)中的季节一样,这样的事情从个体看来,无论对什么样的观察者来说,都会从一个个单一的时间流程转换成形形色色的空间事件:乍一看时是种种混乱,但之后却作为外部的转换而受到欢迎,其间在一个深深的观察空间里,凭借奇妙的自然现象,植物遭遇了动物以及人,未显现的遭遇了正在那里发生的,“一如既往,独一无二”。这样的情景既使索尔格的特殊故事与北方秋日的遭遇转化为一,又从这个人的故事回归到一个时间的苍穹里,这位忘却自身的人也依然置身其中,没有命运,但也没有缺憾(完全从变换不定的感觉中解脱出来了)。
在这个地区,甚至有一个确切的地方(索尔格天天在画它)。在那里,充满希望的世界历史在他眼前一目了然地演进,再也不会发生什么暴力甚或突发的事情。这个地方并非一开始就作为地点或地段而引人注目,它是伴随着持续不断的绘画的辛劳才形成的,并因此而变得可以描述。
那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地区的中心,之所以被索尔格选中,是因为前景中的一条地震断裂带和后方远处一片黄土梯地的残留。这个中心没有显露出任何特别的表面形貌,就连一个小小的泥洼地也没有,他只是在一种填充的冲动下才顺带画下了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不经意间成了一个相当独特的地段。它几乎没有树木或矮树,是一片平展的草原。草原上有几处小屋,屋前横着一条笔直的路。它的后方地带与一片稀疏的原始树林相接,但是却相距得如此之近,谁都可以看进去,而对画画的人的眼睛来说,前景上那许许多多分别可以感知的小形态本身则与荒野截然分开,犹如一道小菜园的镶边:这两个地段与这里的地貌形成鲜明的对照,而在它们之间,这个不成形状的中间地带虽然与之延展在同一块平原上,却像沉陷下去一样,是在这些星期的进程中形成的一条地带,最终成为一个人类山谷的范例,存在于一种可能而永恒的宁静中。
印第安人天天驾着车穿行在这个浸在秋日阳光中的地带,或向左去劳作,或往右回家去。他们的孩子也一样,每天早晨一个一个地从那里去学校,每天中午又在那里成群结队地回家:这里发生着他们那没有其他事件的生活进程;谁从这一边踏上这个舞台,那他补偿了他在另一端正好要离开的这个舞台;如果这些人在途中相遇,一起待上一会儿,然后又各自走开了,那么他们只是去往庄园的路上,总是在村子的公共区域里。载货汽车后车厢里汪汪吼叫的狗是他们带出来溜达的家养动物。
与在超市、公用建筑或酒吧里不同,那些在这个中间地段里不断来来往往的人展示的是一幅毫不气馁、生气勃勃,甚至常常欢快热闹的村镇的画面。由此而摆脱了许多强迫观念的索尔格知道,他是可以相信这幅画面的。此前,印第安人事实上有时曾经是一个敌对的种族,他在他们的土地上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因为这片土地只是从表面上属于他的西方世界。“伟大的印第安人”——他可能自己曾这么想过,不过只有最终撇开“那入侵者”甚至“那另一个”不考虑时,他才敢于去关注,或者干脆不言而喻地就在其中。瞧瞧:他们针对“白人”的那些口号和诅咒至少最后才指向了他。
在所有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对索尔格不理不睬。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目不斜视,或许还快速地撞他一下,然后可能会回过身来看他,不过更像是看路上的一个障碍物,撞过之后谁都想知道那障碍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当把他们理解为一个村镇联合体中休戚与共的人时,他发现,只有这样,他们才感受得到他。他知道,不受他们轻视理应是他的事情。他们现在过来过去时,从不特意转过头来看他带着自己的仪器站在那里沉思,尽管如此,在消除了自己先前的局限后,他确信他们在接近自己:他不再妨碍他们,而他们甚至向他表现出一种关注,仅仅就是因为他们显得那么兴高采烈。这种注意本身就已经是友善了。
索尔格觉得,仿佛在这个舞台上,他第一次看到印第安人的孩子们在表演;仿佛他其实也是第一次在高纬度的北方见到孩子们;仿佛连那些成年人也变得那么亲切,无论他们在他眼前做什么,即便只是坐在汽车里飞驰而过,他们都好像在为他表演。他变得无拘无束——他们已经在表演了。
后来,一到晚上,他果真走进酒吧坐在他们中间,他们挤在一起,就像在电影院那昏昏暗暗的光线中前后一个挨一个坐着。他没有特别注视什么人(总是同时看着多个身影)。他们也没有特别注意他,不过他们经过他座位周围时,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几乎就是在舞动。或许会有一张恐吓的脸凑上前来——而且可能立刻变作一张满意的脸缩回去,因为这恐吓——不是脸——立刻就在第一次回应的目光中会被忽略了。(如果有醉汉不停止这样的恐吓行为,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再感知到另一个人的目光,常常都是由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印第安女人将呆立在那里的人轰走,轰他去跳一个悲伤的、能让人平和下来的长舞,从那里他就不会回不来了。)
索尔格不属于作为一个部落的印第安人中的一员,可是分别在酒吧里,在这个聚居地里,或者无论在这个地区什么地方,他都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并未忘记他们的肤色,只是在他们中间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肤色。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象自己在他们某个家族中隐藏起来,永远待在那里。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秋日之梦看样子更像一个自然的白日梦幻,而且超出了索尔格本人的想象世界:仿佛大自然本身将一个相应的超越个人的故事展现给这位无非是心满意足地身在其中的人。他将带着他的家人生活在村落联合体里,即使教堂和学校自然也属于村落联合体。通过自己的工作,他甚至会成为这个村中的有用之人。教堂、学校、家庭、村子:这些又意味着全新的生活希望,索尔格把中间地带里那些小屋白天升起的炊烟感受为从未见过的新奇之事。他先前无疑就看见过那烟,可怎么直到现在才——到底在何地?到底是何时?没有何地,没有何时:无须再想着这里的人无非是被遗弃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荒凉地区的人,这让人如释重负。然而这里什么都有。
他现在不再悄悄地去会那个印第安女人了。他把她也介绍给自己的同事劳费尔,尽管通常他都不将自己与女人的关系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女友。”从那时起,她甚至时不时到三角山墙木屋来,带着孩子们,或是晚上作为第三个人来玩牌。索尔格非常渴望带着她在人前走一走,可又不知道能到谁面前走。她的眼睛很特别,几乎看不出深色虹膜后的黑色瞳孔,从前他从未从这双目光中感觉到什么含义,现在他信赖她——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目光)。在她身边,他是那样心不在焉,因而他现在才与她保持持久的关系,再没有那种负疚感,只有一种他终于觉得十分奇特、不再让他惊异的快乐。(好像在她的身体里他才体验到真正的大地重力;一天夜里他们犹如躺在一块高高的平地上,后来突然间那块平地对他们来说太小了:他们长得超过真人的大小,变成了彼此的世界,因为快乐,令人难以置信。)
早先,索尔格曾认为自己具有一种获取幸福的能力。这体现在哥们儿气的放任上。这种放任也传给了一些人。眼下已不存在任何寻求幸福状态的欲望,他甚至像躲疾病似的躲避幸福状态。他只是有时候感到惊讶,其他人竟然会随同他那么快活:后来这迅速让他确信,逆时代而行也会过上一种真正的生活,同时也一再让他有了负疚意识,因为他不在乎持续性。不过现在他不再期待未来,只是缘分说了算。他在一张照片上看到,那个女人和他相互鞠了个躬,然后就各自走开了:能够像他们现在这样在一起,就是一种永恒的结合。
道别时,他也毫不费劲地说着另外一种语言,不过倒还没有借助特别的俚语或语调硬充当地人。说话时,他丧失了自己声音的意识;就像他作为生灵在这秋日的景色中忘却了一切痛苦一样,现在他说话仿佛也对其他人话语的亦步亦趋。说到底,他对陌生的语言萌发了一种新的乐趣,并且还想学会它们。他说:“在我的故土之国,这种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群人的想象想一想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就连一个这片土地和这群人的想法也根本不曾有过。正是这里的荒野促使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一个村子会是什么?为什么首先是这个陌生女人显现为一种存在的可能性呢?”
还有劳费尔,在离开他的欧洲之后,时间对他来说常常是漫长的——他十分孩子气地早早上床睡觉,“就是为了躺在床上想家,像在寄宿学校里一样”,而且睡的时间很长。而现在,他几乎像个农民似的在这个地区忙活着,就像在自己的地质公园里一样。
他常常先于他的朋友起床,用瓶子、木板和金属条手工制作各种器具。他可以用来测量河边风和水的搬运力、斜坡的运动(地下的“挪移”或“流动”)以及土地结冻时的膨胀。
研究斜坡的劳费尔最终也忘了套上他那僵硬的职业装,因为穿上职业装也许就有了研究人员的模样,但却也像个奇怪的没有生育能力的人。他穿着一件没扣上扣子的大格子法兰绒衬衫,一条上面肥大自胫骨往下收得很紧的浅色亚麻布裤子,裤子的背带很宽,他变成一个在这里十分常见的肥肥胖胖的本地人。
他制作的主要是各种所谓的沉沙槽,有水平的,格子相互并列在一起(他用来测量水平面位置的沙石搬移);有垂直的,分为好几层,用于测量地面和一定高度之间风的搬运力。他也使用一种“沉沙瓶”。他将这种瓶子埋在土里,地面上仅露出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沙石拦截装置,固定在瓶颈上,能使开口转至迎向地面风的位置。他那数目众多的碎石收集箱总是安放在斜坡的坡底,为了防止侧面碎石混入而影响测定真正的斜坡运动,这个一丝不苟的劳费尔在每个收集箱前都安了长长的护板。为了测定被他称作斜坡地下土层中岩石的“肘弯击”,他将铅条垂直沉入地洞,铅条里有事先打入的与铅条形状一模一样的探条,然后观察碎石的位移,其方法是小心翼翼地挖开那些铅条旁边的土,测定它们的倾斜度。他将所有这些框架结构都安放在这个地区里,像个脚步沉重的人到处巡视看护着它们。
然而,成为他特殊领域的是建在基柱上的房子下面那些地方:那儿一个个土石小形态避开了来自上方的气候影响,与那些有本源关系的但此间已遭破坏的基柱区域以外的形态截然不同。
这个小小的观察作为发现,着实让他激动:一种小小的自然形态,不像其他地方已遭文明毁灭,而是恰恰因为文明才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时间的印记。南美的一个沙漠里情况正相反,那里从不降雨或下露水,一个世纪以来也没再刮过风,已经过去很久的时代的人类脚印和马掌印依旧留在那里,大自然对它们纹丝未动。(那个沙漠里的岩石由于风吹日晒染上了深深的颜色,由它们发出的热辐射阻碍了任何风的形成。)劳费尔想在一篇论文中对这两类现象相互进行比较,“这将不是一种研究,”他说,“更应是一种图像的描述。”
索尔格说:“对我来说是这样,在尽力设想同一地区里各种不同类型的地貌的年龄和产生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时,恰恰是由于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多样性,有时候我开始在一个绝无仅有的宽幅想象画中驰骋遐想,期盼着最终能够获得这幅画。在这样的时刻,我心里清清楚楚,我不是一个哲学家,却十分自然地进行着哲学思考。”
劳费尔:“不过这些可不是专业要求的对事物的思维,而且在一门专业哲学里我们也不可能有话语权。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拥有一种突发的富有哲学意味的想象,我可就太高兴了,仅仅就我个人而言。我的科学给了我一些其他人即使睡着时也不可能有的白日梦。”
索尔格:“那你不妨给我讲一点儿。”
劳费尔:“讲地貌?”
索尔格:“讲地貌和你。”
积蓄热情;对秩序的乐趣(也包括对一张长方形桌子的乐趣);对简单的居住的享受;再次发现的学习之乐;对身体的愉悦:对其种种需求的愉悦,也无非就是对种种活动的愉悦。再也无欲无求:并非不幸。充实:没有任何超自然的东西。并非撇开不去想,但没有固执。感受着一个永远发热的脑袋:没有个人的思想,不寻求任何结论,谁都没有预先想到气喘吁吁的(“帮帮我吧”),然后深深地呼吸着(“感谢谁呢?”),唯有随同思考。随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随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当作没有结果思考着的世界。那个伴随着我的循环才循环的世界,连同我一起,连同最终思考过的东西,作为仅有的思考过的东西。再也没有血液,再也没有心脏跳动,再也没有人类的时间:只有那强劲搏动的、因自己的搏动而震颤的绝对透明。再也没有世纪,只有季节。从躺卧到站立;从站立到跳跃和奔跑。说话和竞赛的乐趣。没有表演的兴趣,但却乐于看别人表演。强劲的风,而没有一片叶子从那些桦树上落下来。一阵子宁静:后来又刮起另一阵轻风,树叶纷纷扬扬地落到地面上。一条干涸的支流上有一群挤在一起的海鸥,伴随着一片缓慢飘动的云彩被推向一边。在那些腐烂的死鱼上撒满白色的乌鸦粪便,上面插着红色的柳枝。石子上散落着一个个空弹壳,枪声响在别处。屋内一把椅子上方挂着一件衬衫,落山的太阳透过最上面的扣眼缝闪着光亮。那个在一只飞经这里的鸟儿(或飞机)的影子里大吃一惊的房间。“非常欢迎,你们这些笑吟吟的死者”:然而只有自己的记忆在额头后的大脑里微笑着,太弱了,无法接回那些像歪斜的布袋一样短暂出现的死者。你呀,这条河流。你呀,这座房子。(呼喊。)在敞开的窗框外面,站着那个干活归来的朋友。一片片小水洼中,树叶在打着转转。就连那些草茎看上去也像是落叶。
索尔格动身离开北方这个低地平原的前一天,也是发现这块大陆的纪念日,是个一年一度的节庆日。时间几近十月中,清晨,河水拍打在从河岸斜坡下伸出来的细小的冰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冰上散落着一些竖立的冰雪晶体;水面上那许许多多的小雪团是那些依旧随流漂浮的海鸥。
在一个废弃的、已经倒塌的小屋旁,长着一棵桦树,树干上一个残留的篮球网被一阵劲风甩到了铁框的上方。河边有一条条小沟,深色的风影犹如一个个在水下漂移的浅滩在那里移动。那些白色树干上的斑驳暗影后来常常让索尔格想起那只猫,它头藏在皮毛里,卧在窗口那张桌子上,显得那么亲密。一只家养动物也只能如此亲密了。
劳费尔还睡着,头像那只动物一样藏了起来。半夜他从床上起来,在外面起居间里到处转悠着。回卧室时还问东问西,说话时只动笨拙的厚嘴唇(这让坐在床上的索尔格想起了自己的兄弟),而不动舌头,每发一个音都要快速地闭一下眼睛(不是只眨动眼睫毛),就像他说谎时做的动作:直到这时,索尔格才发现,这位朋友在梦游。
看他现在的样子,好像还要睡很长时间。此间,风在他那些沉沙槽里添加着收获。看着他和窗口的那只动物,索尔格又找到了自己(那样不经意地忘却的)对正在逝去的时间的感觉,同时发现前些天那没有自身重量的存在的缺失,对他来说,那些天犹如“按照他的时间”逝去的:然而对他来说,在所有那些以非暴力方式出现在一个没有生命和死亡的中心地带的图像上,缺少的——并不是对自己的感觉,而是对自己作为一种形态感觉的意识:直到此时,他才感知到这一形态,因为他目睹着那个蜷身而卧的人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关注,在他那双能够穿透那纯粹画面的、并非永生的眼睛的椭圆形视野里——意识是这种形态的感受,而这种形态的感受是宽容——不,他不愿意什么都不是。
索尔格和那只跟在身后的猫来到外面,它“这一天好像知道些什么”。河滩上,那些被河水冲下来的树木摆成了一个个圆圈,或者是偶然被水冲成这副模样,他在想象着。印第安人或许想用这样的圆圈将自己与这个节庆日以及可能因他而能想起的事隔离开来。整个聚居地在他眼前好似一个神秘的禁区,作为了解底细的人,他正在最后一次环游这个聚居地。
军用道路上的一根根通信电杆上确实时不时能看见图腾标记。路上烂泥中的轮胎印说不定就是一种神秘的印第安象形文字的图案;低矮的木头厕所上面伸出的一个个驼鹿角不过是在讥笑无权闯入这里的外人。“是的,我们敞开了大门”:在这个国家节庆日里,平日里超市门边常见的这句四处通行的套话有一种另外的特别含义。在疾驶而过的警车里(此前索尔格在这个地区从未见过一辆),一个占领国那一张张毫无表情无名无姓的脸招摇过市,这里的人民只有让自己的狗对着它们狂叫。“转转圈子,做做联想游戏。”索尔格对在他身后跑过来的猫说,它总是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连孩子们也到校了;他看见他们坐在长长的低矮房子里,坐在那面涂了色的玻璃后面,不过一点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只能看到许多圆圆的、浓黑的、突然让他觉得非常可爱的头顶。有人在用一支笛子吹着一首美国圣诞曲,声音很是刺耳——不是在练习,好像是故意吹错的。一个孩子走到窗前,面对正在抬头望着他的索尔格啪的一声吹破了一个口香糖的泡泡。他拐进了那个公用木板房,像以往常常做的那样翻着用铁链连着的通缉令相册:许多被通缉者都有在野外生存的经验,身上刺着“命定失踪”的文身。
目光转向墓地:几乎所有躺在这里的人都是年纪轻轻死去的。地面上有许多落球果,高高低低的,长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蘑菇。走进木头教堂歇歇脚:树叶纷纷从外面吹到座椅间,一直吹到摊放在一张桌子上的借书处的长条椅上方;风琴上摆着一本打开的乐谱;隔壁房间是教士的住处,里面飘出一团团油腻的早餐的雾气。拐过下一个弯,只见树木间挂着印第安人晾的衣服,全是深色的。一个个小屋的窗户后面,显现出主人的轮廓,他们的身材是那样矮小,即使站着最多也只能看到脖子:因而他不仅仅是从他们那里走开,而且还能够与他们道别。
风很大,他行走间上衣的扣子都被风解开了。风暖融融的,其间也裹挟着一股股寒气,吹到嘴里已经有了雪的味道。那只猫时不时停住步子,转动着脑袋,注视着一个个屋子里黑乎乎的身影。当他抱起猫时,它弓起身子向他脸上喷着寒气:它不能忍受在户外被人抱着。
在身后那只猫的陪伴下,索尔格又结束了河岸边的环行(最后从精力充沛的走动变成跑动),他心里嘀咕着:今天我第一次看见这些住户家四周围的院子,而且发现这个聚居地有一条环形路。
最近这段时间,河水水面下降了不少,因而浅滩之间形成了许多河中小岛,河水围着小岛旋转着,好像是被困在里面的一条鱼搅起来的:“连这里也是这样的圆圈。”尽管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此时从河谷低处,到处传来人声的回音(无人的小舟在河岸的砾石上发出的摩擦声中夹着一只河燕的尖叫声)——索尔格看见村里的人好像头挨头齐聚在河湾里,像“伟大的水族之家”:这条河的流域,从源头到河口,“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不值得一提”;这里简直就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仿佛就像在那些下降后的河水到处留在沙子上的文字中可以看出的那样(另一个河岸的边缘在“最后那条界线的那一边”)。
那是印第安人的声音,是从那没有人影的潺潺流水中传来的回声。然而,索尔格却认为(他没有听懂一个词)听到了自己的语言,听到了这个地区的特殊土语。这里曾经是自己祖先的故乡。他蹲下去看着猫的双眼,它退着躲开他;当他试图去抚摸它时,它跑开了。它好像反感人家在户外这样对它,逃开的动作和一条狗差不多。
他脚下到处是干涸的岸边淤泥,活像一片由近乎规则的多边形(大多是六边形)织成的大网。看着这一条条裂纹时,它们渐渐开始反过来影响着他,不过并没把他肢解得像地面一样,而是将他所有的细胞(此时才能够体验到的空虚)聚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从碎裂的地面上,有某种东西飞向这个男人,使他的体魄变得强大、温暖和沉稳。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那幅图案,想象着自己就是一个接受者,接受的不是什么消息或信息,而是一种双重的、在他脸上分属两个不同层面可以接受的力量:在额头上,他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别扭的骨头消失了,无非就是因为在他的意识里,除了这个障碍之外,再也没有了任何别的东西;眼眶以下的平面——与地面几乎成直角——重新获得一张脸的各个特征,有一双人眼,有一张人嘴;每样东西自成一体,但并未被意识分开;他的的确确感受到那垂下的眼睑的拱形是接收屏。此时此刻,那垂得越来越低的脑袋并不意味着自我放弃,而是意味着坚决果断:“我正是做出决断的人。”他向上望着,似乎已经为一切做好了准备;伴随着每一道目光,应允而来的是别的目光,在空虚中同样如此;但愿能够首先对那些目光产生影响。
这时,河水刷刷地流淌——那些灌木丛又发出窸窣声,那么引人注意的轻柔,就像他到达这里的那个夏日一样,是这条河流当时展现的第一标志。
这个从地上站起身的人并不沉迷,只有内心的平静。他期待的不再是顿悟,而是均衡和持久。“我的脸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呢?”他可能会说,他为此生而感到高兴,赞同自己的死亡,爱这个世界;他可能会注意到,在这样的和谐氛围里,河水因此流得更加缓慢了;草丛闪着光亮;被太阳晒热的汽油桶发着声响。他看到身边一根亮红色树枝上有一片孤零零的柳叶,并且明白了,在他死后,在所有的人死后,他还会出现在这片大地的深处,还会赋予他此刻四处观察的每样东西这样的轮廓;为此他感受到一种使他超越了所有树冠的幸福:与此同时,他的脸作为“表现这种幸福”的面具留了下来。(后来甚至还存在着一种希望:那就是知道一些东西的感受。)
抓住这个瞬间吧,索尔格“这位英雄”放下了原本打算作为这个地区的纪念品装进衣袋里的石头,快步穿过那延展草地的草丛,朝三角山墙木屋走去。那只蹲坐在屋前的花猫又一次忘记了他。有一次,劳费尔曾说,他“或许会更长久地生活在这里,但还是要回到欧洲去死”。他为什么这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