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似秋月
白云守端禅师有一次与师父杨岐方会禅师对会,杨岐问:“听说你从前的师父茶陵郁和尚大悟时说了一首偈,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白云毕恭毕敬地说,不免有些得意。
杨岐听了,大笑数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云怔坐在当场,不知道师父听了自己的偈为什么大笑,心里非常愁闷,整天都思索着师父的笑,找不出任何足以令师父大笑的原因。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苦苦地参了一夜。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大清早就去请教师父:“师父听到郁和尚的偈为什么大笑呢?”
杨岐禅师笑得更开心,对着眼眶因失眠而发黑的弟子说:“原来你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却怕人笑!”白云听了,豁然开悟。
这真是个幽默的公案,参禅寻求自悟的禅师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别人的一言一行,因为别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恼,真的还不如小丑能笑骂由他,言行自在,那么了生脱死,见性成佛,哪里可以得致呢?
杨岐方会禅师在追随石霜慈明禅师时,也和白云遭遇了同样的问题。有一次他在山路上遇见石霜,故意挡住去路,问道:“狭路相逢时如何?”石霜说:“你且躲避,我要到那里去!”
还有一次,石霜上堂的时候,杨岐问道:“幽鸟语喃喃,辞云入乱时如何?”石霜回答说:“我行荒草里,汝又入深村。”
这些无不都在说明,禅心的体悟是绝对自我的,即使亲如师徒父子也无法同行。就好像人人家里都有宝藏,师父只能指出宝藏的珍贵,却无法把宝藏赠予。杨岐禅师曾留下禅语:“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人人都有一面镜子,镜子与镜子间虽可互相照映,却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上,就永远在镜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脚的地方。
在实际的人生里也是如此,我们常常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笑谈、一个动作而心不安,甚至茶饭不思、睡不安枕。其实,这些眼神、笑谈、动作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之所以心为之动乱,只是由于我们在乎。万一双方都在乎,就会造成“狭路相逢”的局面了。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生活在风涛泪浪里的我们,要做到不畏人言人笑,确是非常不易,那是因为我们在人我对应的生活中寻找依赖,另一方面则又在依赖中寻找自尊,偏偏,“依赖”与“自尊”又充满了挣扎与矛盾,使我们不能彻底地有人格的统一。
我们时常在报纸的社会版上看到,或甚至在生活周遭的亲朋中遇见,许多自虐、自残、自杀的人,理由往往是:“我伤害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这个简单的理由造成了许多人间的悲剧。然而更大的悲剧是,当我们自残的时候,那个“他”还是活得很好,即使真能使他痛苦,他的痛苦也会在时空中抚平,反而我们自残的伤痕一生一世也抹不掉。纵然情况完全合乎我们的预测,真使“他”一辈子痛苦,又于事何补呢?
可见,“我伤害我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是多么天真无知的想法。因为别人的痛苦或欢乐是由别人主宰,而不是由我主宰,让别人痛苦而自我伤害,往往不一定使别人痛苦,却一定使自己落入不可自拔的深渊。反之,我的苦乐也应由我做主,若由别人主宰我的苦乐,那是蒙昧了心里的镜子,有如一个陀螺,因别人的绳索而转,转到力尽而止,如何对生命有智慧的观照呢?
认识自我、回归自我、反观自我、主掌自我,就成为智慧开启最重要的事。
小丑由于认识自我,不畏人笑,故能悲喜自在;成功者由于回归自我,可以不怕受伤,反败为胜;禅师由于反观自我如空明之镜,可以不染烟尘,直观世界。认识、回归、反观自我都是通向自己做主人的方法。
但自我的认识、回归、反观不是高傲的,也不是唯我独尊,而应该有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包容的心是知道即使没有我,世界一样会继续运行,时空也不会有一刻中断,这样可以让人谦卑。从容的生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紧张、再迅速,也无法使地球停止一秒,那么何不以从容的态度来面对世界呢?唯有从容地生活才能让人自重。
佛教的经典与禅师的体悟,时常把心的状态称为“心水”或“明镜”,这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庶几近之,包容的心不是柔软如心水,从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镜吗?
水,可以用任何状态存在于世界,不管它被装在任何容器,都会与容器处于和谐统一,但它不会因容器是方的就变成方的,它无须争辩,却永远不损伤自己的本质,永远可以回归到无碍的状态。心若能持平清净如水,装在圆的或方的容器,甚至在溪河大海之中,又有什么损伤呢?
水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因为水性永远不二。
但如水的心,要保持在温暖的状态才可启用,心若寒冷,则结成冰,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冻结世界。心若燥热,则化成烟气消逝,不能再觅,甚至烫伤自己,燃烧世界。
如水的心也要保持在清净与平和的状态才能有益,若化为大洪、巨瀑、狂浪,则会在汹涌中迷失自我,及至伤害世界。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以会遭遇苦痛,正是无法认识心的实相,无法恒久保持温暖与平静,我们被炽热的情绪燃烧时,就化成贪婪、嗔恨、愚痴的烟气,看不见自己的方向;我们被冷酷的情感冻结时,就凝成傲慢、怀疑、自怜的冰块,不能用来洗涤受伤的创口了。
禅的伟大正在这里,它不否定现实的一切冰冻、燃烧、澎湃,而是开启我们的本质,教导我们认识心水的实相,心水的如如之状,并保持这“第一义”的本质,不因现实的寒冷、人生的热恼、生活的波动,而忘失自我的温暖与清净。
镜,也是一样的。
一面清明的镜子,不论是最美丽的玫瑰花或是丑陋的屎尿,都会显出清楚明确的样貌;不论是悠忽缥缈的白云或平静恒久的绿野,也都能自在扮演它的状态。
可是,如果镜子脏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脏的,一旦镜子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觉照的功能。肮脏的镜子就好像品格低劣的人,所见到的世界都与他一样卑劣;破碎的镜子就如同心性狂乱的疯子,他见到的世界因自己的分裂而无法启用了。
禅的伟大也在这里,它并不教导我们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我们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斥狂乱的身心,而是教导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尘埃,转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乱者回归自我,有完整的观照。
水与镜子是相似的东西,平静的水有镜子的功能,清明的镜子与水一样晶莹,水中之月与镜中之月不是同样的月之幻影吗?
禅心其实就在告诉我们,人间的一切喜乐我们要看清,生命的苦难我们也该承受,因为在终极之境,喜乐是映在镜中的微笑,苦难是水面偶尔飞过的鸟影。流过空中的鸟影令人怅然,镜子里的笑痕令人回味,却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禅师,因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肃宗迎入京都,待以师礼,朝野都尊敬为国师。
有一天,当朝的大臣鱼朝恩来拜见国师,问曰:“何者是无明,无明从何起?”
慧忠国师不客气地说:“佛法衰相今现,奴也解问佛法!”(佛法快要衰败了,像你这样的人也懂得问佛法!)
鱼朝恩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立刻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国师说:“此是无明,无明从此起。”(这就是蒙蔽心性的无明,心性的蒙蔽就是这样开始的。)
鱼朝恩当即有省,从此对慧忠国师更为钦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个外在因缘而使我们波动都是无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带来的内心波动,则无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将军来拜见他,对他说:“等我回家把习气除尽了,再来随师父出家参禅。”
大慧禅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过了几天,将军果然又来拜见,说:“师父,我已经除去习气,要来出家参禅了。”
大慧禅师说:“缘何起得早,妻与他人眠?”(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让妻子在家里和别人睡觉呢?)
将军大怒:“何方僧秃子,焉敢乱开言!”
禅师大笑,说:“你要出家参禅,还早呢!”
可见要做到真心休寂,衰乐不动,不为外境言语流转迁动是多么不易。我们被外境的迁动就有如对着空中撒网,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间徒然,空叹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罢了。禅师,以及他们留下的经典,都告诉我们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镜、如月亮,我们几时见过大海被责骂而还口,明镜被称赞而欢喜,月亮被歌颂而改变呢?大海若能为人所动,就不会如此辽阔;明镜若能被人刺激,就不会这样干净;月亮若能随人而转,就不会那样温柔遍照了。
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给自己,不要千丝万缕地被别人牵动,在觉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
历代禅师中最不修边幅,不在意别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诗说: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更与何人说!
明月为云所遮,我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碧潭在无声的黑夜中虽不能见,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月与碧潭平常的样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叹的是,我要用什么语言才说得清楚呢?寒山大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这样清澈动人的叹息了!
发芽的心情
有一年,我在武陵农场打工,为果农收获水蜜桃与水梨。那时候是冬天,清晨起来要换上厚重的棉衣,因为山中的空气格外有一种清澈的冷,深深呼吸时,凉沁的空气就涨满了整个胸肺。
我住在农人的仓库里,清晨挑起箩筐到果园子里去,薄雾正在果树间流动,等待太阳出来时再往山边散去。在薄雾中,由于枝丫间的叶子稀疏,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饱满圆熟的果实,从雾里浮现出来,青鲜的、还挂着夜之露水的果子,如同刚洗过一个干净的澡。
雾掠过果树,像一条广大的河流般,这时阳光正巧洒下满地的金线,果实的颜色露出来了,梨子透明一般,几乎能看见表皮内部的水分。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种粉状的红,在绿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红,如鸡心石一样,流动着一棵树的血液。
我最喜欢清晨曦光初现的时刻。那时,一天的劳动刚要开始,心里感觉到要开始劳动的喜悦,而且面对一片昨天采摘时还青涩的果子,经过夜的洗礼,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地感觉到生命的跃动,知道每一株果树全都有着使果子成长的力量。我小心地将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铺满软纸的箩筐里,手里能感觉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满甜水的内部质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虽已离开了它的树枝,却像一株果树的心。
采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几乎已经汗湿,中午冬日的暖阳使人不得不脱去外面的棉衣。这样轻微的劳作,为何会让人汗流浃背呢?有时我这样想着。后来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与水梨虽不粗重,但它们那样容易受伤,非得全神贯注不可——全神贯注也算是我们对大地生养的果实应有的一种尊重吧!
才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差不多把果园中的果实完全采尽了,工人们全部放工,转回山下,我却爱上了那里的水土,经过果园主人的准许,我可以在仓库里一直住到春天。能够在山上过冬是我意想不到的,那时候我早已从学校毕业,正等待着服兵役的征集令,由于无事,心情差不多放松下来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钓具,空闲的时候,就坐客运车到雾社的碧湖去徜徉一天,偶尔能钓到几条小鱼,通常只是饱览了风景。
有时候我坐车到庐山去洗温泉,然后在温泉岩石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有时候则到比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远远从山下爬上来赏冬景的游客。夜间一个人在仓库里,生起小小的煤炉,饮一壶烧酒,然后躺在床上,细细地听着窗外山风吹过林木的声音,深深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中与大地上工作过、静心等候春天的人。
采摘过的果园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园主人还是每天到园子里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需要长期的经验与技术,听说光是剪枝一项,就会影响明年的收成。我的四处游历告一段落,有一天到园子去帮忙整理,我所见的园中景象令我大大吃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像枯萎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干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一片焦黄的、在风中颤抖着随时要落在地上的黄叶。
我只能看到树的外观不能了解树的心情就像我从树身上知道了春的信息但我并不完全了解春天
园中的落叶几乎铺满地,走在上面窸窣有声,每一步都把落叶踩裂,碎在泥地上。我并不是不知道冬天的树叶会落尽的道理,但是对于生长在南部的孩子,树总是常绿的,看到一片枯树反而觉得有些反常。
我静静地立在园中,环目四顾,看那些我曾为它们的生命、为它们的果实而感动过的果树,如今充满了肃杀之气,我不禁在心中轻轻叹息起来。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雾,却洒在不同的景象之上。
曾经雇用过我的主人,不能明白我的感伤,走过来拍我的肩,说:“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
“真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叶子全落尽了。”我说。
“当然了,今年不落尽叶子,明年就长不出新叶;没有新叶,果子不知道要长在哪里呢!”园主人说。
然后他带领我在园中穿梭,手里拿着一把利剪,告诉我如何剪除那些已经没有生长力的树枝。他说那是一种割舍,因为长得太密的枝丫,明年固然能结出许多果子,但一棵果树的力量是有限的,太多的树枝可能结出太多的果,却会使所有的果都长得不好,经过剪除,就能大致把握明年的果实。我虽然感觉到那对一棵树的完整有伤害,但作为一棵果树,不就是为了结果吗?为了结出更好的果,母株总要有所牺牲。
我看到有些拇指粗细的枝丫被剪落,还流着白色的汁液,说:“如果不剪枝呢?”
园主人说:“你看过山地里野生的芭乐吗?它的果子一年比一年小,等到树枝长得过盛,根本就不能结果了。”
我们在果园里忙碌地剪枝除草,全是为了明年的春天做准备。春天,在冬日的冷风中,感觉像是十分遥远的日子,但是拔草的时候,看到那些在冬天也顽强抽芽的小草,似乎春天就在那深深的土地里,随时等候着涌冒出来。
果然,我们等到了春天。
其实说是春天还嫌早,因为气温仍然冰冷一如前日。我去园子的时候,发现果树像约定好的一样,几乎都抽出绒毛一样的绿芽,那些绒绒的绿昨夜刚从母亲的枝干挣脱出来,初面人世,每一片都绿得像透明的绿水晶,抖颤地睁开了眼睛。我尤其看到初剪枝的地方,芽抽得特别早,也特别鲜明,仿佛是在补偿着母亲的阵痛。我在果树前深深地受到了感动,好像我也感觉了那抽芽的心情。那是一种春天的心情,只有在最深的土地中才能探知。
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与感动,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园子,看那些喧哗的芽一片片长成绿色的叶子,并且有的还长出嫩绿的枝丫,逐渐在野风中转成褐色。有时候,我一天去看好几次,感觉在黄昏的落日里,叶子长得比黎明时要大得多。那是一种奇妙的观察,确实能知道春天的信息。春天原来是无形的,可是借着树上的叶、草上的花,我们竟能真切地触摸到春天——冬天与春天不是像天上的两颗星那样遥远,而是同一株树上的两片叶子,那样密切地跨步走。
我离开农场的时候,春阳和煦,人也能感觉到春天的触摸。园子里的果树也差不多长出一整树的叶子,但是有两株果树却没有发出新芽,枝丫枯干,一碰就断落,它们已经在冬天里枯干了。
果园的主人告诉我,每一年,过了冬季,总有一些果树就那样死去了,有时连当年结过好果实的树也不例外。他也想不出什么原因,只说:“果树和人一样,也有寿命,短寿的可能未长果就夭折,有的活了五年,有的活了十几年,真是说不准。奇怪的是,果树的死亡没有什么征兆,有的明明果子长得好好的,却就那样死去了……”
“真奇怪,这些果树是同时播种,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受到相同的照顾,品种也都一样,为什么有的冬天以后就活不过来了呢?”我问着。
我们都不能解开这个谜题,站在树前互相对望。夜里,我为这个问题而想得失眠了。果树在冬天落尽叶子,为何有的在春天不能复活呢?园子里的果树都还年轻,不应该这样就死去!
“是不是有的果树不是不能复活,而是不肯活下去呢?就像一些人失去了生的意志而自杀了?或者说,在春天里发芽也要心情,那些强悍的树被剪枝,就用发芽来补偿,而比较柔弱的树被剪枝,则伤心地失去了春天的期待与心情。树,是不是有心情的呢?”我这样反复地询问自己,知道难以找到答案,因为我只能看到树的外观,不能了解树的心情。就像我从树身上知道了春的信息,但我并不完全了解春天。
我想到,人世里的波折其实也和果树一样。有时候我们面临冬天的肃杀,却还要被剪去枝丫,甚至流下了心里的汁液。那些懦弱的人,就不能等到春天,只有永远保持春天的心情等待发芽的人,才能勇敢地过冬,才能在流血之后还能满树繁叶,然后结出比剪枝以前更好的果实。
多年以来,我心中时常浮现出那两株枯死的水蜜桃树,尤其是受到无情的波折与打击时,那两株原本无关紧要的桃树,它们的枯枝就像两座生铁的雕塑,从我的心房中撑举出来,我对自己说:“跨过去,春天不远了,我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果然,我就不会被冬寒与剪枝击败,虽然有时静夜想想,也会黯然流下泪来,但那些泪,在一个新的春天来临时,往往成为最好的肥料。
无风絮自飞
在我们家乡有一句话,叫“菜瓜藤,肉豆须,分不清”,意思是丝瓜的藤蔓与肉豆的茎须一旦纠缠在一起,是无法分辨的。
因此,像兄弟分家产的时候,夫妻离婚的时候,有许多细节部分是无法处理的,老一辈的人就会说:“菜瓜藤与肉豆须,分不清呀!”还有,当一个人有很多亲戚朋友,社会关系异常复杂的时候,也可以用这一句来形容。以及一个人在过程中纠缠不清,甚至看不清结局之际,也可以用这一句来形容。
住在都市的人很难理解到这九个字的奥妙,因为他们没有机会看到丝瓜与肉豆藤须缠绵的样子。乡下人谈到人事难以理清的真实情境,一提到这句话都会不禁莞尔,因为丝瓜与肉豆在乡间是最平凡的植物,几乎家家都有种植。我幼年时代,院子的棚架下就种了许多丝瓜和肉豆,看到它们纠结错综,常常会令我惊异,真的是肉眼难辨,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到现代人复杂难以理清的人际关系,确实像这两种植物藤蔓的纠缠,想找到丝瓜与肉豆的根与果是不难的,但要在生长的过程分辨就非常困难了。
有一次我发了笨心,想要彻底地分辨两者的不同,却把丝瓜和肉豆的茎叶都扯断了。父亲看见了觉得很好笑,就对我说:“即使你能分辨这两株植物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只要在它们的根部浇水施肥,好好地照顾它们长大,等到丝瓜和肉豆长出来,摘下来吃就好了。丝瓜和肉豆都是种来食用的,不是种来分辨的呀!”
父亲的话给我很好的启示,在人生一切关系的对应上也是如此,一个人只要站稳脚跟,努力地向上生长,有时不免和别人纠缠,又有什么要紧呢?不忘失自己的立场与尊严,最后就会结出果实来,当果实结成的时刻,一切的纠缠就不重要了。
另外一个启示就是自然,万事万物都有其自然的法则,依循这自然的发展,常常回头看看自己的脚跟,才是生命成长正常的态度。种什么样的因会结出什么样的果,是必然的,丝瓜虽与肉豆无法分辨,但丝瓜是丝瓜,肉豆是肉豆,这是永远不会变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丝瓜长出好的丝瓜,让肉豆结出肥硕的肉豆!
丝瓜是依自然之序而生长结果,红花是这样红的,绿叶也是这样绿的,没有人能断绝自然而超越地活在世界,所以禅师说,“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花与絮的飞落不必因为风雨,而是它已进入了生命的时序。
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
日本的道元禅师到中国习禅归国后,许多人问他学到了什么,他说:“我已真正领悟到眼睛是横着长、鼻子是竖着长的道理,所以我空着手回来。”
听到的人无不大笑,但是立刻他们的笑声都冻结了,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人知道为何鼻子竖着长而眼睛横着长,这使我们知道,禅心就是自然之心,没有经过人生庄严地历练,是无法领会其中真谛的呀!
沙漠中的旗杆
楼兰,是中国北方一个最神秘的国度。
因为它在汉朝以前就发展出非常伟大的文明,它介于中国与大宛国之间,国力十分强盛。汉武帝派遣大使到大宛去,常常被楼兰挡道,甚至击杀,即使强悍如汉武帝,对这个远在边塞的强国也莫可奈何。
这样一个武功文治都强大的国家,它的地点在今天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东南戈壁,一直到隋唐,历史上都还记载楼兰的种种。可是有一天,楼兰国却完全在沙漠中消失,消失的原因是被狂大的沙漠风暴所掩埋。它消失的时间却是一个历史的大谜题,只知道唐朝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楼兰古国了,对该国的文明也完全无知。
直到清朝光绪年间以后,探险家、考古家才开始挖掘出楼兰的废墟,并在其中找到铜器、陶片、用具、织物、雕刻木器、书简等遗物。人们才知道,原来早在汉朝以前,楼兰已经是高度文明的国家,它的文明甚至不逊于中国。
大陆的考古队曾在楼兰遗址挖出一具震惊世界的女尸。这具女尸只是随便地埋在沙漠里,历经千余年却还保存完好,金黄色的头发还有光泽,脸部轮廓清晰,据说她的皮肤还有弹性,而胃部还有未消化完的食物。我们从这具女尸看出,楼兰国的种族,连长相都和中国人不同。
这具女尸,据考证的结果,她死时还非常年轻。她身上穿的衣服、头上戴的帽子都十分讲究。有考古学家说,她可能还是个新娘……至于她是怎么死的,是在楼兰消失前死的?或是在楼兰国被黄沙埋没那时刻消失了生命?则不得而知。
我看过杂志报道的图片,也看过纪录电影中的楼兰女尸,当时曾令我相当悲哀。如果她真是一个新娘,却在新婚之夜,整个国家被沙土埋没,那是她在最黄金的年代里遇到的最暗淡可怖的事件。可惜,楼兰国所在地始终没有再发现别的完整尸体,当然也没有她的丈夫,我的悲哀只是个人的玄想罢了。
说到楼兰的玄想,由于它在中国历史的记载中,如谜一样开始,也如谜一样消失,才成为近代武侠小说作家经常玄想的题材。从武侠小说中得来的想象是,楼兰国的男人总是挺拔而有超凡的武功,女人总是秀美而温顺,它的宫廷和中国一样,有雄伟的建筑,人人穿着华丽的盛服。
这也只是武侠作家心中的楼兰,著名武侠小说家古龙就在他的名作《楚留香系列》中有过惊人的抒情描写。至于真实的楼兰情况是无人能知的,连“楼兰新娘”都无法给我们一点回答。我想,真正的楼兰可能没有小说中那样美,却由于它的早夭,给我们留下无限的想象天地;也因为它身处大漠,它的消失确实给了我们一种悲壮的感情。
楼兰的影响不仅及至武侠小说家,一般民间也留下许多传说,这些传说使楼兰不至于完全消失于大漠,成为它在人们心中留下的证据。
近读陈斯英先生著的《西北万里行》一书,中间有一段关于楼兰的传说,极有趣味。陈先生是在旅居乌鲁木齐期间听到这个传说的,并用生动的笔触将它记载了下来。
据说楼兰城内有一位外来的教师,由于为人仁慈慷慨,深为当地人敬重爱戴。有一天黄昏来了一位道士模样的老人,告诉他:“本城今夜将有大风来袭,你闻到风声,应立即走出门外,到那根竖立在空地中央的旗杆前,闭上眼睛,环绕旗杆疾走,不可稍停,必须等到风止之后,才可睁开眼睛,千万记住。”老人说完话,便匆匆辞去。
到午夜时分,外面果然刮起强风,来势甚猛,声如雷鸣。他急速走出屋外,直奔旗杆前,绕着旗杆闭目疾走,但觉狂风挟着沙粒,一阵阵不断袭来,使他感到像在一片波涛中浮沉飘荡。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因疲乏而不能疾走,幸好风势也减弱了,他举步维艰,终于昏倒过去。当阳光把他晒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黄沙上,四野寂然,整个楼兰已消失无踪,只剩一片苍莽荒漠。
最初,他以为只是被狂风吹到另一个沙漠,及至发现身旁一根两三尺的木桩,原来是昨夜他绕着疾走的高达二三十尺的旗杆,他才相信楼兰国和所有人民已经和旗杆底部被一起埋进流沙之中,他自己因为一直绕旗杆疾走,始终站在风沙上,才没被淹没。这个传说的结尾是,楼兰的那个教师向库鲁克山脉走去,在途中的一处绿洲获救,才说出楼兰国灭亡的经过。
读完这个传说,我掩卷长叹。一个强大的国家在大自然的威力下,存亡竟只在一夕之间,只留下一个凄凉的传奇故事,虽然这个传奇还是颇可置疑的。
我想起十六世纪在荷兰,有一个城市叫安特威普(Antwerp),它最繁盛的时候,全市有七十八个屠夫、一百六十九个面包师,却有三百多个专业画家,是最兴盛的艺术之都。可是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城的名字和少数记载,连艺术都未能留下。可惜那些画家没有人能得仙人指示,也没有沙漠中的旗杆,未能幸存。
楼兰的传说,经过历史洗礼后有一种凄然的美,但也不能为楼兰证明什么,只证明它灭亡的快速。其实,一个国家,一个时代,一个人,在时空中的生命何其短促!
生命的路有时真像沙漠中无涯的黄沙,旗杆是沙漠中的理想,一个唯一可以凭借的事物。如果生命能绕着一个不动的理想疾走,终可以走出一条生路的吧!——楼兰如谜,它留下的传奇,却给我这样新的启示。
改变表相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表象上下功夫一定要从内在里改革
生命的化妆
我认识一位化妆师。她是真正懂得化妆,而又以化妆闻名的。对于这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领域的人,我增添了几分好奇,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化妆再有学问,也只是在皮相上用功,实在不是有智慧的人所应追求的。
因此,我忍不住问她:“你研究化妆这么多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会化妆?化妆的最高境界到底是什么?”
对于这样的问题,这位年华已逐渐老去的化妆师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她说:“化妆的最高境界可以用两个字形容,就是‘自然’。最高明的化妆术,是经过非常考究的化妆,让人家看起来好像没有化过妆一样,并且这化出来的妆与主人的身份匹配,能自然表现那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次级的化妆是把人突显出来,让她醒目,引起众人的注意。拙劣的化妆是一站出来别人就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而这层妆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缺点或年龄的。最坏的一种化妆,是化过妆以后扭曲了自己的个性,又失去了五官的协调,例如小眼睛的人竟化了浓眉,大脸蛋的人竟化了白脸,阔嘴的人竟化了红唇……”
没想到,化妆的最高境界竟是无妆、竟是自然,这可使我刮目相看了。
化妆师看我听得出神,继续说:“这不就像你们写文章一样?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词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个性。好一点的文章是光芒四射,吸引了人的视线,但别人知道你是在写文章。最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他不堆砌,读的时候不觉得是在读文章,而是在读一个生命。”
多么有智慧的人呀!可是,“到底做化妆的人只是在表皮上做功夫呀!”我感叹地说。
“不对的,”化妆师说,“化妆只是最末的一个枝节,它能改变的事实很少。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体质,让一个人改变生活方式、睡眠充足、注意运动与营养,这样她的皮肤改善、精神充足,比化妆有效得多。再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气质,多读书、多欣赏艺术、多思考、对生活乐观、对生命有信心、心地善良、关怀别人、自爱而有尊严,这样的人就是不化妆也丑不到哪里去,脸上的化妆只是化妆最后的一件小事。我用三句简单的话来说明: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
化妆师接着做了这样的结论:“你们写文章的人不也是化妆师吗?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妆,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这样,你懂化妆了吗?”
我为了这位女性化妆师的智慧而起立向她致敬,深为我最初对化妆师的观点感到惭愧。
告别了化妆师,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夜黑的地表,有了这样深刻的体悟:这个世界一切的表相都不是独立自存的,一定有它深刻的内在意义,那么,改变表相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表相上下功夫,一定要从内在改革。
可惜,在表相上用功的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
思想的天鹅
有时候我在想,人的思想究竟像什么呢?有没有一种具体形象的事物可以来形容我们的思想?
偶尔,我觉得思想像彩色的蝴蝶,在盛开的花园中采蜜,但取其味,不损色香,而这蝴蝶不能在我们预设的花园中飞翔,它随风翻转,停在一些我们不能考察的花丛中,甚至让我觉得,那蝴蝶停下来时有如一枝花。
偶尔,我觉得思想犹如海洋,广度与深度都不可探测,在它涌动的时候,或者平缓如波浪,或者飞溅如海啸,或者反映蓝天与星光。只是,思想在某些时候会有莫名的力量,那像渔汛或暖流、黑潮从未知的北方来到,那可能就是被称为“灵感”的东西。
偶尔,我觉得思想像《诗经》中说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中的鸢或是鱼,上及飞鸟下至渊鱼,无不充满了生命力,无不欢欣悦怡、德教明察。鸢鸟的眼睛是最锐利的,可以在一千米以上的高空,看见茂盛草原中奔跑的一只小鼠;鱼的眼睛则永远不闭,那是由于海中充满凶险,要随时改变位置。
不过,蝴蝶的翅力太弱,生命也太短暂;而海洋则过于博大,不能主宰;鸢呢?鸢太过强猛,欠缺温柔的性质;鱼则过于惊慌,因本能而生活。
思想如果愿意给一个形象,我愿自己的思想像天鹅一样。天鹅的古名叫鹄,是吉祥的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中那种两翼张开有六尺长的大鸟。它生长于酷寒的北方,能顺着一定的轨迹,越过高山大河到达南方的温暖之地。它既善于飞翔,也善于游泳;它性情温和,而意态优雅;它善知合群,能互相守望;它颜色分明,非白即黑;它能安于环境,不致过分执着……天鹅有许多好的品性,它的耐力、毅力与气质,都是令人倾倒的。芭蕾舞剧《天鹅湖》中,对情感至死不渝的天鹅,不知道使多少人为之动容。
我愿意自己的思想浩大如天鹅之越过长空,在动荡迁徙的道路上,不失去温和与优雅的气质。更要紧的是,天鹅是易于驯养的,使我不至于被思想牵动,而能主引自己的思想,让它在水草丰美的湖滨自在优游。
据说,驯养天鹅有两个方法:一个是把天鹅的一边翅膀修掉,使它失去平衡不能起飞,它就会安住于湖边;另一个方法是,把天鹅养在一个较小的池塘里,由于天鹅的起飞,必须先在水中滑翔一段路途,才能凌空而去,若池塘太小,它滑翔的路程太短就不能起飞了。从前,欧洲的动物园用前一个方法驯养天鹅,后来觉得残忍,并且展翅的时候丑陋,现在都用后面的方法。
驯养思想的天鹅似乎不必如此,而是确立一个水草丰美的湖泊作为天鹅的家乡,让它既保有平衡的双翼(智慧与悲悯),也让它有广大的湖泊(清白的自性),然后就放心地让它展翅翱翔吧!只要我们知道天鹅是季候之鸟,不管它飞到哪里,它在心灵中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乡。经过数万里时空,在千灾万劫里流浪之后,有一天,它就会飞回它的家乡。
传说从前科举时代有一段时间,凡是到京城应试的士子都要穿“鹄袍”,译成白话就是要穿“天鹅服”,执事的人只要看见穿白袍的人就会肃然起敬。因为那些穿着白衣的年轻孩子,将来会有许多位至公卿,是不可轻视的。佛教把居士称为“白衣”,称为“素”,也是这个意思。
思想的天鹅也像身穿白袍的士子,纯洁、青春,充满了对将来的热望,在起飞的那一刻不能轻视,因为它会万里翱翔,主宰人的一生。
在我的清明之湖泊,有一只时常起飞的天鹅,我看它凌空而去,用敏锐的眼睛看着世界,心里充满对生命探索的无限热忱。我让那只天鹅起飞,心里一点不操心,因为我知道天鹅有一个家乡,它的远途旅行只是偶然的栖息,它总会飞回来,并以一种优雅温柔的姿势,在湖中降落。
从人生的最底层出发
在人生最底层也不要放弃飞翔的梦想
我的人生几乎是从最底层出发的。我生长在一个几乎没有文化和文明的地方,而且家庭十分贫困。我没有读过什么好的学校,学校里老师的经验也都很不足,就像教我们英文的老师,其实他只是受了几个月的短训就上岗了。但这没有妨碍我们的成长。
这个老师教我们用汉字来记住英文单词,“土堆”就是today,“也是土堆”是yesterday,而tomorrow就理所应当地变成了“土马路”。于是,我记住了这些单词,还明白了一个道理:“今天是土堆没关系,昨天是土堆也没关系,只要明天能成为一条土马路就行。”
十七岁那年,我决定离开家乡。临行前,妈妈送了我一样东西,一个玻璃的瓶子,里面装着黑黑的东西。母亲说:“你别小看,这里面装了三样重要的东西,一样是拜祖先的香炉里的香灰,一样是农田里的土,还有一样是井里的水。闽南的祖先们在离开家乡的时候都会带着这个,说是带着这个去到别处就不会水土不服,而且有了它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乡。”这个瓶子至今还摆在我的桌上,它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家乡。
因为身上没钱,离家后的生活一度过得很苦。我曾经在餐馆当过服务生,做过码头工人,摆过地摊,还在洗衣店烫过衣服,甚至还杀过猪。杀完猪回到家,洗完手,就继续写作,变成作家。那会儿我十七岁,开始陆续发表作品,被一部分读者视为“天才”。
我一直坚持写作,希望能变成一个成功的作家。在我们那个地方几百年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作家,我知道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一定要比别人更勤快。我从小学三年级时开始,规定自己每天写五百字,不管刮风下雨,心情好坏;到了中学,每天写一千字的文章;到了大学,每天写两千字的文章;大学毕业以后每天写三千字的文章;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我每天还写三千字的文章。我还有个习惯,就是绝不废话,能三千字写完的,绝不会写成五千字,能五百字写完的绝不会变成一千字。
在我生长的年代,要当作家很难,因为稿费很少。为了生存,我开始去报社上班。和当时的所有年轻人一样,我渴望成功,希望得到名利、金钱、影响力。我工作很卖力,因而很快就升迁,第六年就当了总编辑,同时还在报纸上写十八个专栏,主持节目当电视公司的经理,还做了广播节目《林清玄时间》,一时风头无两,成为大众眼中成功的人。到如今,我一共写了一百七十几本书,摆起来比我的身高还高。
人生不过就是这样追求成为一个更好的更具有精神和灵气的自己
“觉悟”就是“学习看见我的心”
我以为,成功应该很快乐,应该每天带着“神秘的微笑”。但事实上很难,因为每天从早到晚要开七八个会,还要和很多你不喜欢的人约会、应酬,到最后,生命的时间和空间被挤压,发现自己已经很难静下心来写一篇文章,而且幽默和浪漫精神不见了,对年轻时候向往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趣。
有一天,我在报馆里等待看样刊,无聊的时候就翻开了一本书,开篇第一句话说,“到了三十岁的时候,要把全部的时间用来觉悟。如果到了三十岁还没有用来觉悟,就会一步步走向死亡”。我当时很震惊,因为那会儿我已经过了三十岁了,却完全不知道觉悟是怎么回事。我开始思考什么是觉悟。不久之后,我辞掉了所有的工作,到山上去闭关,去清修和思考,开始走进佛教的世界,清修持续了三年,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的作品中有了很多关于宗教的元素。
三年后,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很多领悟,明白“觉”是“学习看见”,“悟”是“我的心”,所谓“觉悟”就是“学习看见我的心”,因为心恋红尘,我决定下山。
在山下路过一个水果摊,我想买点水果,当时老板不在,我便在边上等,这时候一个路人过来,问我水果怎么卖,将我误认为老板。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经过了三年修行,大家竟然看不出来我很有智慧”,随即我就意识到,觉悟修行并不会改变人的相貌,只是内心起了革命。
之所以讲觉悟,是因为现代社会很多人看不到自己的心。我们把生活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重要的生活,一部分是紧急的生活,会发现很多人都在紧急地生活,随波逐流,而不是重要的生活。
什么是重要的生活?陪着爱人散步,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一个小孩有没有幽默感,懂不懂得爱和宽容,这些是重要的。而每天着急上班、学习、考试,是紧急的。当人整天在紧急的事情里面打转的时候,“琴棋书画诗酒花”就会变成“柴米油盐酱醋茶”,要学会腾出一些空间,进入“重要的生活”。
两三年前,台湾有个最有钱的博士,叫王永庆,他九十二岁那年在美国巡视工厂的时候去世了。我听到消息很难过,我想如果我九十岁有五千亿财产,我会去巡视工厂吗?答案是一定不会。王永庆的后人迄今还在为财产争夺不休,这是一件很让人伤心的事,因为他们没有觉察到什么才是重要的生活。
还有一个富翁叫郭台铭,虽然他有很多财产,但他最后娶了一个平凡的舞蹈老师。我问他,你为什么会选她?他回答我说,我太太最大的优点是她身上闻不到钱的味道。这表明,对于一个整天追逐金钱的人来说,没有钱的味道反而是最大的优点,意味着这个人并没有掉进欲望的泥沼。
怎样才能觉悟?你必须做到以下四点:
一、要尽可能地把所有时间和空间都留给那些重要的事情
历史上有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叫陆羽。他是一个弃儿,长大后,他给自己取了“陆羽”的名字,意思是漂流在陆地上的一根羽毛。他立志要喝遍天下的茶,饮遍天下的水,于是从九岁开始就一直旅行。我后来曾追随他的饮茶之路去寻访,深刻地体会到了他的不容易,全国的茶区那么多,在只依靠步行的年代,他都一一走遍,还写下了《茶经》,成为迄今无人超越的经典。支撑他的,就是一股叫作梦想的力量,他懂得有限的人生里什么是重要的事情。
二、你必须要意识到世俗的事务并非无价
什么是无价的?是浪漫的精神。有一次我去上海演讲,和朋友站在黄浦江边吹风,觉得夜晚的黄浦江格外的美,十分浪漫。此时,我的同伴撞了我一下,“喂,你知道每年黄浦江有多少人自杀吗?”哈,真是煞风景。
什么是浪漫?“浪费时间慢慢吃饭,浪费时间慢慢走路,浪费时间慢慢喝茶……这些都是浪漫”,浪漫其实就是创造一种时空、一种感受、一种向往、一种理想,在你的世俗土地上开出一朵玫瑰花。
即便是被世俗捆绑,即便是处于人生低谷,也要时刻保持浪漫精神。求婚也并不一定需要房子、车子、票子以及很大的钻戒,我只是写了“纵使才名冠江东,生生世世与君同”两句诗,妻子就感动异常,嫁给了我。
三、不要失去对真实价值的认知
现代社会,很多人对价值的认知已经不那么清楚。
有一次,我在上海路过一家百货商店,看见橱窗里挂着一个包,售价一百万元人民币,那是爱马仕的鳄鱼皮包。我很吃惊,谁会花一百万买这个包呢?但显然是因为有人买才会销售。
很多人都被这些名牌捆绑和魅惑,在吃穿用度上,花很多钱来消费,但事实上,他们看中的并不是物品本身的价值,而是价格。我到商场里去买衣服,都会问服务员,有没有没牌子的东西?只有撕掉牌子,物件才会回归本身的价值。因为我希望寻找的是生命的价值。
我认识北京的一个有钱人,是个矿产大亨,每年赚一百多亿人民币。他家地面用的是玻璃,下面水池里养着锦鲤。这些锦鲤都经过标准的挑选,不合格的鱼会被拿去扔掉或给大鱼吃。
因为不符合某些标准,有些锦鲤一出生就被决定了凄惨的命运。后来,我把那些不合格的鱼买了回来,养出来也格外与众不同。人如果只认识统一的、固定的价值观,实际上是很可怜的。好在人不是锦鲤,就算出身卑微,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自己生命的价值。
四、要认识到这个世界是多元的而不是单一的
这个世界的可怕之处在于,大部分人被训练成单一的人,按照上学、考试、工作、结婚等标准流程活着。这很值得检讨。
你看看这个世界,最辣的是辣椒,最酸的是柠檬,最苦的是苦瓜,最甜的是甘蔗。如果你把它们养在一块土地上,会出现两种结果:全部死掉,或只有一种活下来。它们本来活在不同的土地上,有不同的成长经历,如果硬将它们放在一起,也许辣椒最后会变成苦瓜。
人需要发展自己的特质,但是也要包容别人的不同,这个世界才会精彩。因此家长也不要总拿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做比较,因为辣椒不需要和茄子比较,辣椒只要自己够辣就好。
人们从小就要发现,自己最合适做什么,做什么才最快乐。我这辈子一直想当作家,从来没有改变。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的时候,有学生问我,您已经写了一百七十多本书,还会接着写吗?我的回答是,如果我下午会死,我会写到今天早上,如果明天会死,我会写到明天早上。我已经写了四十多年,我一直在想,我最好的作品还没有写出来,我要一直努力。
如果你现在问我什么是成功,我会说,今天比昨天更慈悲、更智慧、更懂爱与宽容,就是一种成功,如果每天都成功,连在一起就是一个成功的人生。不管你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人生不过就是这样,追求成为一个更好的、更具有精神和灵气的自己。
我似昔人,不是昔人
一
憨山大师有一年冬天读《肇论》,对里面僧肇大师谈到的“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感到十分疑惑,心思惘然。
又读到书里的一段:有一位梵志从幼年出家,一直到白发苍苍才回到家乡,邻居问梵志说:“昔人犹在耶?”梵志说:“吾似昔人,非昔人也。”憨山豁然了悟,说:“信乎!诸法本无去来也!”
然后,他走下禅床礼佛,悟到无起动之相,揭开竹帘,站立在台阶上,忽然看见大风吹动庭院里的树,飞叶满空,却了无动相,他感慨地说:“这就是旋岚偃岳而常静呀!”又看到河中流水,了无流相,说:“此江河竞注而不流呀!”于是,去来生死的疑惑,从这时候起完全像冰雪融化一样,随手作了一首偈: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乃知,鼻孔向下。
二
我每一次想到憨山大师传记里的这一段,都会油然地感动不已,它似乎在冥冥中解释了时空岁月的答案。
表面上看,山上的旋岚、飘叶、云飞,是非常热闹的,但是山的本身却是那么安静——河中的水奔流不停,但是河的本质并没有什么改变。人的生死,宇宙的昼夜,水的奔流,花果的飘零,都像这样,是自然的进程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梵志白发回乡,对邻居说:“我像从前的梵志,却已经不是以前的梵志了。”
岁月在我们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写下刻痕,在每一次揽镜自照的时候,都会慨然发现,我们的脸容苍老了,我们的白发增生了,我们的身材改变了,于是,不免要自问:“这是我吗?”这就是从前那一位才华洋溢、青春飞扬、对人世与未来充满热切追求的我吗?
这是我,因为每一步改变的历程,我都如实地经验,还记得自己的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一步一步地变迁。
这也不是我,因为不论外貌、思想、语言都已经完全改变了。如果遇到三十年前的旧友,他可能完全不认得我,或许,我如果在街上遇见十岁时的自己,也会茫然地错身而过。
但愿所有的朋友也能一起前行在生命的流逝在因缘的变换中都能无畏做不受惑的人
时空与我,在生命的历程上起着无限的变化,使我感到惘然。
那关于我的,到底是我吗?不是我吗?
三
有一次返乡,在我就读过的旗山国小大礼堂演讲,我的两个母校,旗山国民小学、旗山初中都派了学生来献花,说我是杰出的校友。
演讲完后,遇到了我的一些小学中学的老师,简直不敢与他们相认,因为他们都老得不是原来的样子。当时我就想,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慨吧!没想到从前那个从来不穿鞋上学的毛孩子,现在已经步入中年了。
一位二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来看我,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二十年没见,想不到你变得这么老了!”——他讲的是实话,我们是两面镜子,他看见我的老去,我也看到了他的白发,其中最荒谬的是,我们都确信眼前这完全改变的同学,是“昔日人”,也相信自己还是从前的我。
一位小学老师说:“没想到你变得这么会演讲呢!”
我想到,小时候我就很会演讲,只是国语不标准,因此永远没有机会站上讲台,不断挫折与压抑的结果,使我变得忧郁,每次上台说话就自卑得不得了,甚至脸红心跳说不出话来。
连我自己都不能想象,二十几年之后,我每年要做一百多次的大型演讲,当然,我的老师更不能想象的。
我不只是外貌彻底地改变了,性格、思想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但是,属于童年的我,却是旋岚偃岳、江河竞注,那样清晰、充满了动感。
四
今年过年的时候,在家里一张被弃置多年的书桌里,找到了我在童年、少年时代的一些照片,黑白的、泛着岁月的黄渍。
我坐在书桌前专注地寻索着那些早已在岁月之流中逝去的自己,瘦小、苍白,常常仰天看着远方。
那时在乡下的我们,一面在学校读书,一面帮忙家里的农事,对未来都有着茫然之感,只知道长大一定要到远方去奋斗,渴望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有一张照片后面,我写着:
男儿立志出乡关,毕业无成誓不还。
那是初中三年级,后来我到台南读高中,大学考了好几次,有一段时间甚至灰心丧志,觉得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容身的地方。想到自己十五岁就离家了,少年迷茫,不知何往。
还有一张是高中一年级的,背后竟早熟地写道: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在人群里,谁认识我呢?
我看着那些照片,试图回到当时的情境,但情境已渺,不复可追。如果我不写说明,拿给不认识从前的我的朋友看,他们一定不能在人群里认出我来。
坐在地板上看那些照片,竟看到黄昏了,直到母亲跑上来说:“你在干什么呢?叫好几次吃晚饭,都没听见。”我说在看从前的照片。
“看从前的照片就会饱了吗?”母亲说,“快!下来吃晚饭。”
我醒过来,顺随母亲下楼吃晚饭,母亲说得对,这一顿晚饭比从前的照片重要得多。
五
这二十年来,我写了五十几本书,由于工作忙碌,很少回乡,哥哥姊姊竟都是在书里与我相见。
有一次,姊姊和我讨论书中的情节,说:“你真的经历过这些事吗?”
“是的。”我说。
“真想不到,我的同事都问我,你写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呀!因为我的弟弟十五岁就离家了。”
有时候,我出国也没有通知家里的人。那时在《中国时报》当主编,时常到国外去出差,几乎走遍了半个地球。亲戚朋友偶尔会问:
“这写埃及的,是真的吗?”“这写意大利的,是真的吗?”
我的脸上并没有写过我到过的国家,我的眼里也无法映现生命那些私密经验的历程,因此,到后来连我自己也会问自己:“这些都是真的吗?”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如此真实?如果是真的,现在又在何处呢?生命的经验没有一段是真的,也没有一段是假的,回想起来,真的是如梦如幻,假的又是刻骨铭心,在走过了以后,真假只是一种认定呀!
六
有时候,不肯承认自己四十岁了,但现在的辈分又使我尴尬。
早就有人叫我“叔公”“舅公”“姨丈公”“姑丈公”了,一到做了公字辈,不认老也不行。
我是怎么突然就到了四十岁呢?
不是突然!生命的成长虽然有阶段性,每天却都是相连的,去日、今日与来日,是在喝茶、吃饭、睡觉之间流逝的,在流逝的时候并不特别警觉,但是每一个五年、十年就仿佛河流特别湍急,不免有所醒觉。
看着两岸的人、风景,如同无声的黑白默片,一格一格地显影、定影,终至灰白、消失。
无常之感在这时就格外惊心,缘起缘灭在沉默中,有如响雷。
生命会不会再有一个四十年呢?如果有,我能为下半段的生命奉献什么?
由于流逝的岁月,似我非我;未来的日子,也似我非我,只有善待每一个今朝,尽其在我珍惜的每一个因缘,并且深化、转化、净化自己的生命。
七
憨山大师觉悟到“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的时候,是二十九岁。想来惭愧,二十九岁的时候我在报馆里当主笔,旋岚乱动,江河散流,竟完全没有过觉悟的念头。
现在懂了一点点佛法、体验一些些无常、关照一丝丝缘起,才知道要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是多么艰难。幸好,选到了一双叫“菩萨道”的鞋子,对路上的荆棘、坑洞,也能坦然微笑地迈步了。
记得胡适先生在四十岁时,曾在照片上自题“做了过河卒子,只好拼命向前”,我把它改动一下“看见彼岸消息,继续拼命向前”,来作为自己四十岁的自勉。
但愿所有的朋友,也能一起前行,在生命的流逝、在因缘的变换中,都能无畏,做不受惑的人。
心随境转是凡夫境随心转是圣贤用惭愧心看自己用感恩心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