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大焰,平凡的圣迹
在它的每一个斜面和尖端上
在所有的金红的雾霭和阴翳里
殉教者般地发光,但不耀眼,也不刺目
一一彭燕郊《一朵火焰》
诗人与歌手是不同的。歌手带着他的歌嗓上路,他的目光,大抵关注眼前的事物;作歌是即兴式的,歌讫便罢。诗人多出竖琴,手拨琴弦,有灵魂的颤响。诗人的目光是澄澈的,又常常是忧郁的,迷茫的。他眺望远方,纵使黑暗,依然眺望而且歌唱。其实远方是不可见的,而诗人,偏偏喜欢追寻不可见的事物,幻想中的事物,他在想像中达致完美。
彭燕郊先生是一位诗人。
我认识燕郊先生在八十年代初,而称得上交往,却也多在纸面上。
他几次给我寄来已出版的集子,还有诗稿,说是寻求我的意见。我看到,每次寄来的诗,写的都不一样:题材,主题,式样,风格,不断地变化着。他发掘自己,发掘周围的世界,发掘构成命运的神秘的而又确凿无疑的东西。他让记忆的阴影重现,让恶魔狞笑,让羽毛媚舞;他让钟声响起,让星光和种子醒来......他在风中行走,在音乐中凝坐;他微笑,亲切有如火焰,有时也作雷暴般的咆哮,发出闪电般的嘲笑……他不断地书写自己,改变自己,他要让他的作品有如交响乐般地盛大,富丽,涵泳一切......他每次寄来的诗稿都用的格子纸,蓝颜色字迹;上面一再涂改过,字行间栖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阅读时,我会从中窥见诗人的专注的目光,有如钟表匠那在深嵌的放大镜内面透射出来的目光,仿佛闻到他凑近纸张时发出的粗重的、或是轻悄的呼息……
诗人是美的缔造者。即使”大美“也要求精微,因此,这种缔造的工作,是极其繁琐而艰难的。然而,燕郊先生不惜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辛勤一如工蜂。可是,他并没有把目光局限于眼前的劳作,他的灵魂,时时飞离他的肉身而翱翔在别处。正如他在《旋梯》中描画的攀登者那样,因在无限广阔中有微光的召引,便不息地追逐,攀登,且沉醉于上升:“起点是上升,中途是上升,终点也是上升……”
燕郊先生寄我的是复写稿,即使分寄其他友人,想来也不至于太多的罢?这种信任使我发窘一一其实,诗这东西是不能快速阅读的。所以,当时并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可以奉献一点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批评的意见倒有一些,譬如觉得山水诗没有必要太多的“哲学化”,他的最得意的作品《生生一体》、《混沌初开》似乎有点过于虚玄、高蹈,诸如此类。当然,我不曾坦率地将这些写出,这种世故的保留,是很对不起燕郊先生的。
及至去年岁末,因为编选一个新诗选本,我用了一个下午仔细阅读了他的全部诗作,特别是晚期的长诗。一个时代的战士和囚徒,对于精神自由以及诗美的无尽的追求,着实使我深深地起了感动。终卷时,立即援笔写就一段评介性的文字,接着拨通电话,把刚刚写下的文字逐字地念给他听。他很高兴,孩子般羞涩地接受我的礼赞。待到这段文字正式印制出来时,燕郊先生已经看不到了!那天,他还在电话那头笑着,大笑着,充满青年的生气——他还在“上升”呀!怎么这么快,就到了生命的终点!
诗之外,我还读过燕郊先生的诗论,以及断片的回忆录。其中,不但记述而且品评,是我所见到的他与历史及外部世界的唯一的理性联系。诗表现的是一种普遍性,而这些批评文字却是非常的具体,就像雕塑家一样挥动锤子和凿子,为了保留这个世界在印象中或是想象中所给予他的完好的形象,而不断地毁坏着和抛弃着。他热爱,他愤怒,他厌恶,他痛惜,他悲哀,他无奈,这样,一个个圣徒、魔鬼、小丑,也就以不同的形貌在他的手中出现了。
最后一次见到燕郊先生,是在去年秋季。民刊《诗歌与人》给他颁发一个“诗歌奖”,他到佛山领奖。事前,他曾请我作“嘉宾”到场为他授奖,我因害怕这类场面,当即推辞掉。想不到会后,他竟然由诗人黄礼孩和远人领着找上门来了。
我祝贺他,他也很感快慰。中午,我们在一家饭馆里聚谈,所谓“酒逢知己”可惜都不善饮,只好一边吃饭,一边谈话。谈诗很少,所谈多属人事,算是文艺界的杂俎罢。前年,我约他一本回忆性质的书稿,他因忙于编辑个人文集而迟迟未交,所以,说话往往涉及书中的内容,也即故人故事。说到丘东平和聂绀弩,话间有一种特别的深情。我告诉他,我写了一个萧红的传记,他立即称赞萧红,接着批评茅盾,认为茅盾不应当把《呼兰河传》当美文看待,对茅盾批评萧红的“思想上的弱点”,也深不以为然。
在电话里,或在给我的信中,燕郊先生也都常有品评人物的时候,对我们共同的熟人,直率地表示他的看法。他青年时代当过兵,经受过民族战争的洗礼,身上有一般诗人所没有的革命气质,偶尔还流露出某种优越感。他看不起那些纯艺术家,那些远离时代游涡的诗人、作家和学者,虽然私下里他是那么看重艺术本身。在依然保存下来的少数几封信里,他表白说,他一向不喜欢朱光潜,理由是从前“生吞克罗齐”对沈从文、李健吾当年批评左翼作家很反感,认为“那时左翼正走上成熟秀”,那样一批青年作家是叛逆的、有为的、优秀的。为此,信中连带批评了眼下文坛的“一股遗老遗少气”,胡乱吹捧“大师”的风气;对于“追捧”胡兰成乃至于后来的变节人物,更为他所不齿。
知人论世,燕郊先生未必都是准确的。但是看得出来,他看重道德甚于文章,其实道德也是一种美。对完美事物的要求,会使一个人的严肃的态度近于苛刻。燕郊先生不趋奉官僚,也不迎合时流,只是镇日孜孜弄他的文字。在我看来,他的思想是前瞻的,写作是激进的,做人却是保守的。所谓保守,除了安于清贫,淡泊名利,在人际交往方面,仍然是古典的君子风,纯净如水。文坛上满眼猴子般的上窜下跳,拉帮结伙,回头看燕郊先生,实在算得上珍稀动物,是别一个世界里的人。
在诗人中,燕郊先生是我所见的少有的一位醉心于出版者。
青年时,他便开始编刊物。晚年编事更繁,他主编的《世界现代诗坛》、《诗苑译林》、《散文译丛》等丛书,出书统共不下百种。我负责出版的一套散文诗译丛,其实也是他组织的。我要他任主编,他非要拉我一起挂名不可,我不同意,他也就坚辞不受。读者在丛书中所看到的只是一篇序言,其实作序之外,策划选题,联络作者,审阅书稿,他是做了许多琐碎的工作的。
我们之间,通信多谈编辑出版的事。我初到广州日报大洋编译窒做事,即向他报告工作的性质,并就旧籍重版问题请教于他,数夭后,他便来信给我开具一份几页纸的长长的书单,而且分门别类,附加了不少建议。我知道,这份热忱,包含着他对诗,对文化,对真理和教育的本能的挚爱,不仅仅出于私谊,且出于他对于社会的一贯的使命感。
燕郊先生最后一封信写于去年年底,也是关于出版的。
信中说:
想起一件事,明年(08)是拜伦诞生二百二十周年,有个想法,何不趁此纪念一下,借此张煌鲁迅先生《摩罗诗力说》,对目前迷茫中的诗歌界,应该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诗坛现况如此,有一大半是环境造成的,不但诗坛如此,整个知识界都如此。登高一呼,我们无此能力,但敲敲边鼓,应该可以的吧。我建议此间出版社印些相关的书,报刊组织些文章。但人微言轻,没有所谓的“话语权”,怕不会有什么用处,倒是觉得青年朋友中,或许可能有些回应。写了信给黄礼孩,提了些建议,不过他们恐怕也很少往这一方面想,反正试试看,他们有个《诗歌与人》还有《中西诗歌》,后者篇幅很大,很热闹,似乎太热闹了,现在“民间诗刊”都这个毛病,和我们的意见很难一致。便中,如你以为这事还值得说说,也跟他说一说,可好?
此刻,在这个热闹的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想到过气的拜伦。燕郊先生的设想,该是在寂寞中做的一个好梦罢了。
而今,连这个有着缪斯情结的做梦的人也走远了!
拜伦的自由不羁的、灼热的灵魂,想必在一生中陪伴着他,给了他鼓舞。燕郊先生呼唤多位一体,呼唤生生精气,从来不曾想到终结,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曾想到终结。“终于结束了,再开始吧”一一在诗人那里,世界是一体的,工作是一体的。自由、生命、诗与美,本来是同一个词。
2008年5月 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