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拯救众生而不惜百死千生、万劫辗转的菩萨们,他们重入生死的动机其实简单,正是“慈眼”;他们倒驾慈航的期待也简单,就是令众生“欢喜”。
我喜欢弘一大师的字,常觉得他的书法脱离了“书”与“法”的范围,洗去了人间的匠气与烟火气,有一种天真纯朴的气息,是人格与生命的展现。
弘一大师的朋友叶绍钧说他的字是“蕴藉有味”,“就全幅看,许多字是互相亲和的,好比一堂谦恭温良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就一个字看,疏处不嫌其疏,密处不嫌其密,只觉得每一画都落在最适当的位置,移动一丝一毫不得。”真是说得好。除此之外,我觉得他的字有干净清雅的气质,就恍若他所重振的南山律宗一样。
我尤其喜欢他写的一副对联,右联写:“慈眼”,左联写“欢喜”,下面有小字,各有《华严经》数语:
“不于众生而起一念非亲友想,设有众生于菩萨所起怨害心,菩萨亦以慈眼视之,终无恚怒。”
“令众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又偈云,我常随顺众生。”
那“慈眼”两字十分温柔,“欢喜”两字又是非常喜乐,意在笔内境在墨外,让人看了都温柔喜乐起来。
再深入地看,“慈眼”与“欢喜”不正是菩萨行的重心吗?《金刚经》里有非常动人的两句:“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咐嘱诸菩萨。”若从菩萨的角度看,可以说是:“如来与菩萨善护念诸众生,善咐嘱诸众生。”这就是“慈眼”。有如父母亲含情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过去与现在善于护念,对未来则充满期望与叮咛。
从前读到文殊师利菩萨十种无尽甚深大愿,非常感动,里面有两愿格外令人深思:
“四者大愿,若有众生,轻慢于我,疑虑于我,枉压于我,诳妄于我,毁谤三宝,憎嫉贤良,欺凌一切,常生不善,共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
“五者大愿,若有众生,贱我、薄我、惭我、愧我。敬重于我,不敬于我;妨我不妨我,用我不用我;取我不取我,求我不求我;要我不要我;从我不从我,见我不见我,悉愿共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
菩萨的慈眼正是如此,超越了一切分别与执著,纵使那些对我特别坏的众生,我都愿他与我有缘而发起菩提之心,坏的尚且如此,好的更不必说了。《华严经普贤行愿品》如是说:“一切天龙八部、人、非人等,无足、二足、四足、多足;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非有想、非无想,如是等类,我皆于彼随顺而转,种种承事、种种供养,如敬父母、如奉师长、及阿罗汉乃至如来,等无有异。”足以说明菩萨的慈眼不是站在山头的俯视,而是平等的关怀与对待,超越了人我的见解。
光是慈眼还是不够的,还要拔苦与乐,令众生都能欢喜,《普贤行愿品》的一段美得像诗一般:
于诸病苦,为作良医。 于失道者,示其正路。 于暗夜中,为作光明。 于贫穷者,令其伏藏。 菩萨如是平等饶益一切众生。 何以故? 菩萨能随顺众生,则为随顺供养诸佛。 若于众生尊重承事,则为尊重承事如来。 若令众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
弘一大师所写的“欢喜”就是典出于此,甚至于“愿令众生常得安乐,无诸病苦;欲行恶法,皆悉不成,所修善业,皆速成就;关闭一切诸恶趣门,开示人天涅槃正路。若诸众生因其积集诸恶业故,所感一切极重苦果,我皆代受,令彼众生悉得解脱,究竟成就无上菩提。”每次读佛菩萨所发的愿,常令我动容落泪。为了拯救众生而不惜百死千生、万劫辗转的菩萨们,他们重入生死的动机其实简单,正是“慈眼”;他们倒驾慈航的期待也简单,就是令众生“欢喜”。
世间或美丽、或哀愁、或明澈、或流转的眼波固然动人,都不如菩萨的慈眼。世间能令我们欢喜的事物固然很多,却都不如能令众生欢喜。
世间最美丽的眼睛有如黑夜闪烁的明星;菩萨的慈眼则像日月照耀空中,而不住于空。
世界最细腻的欢喜有如含着雨露的玫瑰;菩萨使众生欢喜就像清净的莲花出水,而不着于水。
如果能理解菩萨的悲心与愿心,就会发现在每一朵飘过空中的云彩、每一滴落在山中的雨珠、每一株开在小径的野花、每一棵在野风中摇动的小草,乃至每一条流逝的江河、每一片萎落的花瓣、每一声黑夜中传来的呼声,都可以看到菩萨的慈眼和欢喜。
因为慈眼无所不在,所以欢喜无所不在。
因为众生无所不在,所以菩萨无所不在。
《小品般若经》说得多么好:
“色无边故菩萨亦无边,受想行识无边故菩萨亦无边。”
“色无量故般若波罗蜜无量,受想行识无量故般若波罗蜜无量;缘无边故般若波罗蜜无边,众生无边故般若波罗蜜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