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回忆鸟,其实是麻雀。我见得最多的鸟是麻雀,麻雀之外的鸟我很少见到。动物园与电影电视里见到的不算。
鸟和雀有所区别吧,是不是个头大的叫鸟,个头小的名雀,我也不知道。
鸟是匹夫,雀是童子,它们都是会飞的人,而人都是不会飞的匹夫或者童子,也不是鸟,也不是雀。人在大地行走,像是灌饱墨水的钢笔,只能路上东涂西抹。
据说“不”的本意是鸟飞于天,鸟飞于天为什么是“不”?鸟飞起,对大地说“不”?对人类说“不”?还是飞起的鸟对不飞的鸟说“不”?
雀本来个头小,飞起了,就更小,成为“省”。被我们省略。所以我现在说到麻雀,只记得这两件事。
麻雀是不能养的,抓到的麻雀喂它水喂它米,它不吃不喝,像电影里决不招供的共产党员。抓到的麻雀常常难以过夜,第二天一早,往鸟笼里鞋盒里瞅瞅(常常是把鞋盒做鸟笼):麻雀逝世。死麻雀的双爪挺得死硬死硬,好像两根洋钉。一天,我在路上走,见到一只摔晕的小麻雀,捡回家,放进鸟笼,竟然养活了——近二十天。有一天,我忽发慈悲,打开鸟笼放生,小麻雀它在小巷里飞飞停停,一只黄雀吓它一跳,小麻雀它飞上屋顶,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大概觉得世界没什么了不起,身体一撅,翅膀一抖,拉出一点屎。拉出一点屎后,小麻雀它还是往屋顶下蹦,一头扎入鸟笼。我正在惊讶,我叔叔可气坏了,他养黄雀,以为“雅驯”,解掉小木棍,一放,黄雀哈哈一笑拍拍屁股飞走啦。黄雀前世读过唐诗,成为一去不复返的黄鹤,“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雀笼。
我母亲有位同事,以前是侦察兵,一手好枪法,退伍后分到邮电局,邮电局就这么大,没什么好侦察,也没什么好瞄准,丢掉好枪法可惜,他就去打鸟——也就是打麻雀。城里不准使用重磅气枪,他就到郊区。他姓曾国藩的“曾”,打麻雀打得郊区农民都认识他,给他取个绰号:“王连举”。“王连举”是样板戏《红灯记》里的叛徒,在这里,却是夸奖,说他连连举枪,不但“连举”了,还弹无虚发。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样板戏里的反面角色常常成为大家绰号,就《红灯记》这个范围,我认识的“王连举”粗粗算来有一百一十五个,有的身兼数职,比如兼职“鸠山”。“鸠山”粗粗算来有七十一个,别说座山雕、黄国忠和温其久。
就是到现在,为了联络感情,偶尔还会一用当年绰号:
“喂,是鸠山吧,我是王连举。”
“哦,鸠山啊,你好你好,好久不见,有什么吩咐?”
“座山雕明晚请吃饭,让你把温其久叫上。”
“要不要约柯湘?”
“你说她吗?哦,党代表,党代表不要。”
那几年,我在苏州城里见到过多的麻雀,麻雀不敢在郊区谋生,都来城里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