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最有名的品茶段落里,妙玉请钗黛喝体己茶,感情甚好,疑似是闺蜜,但一听黛玉问“这也是旧年雨水”,便“冷笑”,“大俗人”都出来了。一水之别,就定了雅俗,我想象这姑娘洗漱时怎么个精细法。后来这姑娘又说喝茶多了就是解渴的蠢物和饮驴,我估计卢仝大爷写“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那位——必然大大不同意。
中国雅人,常把茶写得神乎其神。我见过有所谓取扬子江南零水和三峡水的传说,主角分别是陆羽和苏轼,大致情节,无非是取水的地方略差了些许,就被人一口品出水味之区别来了,其挑剔如此。张岱写一个闵老子茶的故事。该老头疑似性格怪僻,对茶对人都挑剔,但一见张岱能识别出茶好坏品类来,就大笑,遂与定交。可见精致挑剔者是真有的。但张岱也引董日铸写的“浓热满三字尽茶理”,我觉得很到位。张岱态度比较宽容,比妙玉好一些。汪曾祺老师写,他也赞同“浓热满三字尽茶理”,又写老舍先生也是喝一整天茶,不挑。古龙写过句“茶只要烫,就和女人年轻一样,总不会讨厌”。当然精于茶道的自有其仪式,随其自喜,但蔡澜就激烈些,认为中国茶道很扯淡,除了拖沓之外,最大的特点——“不卫生”!
话说喝茶能够多有仪式感呢?日本茶道,初识的人都觉得琐碎,其仪式庄重,远在妙玉之上。但大宗师千利休(千宗易)当年念的也是“清敬和寂”,也是“茶道不过是点火煮茶而已”。他老人家和武野绍鸥的许多传世茶器,说来也是返璞归真。比如千利休定型的乐烧茶碗,不用辘轳拉坯而用手捏刀削,器物未必规整,但好在古拙。
又说,当年英国人根本不相信绿茶和红茶是一种植物,咬死这是两种东西——因为他们见了太多为了便于航运而制的红茶了。半斤红茶,就能当王妃的嫁妆,其珍贵也如此,所以十九世纪之前,英国茶金贵得很。
所以大多数的端庄仪式,最初其实都是因为物以稀为贵,好比是许多名贵借味菜,要靠好火腿好鸡汤来调味。我小时候有同学生日会请吃肯德基(那时我所在的城市只有一家肯德基),结果去者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茶亦类似。陆羽时代的茶叶加工,并不如现今。苏轼去试二泉时所谓“天上小团月”,其实宋之团茶大量熏香,口味也不比如今的茶好。茶人们能玩出风雅来,是他们的趣味和内涵,但端庄的仪式感其实并没有那样必要。
大多数旧时代的东西,如今都可以被琢磨得别有韵味,风流蕴藉,富有观赏性。但观赏性和仪式感压过实用性太多,就显得很怪异。比如纸书的手感、油墨的香气,都让阅读变得具有风雅感,但论起方便来,远不如iPad或Kindle是必然的。王小波说过个笑话,说某将军和士兵躲地窖里,士兵无聊,将军递他块口香糖。士兵嚼:“没味啊。”将军:“废话,我嚼半天了。”王小波以为,许多旧文化亦如此:嚼得久了,肯定能嚼出许多味来,但那样不免故步自封。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好的东西和好的人,往宽里游荡,往深里钻研,都是乐趣无穷。但把任何一种当成了仪式性的、必不可少的,并从中挖优越感为难他人或自己,就多少有点想不开。我小时候第一次有人家送费列罗巧克力,不舍得吃,供着,还就此看不起其他吃金币巧克力的小朋友,最后搁坏了,自己也没得吃,还哀伤了好一阵。
实际上,大多数东西都不值得供起来。而如果我们在心里供着的东西太多,怕这怕那,要么是某些妙玉类姑娘喝茶时挑剔茶挑剔水挑剔杯子挑剔火候挑剔姿态最后冷笑说“你竟是个大俗人”让我们害怕了,要么就是我们自己过于多情,把他/她/它们给仪式化神圣化了——你知道,供的东西多,除了被人冷笑或自己觉得自己不对劲之外,没有太多好处。
谁离了谁,谁离了什么东西,谁不知道什么,都是活得下去的,而且可以活得很好。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多余的仪式,留给愿意神圣化的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