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中有一种音乐上的“纯粹主义者”,对他们而言,音乐既然是艺术,就该用很艺术的态度对待。意思是听音乐的时候应该什么都不干,好好坐在音响之前全神贯注地启动听觉装置,其他感官一律关上。不能喝水不能吃零嘴,而且目不能视(除非看谱)。如果把音乐当成背景,让它陪你工作做菜干家务,那就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了。
我这些“纯粹主义”朋友里面又有几个纯之又纯的精英分子,钟爱勋伯格以后的现代音乐,觉得这些不入俗耳的学院派音乐才是声音的绝对升华。在这些朋友面前,我不大敢说自己喜欢“极简音乐”(minimal music,港台译作“极低限音乐”),尤其是格拉斯(Philip Glass)的作品。因为他们会说这是典型的背景音乐,反反复复,毫无进展,根本经不住凝神细听,就跟流行音乐似的,烦闷无味。
事实上,我也无话可说。因为:
第一,格拉斯音乐的最大特色的确就是重复。
第二,在现代音乐里面,极简音乐的确是最受欢迎的乐种,或许也因此是最晚被列入经典之列的风格。
第三,我真把它当成背景音乐,而且我很难忍着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望着音响的扬声器发呆。
我第一次听到格拉斯,它就是首背景音乐。那是十六年前的一个小剧场演出,朋友把黑暗的空间布置得空空荡荡,主角黄秋生在黑色的台板上用粉笔画出一间间房子的平面图(没错,就是现在演电影的那个黄秋生。人家当年可是实验剧场里的前卫派),那就算是台上唯一的“布景”了。在黄秋生画画的时候,配乐就是格拉斯的名作《开始》。不变的节奏,不能再简单的和弦,被限制在几个音阶里推进的旋律,仿佛永远就会这么延续下去,没有终局。
离开剧场之后的这么多年,黄秋生好像还蹲在我脑海里的某个昏暗角落兀自画出一间又一间的房屋,恍若不停生长的狭窄城市,而飘荡在这城市里的声音就是那首不曾完结的《开始》。
今天被许多人认为是当代美国最伟大作曲家之一的格拉斯,虽然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就写下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但真正让大家认识到一股新势力正在出现的,还是他和后现代剧场大师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Wilson)在70年代合作的音乐剧《海滩上的爱因斯坦》。在这套惊天动地的作品里,舞台上一个演员竟然用了一小时从台左走到台右而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与格拉斯那重复不断的旋律相得益彰,观众离场时竟能哼出剧里的音乐,这是现代歌剧里不可想象的场面。
格拉斯讨厌勋伯格之后的现代音乐,认为那只是作曲家写给作曲家的小圈子游戏,完全丧失了和听众沟通的能力。所以他和一众极简主义伙伴作的曲子,连我这种俗人也能听得津津有味。不过矛盾之处在于,极简主义的原意不是为了亲近大众,而是更进一步地颠覆包括序列主义在内的西方音乐传统。它主要针对的就是西方音乐的时间结构:总有一个或多个主题要展现,这些主题总要经过复杂的发展,然后要有一个结局。就像一个故事,传统稳定不可能失衡。而极简主义则尽量不讲故事,把听众带往每一刻“现在”,不知有始亦不必有终……这种脱离了叙事结构的音乐,恐怕才是最纯粹的音乐,虽然我那些纯粹朋友以外的酒肉朋友都能“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