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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月光》光河里的女儿鱼回忆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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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前半生可谓一场爱情的传奇。

她出生在藏东南一个小山寨里。在我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金汁》中,我把那个藏族小山寨称为“跍玉”,意为“杜鹃”,小说以我外婆的故事为原型,这样写道:

相传高山峡谷中的小山寨有杜鹃鸟日夜鸣唱。跍玉山寨在一条波涛翻滚飞龙般的江水环绕中,亚热带温暖的湿雾和高原清朗的阳光交织弥漫,有着葱郁的山林、谷地、野生石榴树、核桃树和遍野的仙人掌。山寨里有四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山寨高处的噶桑寺周围。外婆卓玛的家紧挨着噶桑寺,在噶桑寺旁建有一所有着上百年历史的“珎尕印经院”。“珎尕印经院”是卓玛的爷爷:棠冬土司家族的嫡孙贝玛所建。相传,一次,贝玛前往跍玉村噶桑寺朝拜,跍玉村寨山岭谷地里杜鹃鸟鸣唱,江涛滚滚,高处的噶桑寺旁,一朵祥云在阳光中犹若白鹤展翅,越是靠近,越是透来一股奇香。进到噶桑寺,天窗上落下的薄云鹤羽般在殿堂的经卷间飘浮,贝玛心里一阵惊喜。他确定,云中奇香,正是经卷的气息,昭示着自己将在噶桑寺旁修建印经院的使命,《云》之诗句便如神箭突来:

尘世是沼泽

我是鹤

飞过印度的寒冬

在噶桑寺的春季里

我们雌雄艳舞

芬香如云的双翼

关闭黑夜

秘写经书

诗一吟出,贝玛如梦初醒,他决意建造一所印经院,而非土司仅管辖一方……

多年后,一个叫李簿的白族青年到来了。李簿从小喜欢字画,既不愿继承父业从军,也不愿像几位大哥一样外出西门“闯关”去经商。他在国民党某师大读书时,曾读到过一本关于世外桃源的书,根据他的推测,应该位于金沙江畔云南藏区的某个地方,他一直想去。当父母在他毕业成年后,为他这个家中老六——最小的公子,隆重娶回一位裹着小脚、红绸覆面的大家闺秀。那夜,李簿没碰女人一个手指,天还没亮,他就逃了。

李簿一路几经周折,认识了中甸地区的商队,他跟着商队几乎走遍了云南藏区。最后,他终于来到了奔子栏地区大山深处的跍玉村寨。这里,传说有一户土司的后裔,在金沙江岸迎着太阳的山崖上建起了一所规模宏大的印经院。印经院里,有一位穿着百褶藏裙的女孩出没,犹如女神般美丽……

那天李簿跟着商队里的巴桑大叔前往跍玉山寨的神湖朝拜,当他大步走向湖对岸,一抬眼望见湖畔,一女子长袖白茧绸衫随微风轻抖,锦锻无领坎肩上,镶着的云头金丝闪着光,扣在领口的银环散开了,一枚天珠两端缀着红珊瑚和绿松石,在白瓷般的胸口若隐若现,雪白的百褶长裙上粘着树叶和草,五彩线戴系在坎肩外,像横在楚楚的腰和丰满的双乳间的一道彩虹……当女子抬眼看李簿,一双明眸像受惊的鹿,李簿就感到被闪电击中一般,一时间寸步难移……

李簿看见的就是印经院里的小姐卓玛。

卓玛笑着仰起头大胆地握住李簿伸来的手,心里不由一惊:眼前这个清瘦的青年比自己高出一个半头,深深的眼睛里像迷漫着水雾,脚上蹬着棕色皮靴,穿着军绿色马裤,白衬衫扎在腰上,像国民党军人,却透着一种温柔,以及握着的手女子一般绵软……

“您就是印经院的女神卓玛啦?”李簿微笑着问她。

第二天一早,卓玛还没来得及应李簿的请求,向父亲提出留下李簿,巴桑带着李簿已来到印经院。

李簿给卓玛的父亲带来了厚礼和他连夜雕刻的作品:云中鹤。只见美人鹤婀娜多姿,百褶裙如羽翩飞,惊鹿回眸的双眼顾盼多情……

卓玛的父亲左看右看赞不绝口,一面问询他木雕工具和木雕材料,一面答应李簿搬来印经院,教他学习经版木雕。

当李簿欣喜万分地向次仁院长表示感谢,卓玛出现在门口,于是,他们的双眼第二次在命中相遇。卓玛看到李簿一夜未眠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心里不由一动,升起一股怜情。而李簿回头的一瞬,仿佛看到卓玛从晨光中降临,痴痴地想自己的雕刻差的正是这一刻的神来之笔……

第三次命中相遇再也不是刹那,李簿当天就搬来了印经院东侧的职工宿舍。

卓玛的父亲这时仍要每天一早和女儿卓玛到小经堂供奉净水等,常取出贝玛抒写的《云》,读给卓玛听。《云》,写在用瑞祥狼毒的根须制造的纸上,这种纸张因含有植物微毒,不朽不蛀。百年前山野的花瓣和植物的脉络在纸张中仍依稀可见,金汁闪耀的字迹蹁跹如鹤:

尘世是沼泽

我是鹤

飞过印度的寒冬

在噶桑寺的春季里

我们雌雄艳舞

芬香如云的双翼

关闭黑夜

秘写经书

卓玛的父亲为女儿念诵着《云》时,他嗓音沉缓,内心充满对父亲贝玛的怀念。卓玛听着,提着自己的百褶裙,轻轻旋转,她感受到的并非爷爷贝玛神圣的使命,她感到的是云,云儿与鹤比翼双飞。她幻想云鹤相依,展翅飞去远方。她双眼显出一种迷离和神往。卓玛的父亲停下来,疑惑地望着女儿。他一直不懂,女儿卓玛对《云》的理解,从小开始,在他怀念父亲的哀伤中,已滋生出一场对云鹤之爱的梦想。

这年,当卓玛17岁,李簿像一片云,飘来了。

小说里的李簿,就是我的外公。当我的外公搬来我外婆家里当学徒工时,我美丽的外婆情窦初开,他们悄悄恋爱了。家人发现后,坚决反对,把外公赶出了山寨,但我的外公和外婆约好在拉萨相见。

一年后,外婆生下我的母亲。在母亲刚会走路的第十二个月,外婆背着我的母亲随马帮踏上了去往拉萨的路……

多年后,为追寻外婆当年的故事,我回到外婆的山寨,寻找外婆的亲人,竟找到了外婆的表妹。老人80多岁了,说起外婆当年的故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奔子栏白酒,泪光闪烁。她说,当年外婆约自己一起去拉萨,可自己那时才13岁,非常害怕。没想到一别竟生死两地……

外婆的表妹个子也很矮,一举一动和外婆有着惊人的相似。记得推开院门的那一瞬,看到坐在院子里石阶上的老人,我惊得泪流满面,以为我的外婆在拉萨去世,在奔子栏山上又复活了……

山寨里瀑布飞流,到处生长着参天的核桃树、石榴树,院子的墙头上长满了仙人掌,我一面感受着外婆童年的山野时光,一面听外婆的表妹为我讲述她们的故事。夜深了,老人目光朦胧,像是驰骋在另一个光影世界。她激动地讲述着,当年,外婆的举动震惊了山寨,她背着刚会走路的女儿,和马帮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茶马古道。一路上风餐露宿,过溜索桥,翻雪山,一些马匹都半路躺倒或掉下了山崖,摔落在滚滚的金沙江里。外婆背着女儿,却顽强地走完三个多月的艰险路程,终随马帮到达拉萨。外婆的故事至今在马帮中流传,因为外婆是走过茶马古道的最英勇的女子。

外婆到达拉萨后,那个青年,我的外公,得到消息后骑马赶到拉萨城外接上了外婆母女俩。他们在拉萨八廓街的一所院子里,买了上下两层房。楼上是佛堂、卧室和厨房,楼下铺着地板临街的房间用来开商店。

一家三口终于团圆,爱情终于圆满。但历史却不给他们立足之地。在解放初的各种政治运动中,外公被遣返回乡。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我母亲终于找到了外公,答应第二年带外婆来相会。但第二年,我的外公却去世了。

在剑川高高的山上,多年后我去寻找外公,只看到他一个人的冢,孤苦、凄凉……

我是在外婆的后半生,在外婆与外公漫长的分离中出生的。我一直努力回忆着幼年记忆模糊的往事。我记得自己躺在外婆外屋的床上,看到过一场古代战争:看到很多骑马的士兵,冲上了院子对面的楼梯;看到院子里死去的人,夜晚回来取东西……却被母亲和弟弟取笑为白日梦。

记忆最清晰的是在夜晚的烛光下,外婆在读诗:

我在藤蔓中看出你的腰身

在惊鹿的眼中看出你的秋波

在明月中我见到你的面容

在孔雀羽翎中如见你的长发

河水涟漪像你秀眉轻动

呵,美人

但没有任何

能如同你一般娇媚

这是印度诗人迦梨陀娑在诗集《云使》中的一首诗。摇曳的烛光下,我记得外婆卓玛手拨着念珠,眼神迷离,像在思念家乡跍玉山寨的神湖,又像满怀着伤感。那样的夜晚,我钻在外婆的羊毛被子里,不一会儿,就在她低声的吟诵中入梦了。

后来我也写诗,写下的第一首诗,是我看到月亮在外婆的屋顶上的啜泣。那是一首感伤的诗,倾诉了我幼小的心预感到的人的死亡。

多年后,外婆真的消失了。但每每去八廓街,我总是习惯性地想朝着外婆住的方向去。外婆家的拐角处,曾有一位戴宽边眼镜的女皮匠,在帮人们缝皮靴。女皮匠对面有一个小门,要上两个石阶。门上,弯月托着圆日,像扬帆的船。门两旁的石墙缝里,长着青苔,青苔上开出了小花儿——经过熟悉的街巷,我常去到外婆家喝外婆打的浓浓的酥油茶,去外婆家吃酸菜炒牛肉。去看看外婆,听那部挂在墙上的黑色老收音机里播放的印度歌。还有,帮外婆磨鼻烟玩。那时,外婆常坐在屋外的阳台上,磨她的鼻烟。她把从八廓街买来的大大的烟叶用光滑的石头细细地碾碎,再加入烧好的香木的粉末,用鹰羽扫到一起,鼻烟就制好了。外婆香喷喷地吸上一口,要我也试一试,可以通鼻子,还可以治感冒。我捏起一小撮放到鼻子里往里吸了口,立刻大打喷嚏。我和外婆就开心地笑起来……

死亡怎么会让一个曾经那么生动的人,突然间永远地去无踪影呢。

仁波切说,外婆早已转世到了藏东南一户人家,是他们家的二儿子。但当我贴身穿着外婆留给我的,柔软温暖的小羊羔皮藏袍在屋里走来走去时,我仿佛还能感到外婆肌肤的温度,她身上特有的气息,还有她的羊皮箱子,放在我的书房里,阳光静静照在上面……

外婆的前半生像一场爱情的传奇,在后半生孤独等待中,生命却并没有枯萎,在我眼里看到的外婆是那么灿烂,像一株朝向太阳的向日葵。与外公漫长分离、政治运动的残酷,都没能挫败外婆。

外公被遣返回乡后,那时,我母亲虽是外婆唯一的孩子,我们是她仅有的亲人,她也不愿放弃对自由生活,对邻里乡亲的爱,不愿搬离故居和我们住到一起。直到临终,她一直住在八廓街的那所院子里,将近六十年……

走进外婆的家,总是干干净净,总能嗅到淡淡的松柏枝的香味,院子里,人们都亲切地叫她“阿妈妮拉”,即“阿妈小姐”的意思。小姐是她年轻时获得的尊称,阿妈则是她上了岁数后人们加在习惯性称呼前面的。其实,离开祖籍来到拉萨,外婆的后半生很清贫。人们之所以把外婆称为当时只用于富贵人家的“妮拉”,是因外婆具有豁达、善良、胸怀大度的贵族气度。确切地说,外婆像一个精神贵族。她我行我素,稍有宽裕,便为广交朋友所用,或接济邻里,分给乞丐。家里送去什么好吃的,外婆会马上招来院里人,似乎没人分享,美食就不香。如果送去糖果之类,外婆会在五分钟之内分光,分给院子里那些馋孩子。所以只要外婆的烟囱一冒烟,就像一种信号,孩子们准在外婆的屋外等待着美餐一顿。为了这些事情,妈妈很生气,觉得外婆不理解儿女的一片孝心。并且常年来,借住在外婆家的陌生人从没有断过。外婆从不考虑借宿人的来历,只凭着直觉和喜好热情接待。从不收一分房租,还给那些人熬茶做饭,在一起聊天、说笑,好亲热。妈妈便常埋怨外婆,说外婆待外人亲过自家人,说那些人占外婆的便宜,等等。但我知道,内心沧桑的外婆,不会计较这些得失,快乐地活着,是外婆对后半生的要求,而将快乐建筑在助人之上,是外婆彻悟生活的一种大智慧。所以,连夜晚可爱的小老鼠也全都是外婆的好朋友。外婆给它们每个起了名字,每晚一招呼,它们就会从房梁上窜下来,等着外婆爱怜地训斥或者送给它们一顿美餐。而在外婆居住的院子里,经外婆带大的孩子已可分为几代几批人,如果因为功利,仅靠这项劳动,就可获得收入,但外婆不会瞻前顾后地策划生活,也不刻意地干什么。她一生虽屡失钱财,却从未失去众人的敬爱。她的晚年没有孤独寂寞,没有那些个失眠、头痛的毛病,生命无疾而终。

当青春随着爱情消逝,我见到外婆时,看到的不是美丽的女子,而好像是电影《叶塞尼亚》中叶塞尼亚的吉卜赛外婆。不仅长得像,那种风趣、活泼的性格也颇相似。私下里,我便叫她吉卜赛外婆。在我的记忆里,外婆身上从没有那种年老妇人的沧桑和悲苦。一切喜怒哀乐都像高原的天气,转瞬即逝,不留阴影痕迹。每天,外婆一早起来,吃过早餐便去“上班”——转经。这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像所有藏族老人一样,外婆笃信佛教。在她住所不远的大昭寺里,供奉着珍贵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环绕大昭寺转经,就像与佛祖并肩走在一条宽敞的大道上,外婆浑身像是充满了力量和快乐。她红光满面,虽然拥挤的人流中外婆显得很矮,但她走得很快,很轻巧。一手拨动着念珠,一手拄着拐杖,不时地挥动拐杖敲敲某人的后背,与每日相见的“同行”打招呼;开玩笑地用拐杖去钩人家的帽子或耳朵,等人回头看时,就扮个夸张的鬼脸逗笑。一路上,外婆很不安分,像个顽皮的孩子。而转经圈又像外婆的社交圈,不分男女老少,喇嘛、乞丐她都认识。转经回来,外婆会带些香皂、袜子、鼻烟、糖什么的。有时卖得很贵,还过了期,但外婆喜欢卖主的那份热情,甘愿上当受骗。

外婆还是院子里的故事大王。小时候听她讲上海、印度、阿拉伯等,我还以为她曾周游过世界。和院子里的人一样,成年后我也非常喜欢去听外婆讲故事。外婆是个表演大师,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有时干脆就唱着跳起来。那灵巧、快捷的舞姿真令人吃惊又忍俊不禁。外婆的故事里没有说教,当然也没有悲剧色彩。她讲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突发奇想。你不必在意故事的逻辑和真假,但得留意,时间会不知不觉地过去,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挂满了星斗……

外婆上了年岁,依然很爱美。她有一套自己的美容秘方:平常用葡萄干泡在掺了蜂蜜的甘油里擦脸,还经常自己做面膜——买来一种长在悬崖上的草根,传说其中有燕子的唾液,掺蜂蜜敷脸,所以80多岁时,外婆皮肤依然富有光泽。她的牙又白又整齐,一颗也没掉,胃口好极了。每当她在阳光下梳洗银丝,我都会出神地看着,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老人。记得在外婆弥留之际,她问我和姐姐要的最后一样东西竟是口红和胭脂,躺在病床上的外婆瘦得像个小孩儿,她说:“瞧我的脸色太难看了,我想要涂点儿口红和胭脂。”外婆就是这样,唯美、唯善、唯乐。

外婆去世后的一个周末,我和朋友去堆龙玩。我们在山上的村落里一户一户地串门、喝茶时,我突然看到了外婆磨鼻烟的石盘和那支扫鼻烟的鹰羽,我感到外婆还活着,我就要遇到她了。一扇门仿佛突然开启,通过这扇门,我想我一定能找到外婆,找到她的心。

这天,夜,静极了,寒冬的风在我的石楼外旋转呼啸着。古老的风,像在让我细听它们的祈祷。我裹紧外婆留下的尼泊尔薄呢披毯,嗅着上面残留着的外婆温暖的气息,来到石楼顶上,久久地感受着夜风那紧密的拥抱,感觉我亲爱的外婆,好比从小到大贯穿我的风的秘语,这一刻就在拉萨,在我的文字里即将复活。

拉萨的光阴时缺时圆,又像山上的那些浮云,像是拉萨可以更换的衣裳,而长风如水,外婆在水光中,像自在的女儿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