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硕,修长,纷披的羽状叶子。人们说是橄榄树,我愿意这是真的,虽然谁也不曾看见枝头上悬垂过青青的坚果一一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生长橄榄树的地方有我的精神家园。每当从树下经过,或是远远瞥见树冠,我都会禁不住哼起这支歌,低低地……
那是一个大院落,名字叫/"葵园/"除了橄榄,尚有若干花树参差其间。中央矗立着一幢三层楼房,呈米黄色,老旧然而典雅。我的一位在报社工作的老乡,就住在二楼上面。楼下有几排低矮的平房,靠北的一排,住着我的另一位朋友。他们都待我很好。大约到了异地,人总会变得脆弱起来而需要加倍的温情的吧?总之,每隔几天,我便要意到踅到这儿来取暖。
朋友姓连,在一所中学当教师。因此我也就叫他连老师。他比我大十岁左右,而我把他当作兄长,倒也并非仅仅因为年龄的关系。他深刻,冷静.懂得沉默。在老乡家里的头一次见面,就使我非常地喜欢他。
他原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新闻系学生,毕业以后分配到某家报社当记者。不过,从认识的那天开始,他已经是一位教员了。在饭碗的变易之间,想必有着一段曲折而苦痛的故事。可是他没有说,不像有些人,当他们被暴发的狂流掀翻了坐椅,漂流过那么一回,从此便有了陈诉不完的光荣的灾难史。也许,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又有海外关系,他早已看清故事的脚注,因而特别悭吝叙述语言。而我,也没有太多的探究别人身世的兴趣。在我看来,比起结局,过程是无关紧要的,正如历史的意义远逊于现实问题一样。关于连老师,只是在老乡那里,我才零星听得一点过去的情况。当记者的时间极短,在人生舞台上,他需要扮演另外的角色:资料员,牛鬼蛇神,五七战士之类。据说,他的两个女儿先后出生时,他都没有可能获得回到妻子身边的权利。人类的耐受力常常使我感到震惊。小小心脏承受了那么巨大的打击和深隐的忧患,居然还能正常嗡动几十年。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 他家结构很小,四口人外加十余平方小屋。其实那是一个普通房间,只因为一排竹制书架的作用,才有了客厅和卧室的分野。在这里,我算是比较充分地领略了都市人的家居艺术。作为知识分子一大赘物的报刊书籍和必需的家具,被梦中的槛槐树 -- 整治得井井有条,但也不得不占走大半的空间,连安顿一张书桌的余地也没有。促膝谈天,本是一种近乎信马由缰的境界,我来做客,却往往因条件反射而自然地把膝关节屈折起来。主人在家时,小主人大抵也在的,且得占去唯一可放茶具的小圆饭桌做功课;待到夜深,小屋子又容纳不了平常说话的音量。不得已,他只好选择橄榄树下的空旷地,作为接待我的特别客厅。
我可乐得接受这种安排。这里,白天有清圆的日影,夜晚有斑驳的星光,实在很能引起思乡的蛊惑。所谓“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何况我可以因此多得一份人间稀有的温爱呢!
在老乡那里,自然也一样可谈,从文学到历史,从神到人,从中国士人到应制诗到各式新八股。可是,橄榄树下的谈话无疑要自由得多,譬如骂名人,发牢骚,就不是二楼的客厅里所有的。本来,名人未尝不可以讥评,如鲁迅在《名人和名言》里指出的那样;而牢骚也未尝不可以发,马斯洛就把牢骚分为三个层次,并认为是人类所不可中止的。因为深感老乡的关心,我却怕这类非和平的情绪表现会令他失望;只有在连老师面前,才敢于彻底裸露而无须逃避自己。他静静地听我说,认为必要时才插上几句,偶尔幽默地耸耸鼻子。当你一旦获得无拘无束地表达自己的机会,那是怎样的一种愉快!我简直第一次发现:我竟然还保留了一个完整的性格!
忧郁到无话可说的时候也有的。人生可堪困扰的问题实在太多,但我,还能向谁诉说呢,除了连老师?为了排解我的苦闷,他会给我泡一杯苦得如胆的“乌龙”说一句:“别这样----”然后自个儿把烟卷点起来,或者缓声诱导,或者对坐着共守一段沉默。但无论怎样,只要跟他呆上一刻,所有的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了……
离家的第一个中秋节是/"葵园/"里度过的。晚饭过后, 我和两家主人一起围坐在橄榄树下的浓荫里,闲话月亮,花灯,节日和诗。都是美好的话题。沉浸在一种氛围里,我已无由作/"静夜思/"。突然,我那老乡向连老师问起出国签证的事,笑道/"这回也该轮到你了吧?/"/"我是善于等待的。/"第一次听到他举家移居国外的消息,我很难过。“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我仿佛知道古代哲人为何那般感叹唏嘘了!
一年容易又秋风。一天傍晚,连老师邀约我到公园里散步。风瑟瑟吹。树叶鸽子般纷纷飘散。走到一道石桥旁边,他也对我说/"我要走了。/"
我惘然。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低低地背了《红楼梦》中的一个句子,作为劝慰的话。
既然去国已成定局,又何必沉溺于伤感?我想,还是尽可能地唤起他未泯的激情吧。对他来说,恐怕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了。我知道,他的岳父在纽约开了一爿饭馆,让他前往照料;可是,他能够让自己安于厮守那份产业么?他是文化人,他应当在文化事业上有所开拓……久久 ,我把话说了。他双手抱定栏杆,凝望远天的硕大的黄昏星,有点茫然若失。他说,到了国外,条件不见得特别优越,生活到处是一样严峻。但当然,如果道路允许选择,他愿意为祖国未 来的统一做点什么......
走前,他完成了两件大事:其一是旅游了大半个中国,梦中的槛槐树。其二是使原单位为他重新做了/"结论/"。这在他个人的生命史上,确乎是空前壮举。
他平日的生活相当俭省,小饭桌上,从来不见什么美味佳肴。这一回,何以千金一掷只为餐一顿风景?是不是在小屋子里禁闭久了,需要来一次身心大解放?抑或从兹一挥手,怕无缘再见自己的祖国,这才匆匆一睹她秀美的山?中国中国,此其时也将变得特别的撩人思绪,是么?记得说起到领事馆接受英语问话,和用英文填写自己和家人姓名的情形,他是那般激动。他说当时手都发抖了,全身有一股透骨的凉意。他把这种感觉叫作耻辱感。是的,祖国是温暖的,为什么非走不可呢? ......
至于给原单位写信,他告诉我,措辞是十分的激烈。这是我料想不到的。虽然,他的要求并不苛刻,无非要证明自身的清白而已。令人不解的是,这样的信何以不能提前发出?是害怕/"翻案/"的罪名,还是对平反一类事情不抱什么希望?其实他应当知道,那么多埋在保险柜里的冤假错案,不是已经陆续见到阳光了么?那么,他担心果真恢复名誉,又得重新回到记者队伍中来?记者的职业使他惊悸?还是害怕亵渎了它的神圣?真叫人弄不明自。令人欣慰的是,原单位的办事速度真也快捷,十几年不能解决的问题,在十天之内就办成功了。
结论简单而明确:他是一个/"好同志/"。
时间像点燃的蜡烛一样越来越短,短到只余一截暗红的夜晚。他送我一件黄褐色大衣,而我,能够回赠什么呢?我那老乡特意填了一阕词,我却平仄不起来,只好工工整整地为他抄上一首无韵的小诗。
人生的聚会都是为了告别。是最后的时刻。月台上,站着我和他的几位寥落的亲友。我望着车窗,突然亿起英国作家吉辛的一段话“我们整个一生都渴望知音,这种欲望像鬼魂一样驱赶我们到渺茫的荒原上去,经常以陷入泥坑与沼泽而告终。”长方形框子嵌着那张熟悉的脸。即将消失的脸。熊猫般的眼睛大而低垂,唯嘴角翘起,作微笑的努力。顿然,一声长笛,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四十多岁的汉子终于孩子般地流泪了! ......
上班,下班,爬格子,做梦,六年就这么过去。彼此之间,曾经通信一回,仅仅一回便长此中断。山水重隔,我们还能说些什么?“不若相忘于江湖”,庄子说。忘却是一种潇洒,最苦是偏不相忘。在我那老乡乔迁他处之后,我还曾几次踏进“葵园”,在积叶间寻找往日的痕爪。虽不敢进去看已经易主的小屋子,而在橄榄树下,却也作过小小的盘桓......
再后来,橄榄树也没有了。那儿,几乎所有的花树都被刈夷,米黄色小楼和粘连在一起的小屋子们也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高达十层的商场。在遥远的异域,在有月亮和没有月亮的夜晚,朋友是不是还在苦苦思念着我们的橄榄树?橄榄树。那是一支歌。假如思念,就唱吧,它当会送你走向梦中的家园……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一一流浪!......
1988年5月 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