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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糊窗:最杂的杂文,粒粒如金》腊月九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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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忆杨维桢,元明之间人士。在明朝大概只活了两年,不管怎么说,也像是我们现在所谓的“跨世纪人才”。写诗;绘画;作书;吹笛。写的诗被称为“铁崖体”,铁崖是他的号。画只见过一幅梅花。梅兰竹菊已是符号,高手在扬州八怪里时遇,汪士慎的梅花密中见疏,李方膺的兰草宽衣解带,竹子从能见到的夏昶、柯九思以来,我觉得金农最好。大多数人写竹都是晋帖,金农的竹子绝似魏碑,有变才有美。菊画我没一幅喜欢,性不喜菊:太被人见重看好,你以为你是陶渊明啊!杨维桢的行草书我临过几个月,不像史家所说不合规矩。还是从规矩中来的。个性理应大于规矩,即使是习气,也要在所不辞。只是他的笛声是听不到了。他常抱着支笛,到我家乡的顾瑛那里混饭吃。我的父亲知道家谱,昆山顾姓和我有渊源。我本姓顾,或者说俗姓顾,我不是太喜欢这个姓,字形不美。杨维桢的笛是铁笛,有来处,把拣到的断剑炼成,想来笛声之中含着剑气——“谁为不平事?”杨维桢的心底当然勃勃不平,如果平了,也就不会被当时人视为奇奇怪怪。

传说他母亲梦日里金钱坠怀而生维桢,那么,他是不缺钱花的。为什么还常来顾家混饭?这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我原谅他这个小小的恶习,因为他母亲碰巧也姓李,正和我母亲同宗。我曾问过我母亲,生我之际梦见什么,母亲想了想,说:“腹痛难忍,还能睡着吗?”

二忆郑虔,他捡拾干柿叶习字。唐代还有一位叶上习字的和尚,在芭蕉叶上,是怀素,芭蕉叶使怀素光头苍青,仿佛雨后顽石苔痕,有没有诗意?玄宗曾誉为“郑虔三绝”,指他的诗书画。杜甫有《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一诗,其中写道:“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看来郑虔游的是清水衙门,饭也吃不饱。这三绝是绝官绝钱绝食吧。看来好话没用,哪怕是皇帝老子给你说好话。光说好话不办实事,我想想,已是不错。因为实事并不就是好事。好话说尽了,开始办事了,说不定办的是一件大大大的坏事。所以能有好话听听,也是好的。时代不同了,尤其这个时代。

三忆宋惠英,她是我祖母。看到别人用弹弓打鸟,她会说:“作孽,作孽!”看到别人用棍棒打猫,她会说:“作孽,作孽!”她打我的时候,也说:“作孽呀,作孽。”边打边说。最忆祖母把我往她膝盖上一放,打我屁股。屁股之外皆不下手。她还常常指点我妈:“不能打头,会笨;不能打背,会咳。要打只能打屁股,那里肉厚,伤不了筋骨。”

四忆林文言,我只见过他照片一张,拍下的年轻时代。他是徐州人,如苏东坡笔底杏花树下的彭城美少年。为养家糊口,白话文都不写了,遑论文言。据他女儿讲,只抽一种叫“丽华”的香烟,每包两毛左右。烟名妩媚如张丽华,但烟质即使如好色登徒子,也难以好起来。有一代人被沉重的生活和劣质的香烟毁掉,他们的才情,他们的想象力,我们是无过之而犹不及的。就像这一张照片一样,只留下点风声云影,只留下点风声云影。

五忆艾青,在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三日延安“边区群英大会”上获得甲等模范文化工作者的艾青。除艾青外,文艺界获甲等奖者还有吴印咸、齐燕铭、陈波儿、古元、王大化、周巍峙、吴雪、汪东兴等十六人。中共中央党校劳动英雄模范工作者选举总筹委会为推举艾青而写了评语,评语中一些文字很好,不空泛,给我想象,现摘几个片段,括号部分是我的“想象”:

艾青,男,三十五岁,浙江省金华县人,专门学校文化程度,作家。被选为甲等模范工作者的事迹(直接写出岁数,不标生于几几几几年,免去计算麻烦,照顾到没学好算术的我辈和山中不知年的隐士。从中也能看出那时办事的干脆利落):

1.在整风以来,执行毛主席的文艺方向,于去年赴吴家枣园调查,写了《吴满有》的诗篇,并给吴满有朗诵(不用想象,艾青盘腿坐在炕上的情景已历历在目:艾青坐在吴满有对面,隔着炕桌,炕上炕下或坐或站满人。艾青朗诵上几句,朝吴满有看看,吴满有就“嗯、嗯”点头,炕上炕下的人也一同嗯嗯点头,艾青就再往下念。炕桌上放着小米馍、油糕、红枣和烟叶。许多年后,艾青还想起吴满有煮羊肉给他吃,说味道很鲜)……

2.他在去年自动地积极参加秧歌活动。……都给观众以很大的教育,如文化沟二流子看剧后领纺车(我80年代赴延安时文化沟还去过,也见到了二流子——因为没逢上看艾青的秧歌剧。那个二流子看剧后领一辆纺车,在歪歪扭扭走着:他还从来没搬抬过正经东西。但兴致很高,边走边唱:

听见哥哥的脚步声, 一口舔穿个窗窟窿。 看见哥哥走近来, 热身子挨着个冷窗台……

不一会儿,文化沟二流子头上就晚霞满天)。

3.他写《秧歌剧形式》一文,……现在这篇文章已印成小册子,并正在教育好多大众的文艺工作者(《秧歌剧形式》,多好的题目。也是一篇很好的散文题目,如果让鲍尔吉·原野去写,教育人可能教育不了,好看肯定很好看。附忆鲍尔吉·原野,他手抓羊肉能吃一盆,“二锅头”能喝一瓶。我对古往今来能吃能喝的人都表示敬意。小时候读《水浒》,喜爱梁山好汉处就是他们的能吃能喝:“来上白干三斤,牛肉五斤,我说店小二,白干不得掺水,牛肉要干切。”而不是劫富济贫反贪官杀人放火除污吏)。

艾青同志也有他的缺点,如个人主义、个人英雄主义残余。如能改正,他更有远大的前途。

——摘录完毕。

六忆索菲亚·罗兰,人说她的脸一边比另一边好看,性感。我起先不信,以为是明星包装出来的神话。后来见到济公和尚,他的脸就是一边和另一边不一样。用此参照,济公就不是神话。索菲亚·罗兰说过:“恨是未完成的爱。”多年以来,我深受影响。不敢恨,也不敢爱。既然“恨是未完成的爱”,那么爱一定为未完成的恨了。这也说得通,有爱必有恨。无爱无恨,未必无情。

七忆顾红柳顾睁,我的两个妹妹。大妹妹怕火,我常拿火柴吓唬她。小妹妹什么也不怕,我就和大妹妹联合,曾把她捆绑起来。那时,我学针灸,大妹妹学琵琶,小妹妹什么也不学,只喜欢模仿扬州话、上海话、无锡话——她想演滑稽戏。长大后,兄妹三个,没一人想去实现少年时的理想,找只饭碗,结婚的结婚,远离故乡的远离故乡。在我们的楼墙外,有一棵大广玉兰,夏天时候,兄妹三个悄悄爬到屋顶上,去摘花儿。从没有摘到过。

八忆吴新雷,他是我短暂的大学时代的先生。教我们中国文化史。考试时候,我带了墨、砚台和毛笔去答卷。后来他在苏州开吴梅纪念研讨会时,我碰巧在北寺塔公园里遇见他,先生牵着我手,说:“师生同游,如何?”我挽着先生的手,绕塔转了一圈。先生说起我考试的事,我不好意思。他说:“没什么,年少就要气盛。”我还断断续续听过廖开飞、卞孝萱、吴功正诸位先生开的中国文化史课程,诸位先生都很爱护学生。吴功正先生不是南京大学的教授,是社科院的研究员,外聘来给我们讲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化,结束时要写论文。那时候,我除写诗,其他的都怕写。我就给吴功正先生写了一信,算作论文。大意是先生讲到雪夜访戴时神采飞扬,极感染学生。听先生的课,我是一路有兴趣的,只是现在要作论文,我就有点像快到戴家——兴已尽,能不能容我以后乘兴呢?或许写出部《世说新语》。吴先生给了我一个及格。

那天,与新雷先生同游于北寺塔内,时近傍晚,正是“黄昏到寺蝙蝠飞”。20世纪90年代的某一日,和不朽的古人暗合。

九忆阿甘。我已搭足阿甘经典的架势,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下午。已一个下午,还是没看到一根羽毛,它神一般降临在我的脚边。这个城市的天空,早很少有鸟飞过。更禁止养鸡,也就看不到鸡毛上天。没有洁白的羽毛,看一根飘飘的黑鸡毛也是好的。一个下午,这个城市一毛不拔。我想阿甘也属于那五百年才出得的一个圣人,或者傻瓜——如果你以为阿甘是傻瓜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