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上拿什么?”
等待时,她踅入傅园转一圈又出来,去看传说中好几处两两合抱的大叶雀榕,好事者取了“情人树”或“夫妻树”的雅称。她在地上捡了一颗橄榄,用指甲抠了抠,正在闻那股青涩,涩得像历尽沧桑。
她迫不及待告诉群关于大道的发想,越说越热烈,仿佛一篇考据。群满头大汗,自活动中心赶来,完全进不了状况,虚应故事点点头,忍不住回她:“你好严肃喔,好像在做学问。”
她回过神,露了歉意的笑,才发觉杵在校门口真奇怪。两人干脆进傅园,喷水池水声哗哗,池中沉着枫树球果。靠马路那侧树荫下,有几个人正在练唱,中英文歌都有,有一首很耳熟:“数着片片的白云我离开了你,却把寸寸的芳心我留给了你……”大概是社团期末活动要唱的,男女声二部合唱,分外情真意挚,把墙外的车声都唱远了。另一侧,高大的第伦桃树提供凉荫,是说话的好地方。
“这给你。”她自背包取出“莱阳桃酥”,家中常有人送礼,偏偏人丁凄凉,不知如何处理。原先都转送邻居,但父亲认为这会造成对方礼尚往来的困扰且增添不必要的三姑六婆式猜测,只好搁置。她随手带一包,请群不嫌弃帮忙消化。
群露出梨窝浅笑,说太好了,过午未食,刚从福利社买了一颗茶叶蛋,配这桃酥,正好打发。
她看群吃得那么香,忽然觉得有些饿,竟伸手向她要了半块吃起来。奇怪,这桃酥放在家里跟石头一样,到这儿,才真是入口即化的桃酥。
她们聊到期末考,这也是她近日心情不佳的原因,没考好,让她很懊恼,自觉用功不够,浑浑噩噩蹉跎度日,愧对母亲在天之灵。
群说:“要死了,你考不好的话,我们一堆人死定了。”
维之挥了手:“嗳,别提了别提了!”折一叶黄椰子,歪身坐在池边,天光云影都在水面,不知何时掉落的第伦桃果也在里面,以叶拂动池水,见光影变幻。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我要转系。”群说。
“啊,为什么?”她怔住,松了手,那长叶浮在水面,群捡了,牵衣角将它擦干。一叶仍在,像一把柔软的翠剑。抽刀断水水更流。
“我不适合待在文学院,为了前途,我要转到法商学院。”群说,充满力气。
来自南部乡下的她是父母力拼生儿工程里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女儿,失望的父亲并未依照俗例取名“招弟”,而是在比失望更强烈的情绪下,期盼她能为他终止“一群”女儿的厄运带来“一群”儿子。幸好如此,才不必顶戴“招弟”帽子——她说谈不上不喜欢这名字,当然也谈不上喜欢,这两个字听起来就是没机会读书的样子,尤其在诸多日本风如美子、英子的同学中,这名字太像必须常常请假在家背弟弟的人。
果然,在她之后,多了三个弟弟。自此完全确立她在手足排序中处于最不受重视的位置,好似她这小孩存在的意义就是引出弟弟——如同引蛇出洞,既已顺利添弟,算是责任已了,即使半途中她夭折,父母叹气几声也算尽人事了。
然而,上天的棋局难测。在物质匮乏,便当盒被豆腐乳、萝卜干、豆豉炒猪油渣长期占领的成长时期,她竟长得还算健壮,真是一桩悬案,身上那些肌肉到底怎么来的?好似骑车经过镇上小吃摊,一排卤味黑白切,她光用闻的,就能吸入丰富的蛋白质,咽一下口水,获得营养。她也很少生病——不,应该说生病也不太讲,讲了会挨骂。她自行翻抽屉,拿出药务人员寄放在家里的“大药包”,找“消炎解热”、“止咳化痰”之类药效符合病情的药品服用,或是被弟弟传染感冒,偷吃几包他的药,竟然就没事。除此外,她也是手足中最会读书的,“猪不肥,肥到狗”,她母亲叹。前头两个姐姐的课本等于提前替她增加实力,她二姐做不来的功课,她竟能无师自通替她解答。尤其寒暑假,农务家事繁忙,她几乎包办二姐泰半的作业,桌上摊着自己的与二姐的,跳着写,真像正在办公的职员。直到被一个细心的老师抓到笔迹不符害她二姐挨板子,她的家庭代工才中止。
一个天生地养的人好比河里的布袋莲,随波逐流,说不定被一截枯枝、一颗大石挡了,困在一角,后来的漂流物也在这里停下来,渐渐有了沉积的态势,那最前头的布袋莲流不出去,就此花开花落。然而,也有可能被一个庄稼人发现淤积现象,清了枯枝、移了石头,哗然一声,淤积之物被水流冲掉,布袋莲又独自流向远方。
她念的国中那一年出了几个随父母北迁觅职欲北上报考高中的同学,受到鼓舞,她也跃跃欲试。她阿舅在三重扎根多年,有亲戚可以靠,她乐观地觉得自己前途光明。两个姐姐国中毕业后先后进了成衣厂工作,三个弟弟也算大了。这一回,父母没挡她,料想她应该考不上,条件是要她也考师专备着,彼时乡下对会念书女孩子的最佳想象是当会计或是小学老师。
没料到考上前三志愿,学校还为她贴红榜放鞭炮,老师亦登门道贺送她两本字典,这下子父母要挡也挡不住,只得放她走。交代她没事不必常回来,火车票要钱。
布袋莲快乐地航向远方。
住进舅家。三房公寓,她与表弟妹同房,他俩睡上下床铺,她在衣橱窗边地上铺草席安身,习惯了也是能睡的,比在家跟两个姐姐同睡还宽,只是要提防蟑螂、老鼠巡逻。另一间小房间,一半堆杂物另一半摆两张小书桌就满了,她连走进去都嫌挤,别说坐下来把书打开。她只能坐矮凳在客厅茶几前写功课,但阿舅干了一天粗活要看电视,喜欢把脚搁茶几上,她就移到饭桌——那张归阿妗管辖的圆形饭桌半壁堆满豆腐乳、酱瓜等家乡带来的渍物,桌面黏腻,两肘搁在上面,有苍蝇停在粘蝇板之感,若非不得已,她避免在此当大苍蝇。
阿妗擅长拓展不擅整理,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管理者,但她服膺老子“无为而治”理家大法,让一切对象自由摊放,小公寓住一家四口本就挤,来了她这个移动大物更显得窘迫。她很快从指桑骂槐的言语中读懂自己是个入侵者。只是忘了关灯,阿妗以罕见的口吻斥责表弟:“知道吃,也要知道做啊!”即使是笨拙的槐树,听多了也知道在骂谁,而那两棵轮流当“骂引子”的桑树也很快归出结论:槐树来了之后害他们常挨骂,这槐树乃绊脚石、害人精,瞪她。瞪之犹不足,剧情加重,这两姐弟原就吵吵闹闹,互不相让,某回吵得凶了,她介入调停,是做弟弟的错,她说了他几句,这家伙像一团火端起桌上没吃完的半碗豆花泼她一身,奉送一句:“你回去啦!”
她忍不住夺门而出,一面走一面掉泪,所幸夜色够深、路灯够少、行人够稀,允许她可以畅快哭一大段路。她依稀记得自己过了桥,一副要走回乡下的模样。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后头的车灯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她继续走,影子也继续走,越来越大……她才看到茫茫人海中,原来自己是这么孤立。猛地一回神,街景陌生,迷路了,要回还是不回?此时已开学两个多月,理智归位;学校是好学校,功课正读得津津有味,只能往前走,无路可退。她抬头看夜空星月交辉,仿佛微笑。问出阿舅家方向,往回走。她心想:我这次进门,局面归我。
她太了解“多余”是什么意思,一旦在家里属多余,到哪里都是多余。这是命,她懂,不但不想轻易接受,还想改变。
生存,必须讲技巧,不是讲感受。是以,多余之人自有他人学不来的“多余本事”,就像没一处地方让她安稳念书写功课,从茶几移至饭桌,饭桌移至房间坐草席上,腿上横放枕头摆书,也能念出不错的成绩一样。不多久,她创造出被需要的价值,不再是多余之人而是带来改善的必要动力。表弟妹的功课有她盯着——她刻意先教导表妹使她成绩蒸蒸日上拿了奖状,换那落后的人好言好面求她,她顺势开出条件:“把你喝过的杯子收到厨房,换下的衣服拿到洗衣槽。”此外,她兼洗衣、清扫、整理家务,有时也能烧饭,即使不必烧饭,她在图书馆自修到关馆,回家已过了九点,饭桌上两三个盘内汤汤水水剩菜残羹——她刻意避开餐桌上的尴尬,让阿妗可以自在地分配菜肴给子女,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如同在家时,她有所察觉时也会走开,让母亲可以偏爱弟弟,成全其心思,保全自己的尊严。除了饭是温的,其他都是冷的,这是她的晚餐加上明午便当,若晚餐吃多明午就少,吃得少明午就多,所幸还有酱瓜、菜脯可以辅佐,这些可口的农村渍物被她嚼出清脆之声,宛如少女嘴里的土风舞,曾招来家境较好的邻座同学以一块豆干或一块红烧肉来换。贸易的真谛就是互换有无,找到了“需求”就找到机会,而需求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吃完晚餐,她自会收拾、清洗一槽小山似的锅碗瓢盆,擦拭炉台,顺便把那条吃得比她好的抹布搓洗干净。她擅长“善后”,收拾残局,做得又快又好。只要有人善后一次,那主中馈的主妇就离不开这人。她从农村带来的本事是同时可以做两三件事,一面洗碗一面默想当日课业、背英文单词,还能唱一段《云州大儒侠》里的“苦海女神龙”出场歌,一点也不觉得浪费时间。
为什么她该洗?这问题从未进到她脑海,她当然该做,寄人篱下,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的多余之人不做的话好意思吗?她不只做还做得有模有样,到后来,连阿妗都得问她:“阿群,扳手放在哪里?厕所的灯泡你换了没有?”
最难熬的事发生在高三上学期。那时正是埋头拼联考、挤大学窄门的重要阶段,班上同学泰半进补习班加强战力,她没钱补习只能靠自己念,向同学借补习班的讲义秘笈及模拟考卷,同学不借,她与对方商量,愿意帮她解题并且切磋作文,如此交换,战力与信心增进不少。她领悟到,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不想解决问题的人。
然而,大人的事,不是一个小小的高中女生能解决的。阿舅替人作保欠下债务跑路,债主三天两头上门逼阿妗,她不知是权宜之计还是怨愤到失去理智,竟然也离家出走了,让她与表弟妹处于惊恐之中,还得面对流氓上门讨债。她说,还好那两个流氓不算太坏,房间、冰箱都翻看了,整个下午坐在客厅抽烟,看他们三个孩子各做各的功课,确实大人都跑路去了,留下一句“我们会再来”就走。她说,那时偷偷在身上藏剪刀,很怕他们把她拖到房间欺负了怎么办?如果发生那种事,要去死还是继续拼大学?他们走后,她反而高兴得跳起来,上天助她逃过这一劫,她更要积极奋进,只准成功不准失败,此后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她了。
幸亏后来阿舅的债务解决了,搬家,恢复平静。她经此一事,体会寄人篱下受制于人,跟别人的命运绑在一起,永远不得自由,一定要独立自主才行。为了这目标,她必须冲到前面学校,才有机会脱离这里。
考上大学能住宿舍,阿妗反而舍不得她搬。同住三年毕竟有了感情,但在感情之余还有更务实的一面,群这样“起早睡晚、吃少做多”的人实在太好用了。这是一笑起来露出小梨窝的她心内知晓的,但她从来不露半点神色,相反地,由于适度谦逊懂得感谢,反而让人觉得做了她的靠山、帮了她大忙,殊不知她才是站在哪里、哪里就变成靠山的强人。
躺在宿舍自己床上第一晚,她想起陈芬兰唱的那首歌《孤女的愿望》:“请借问播田的田庄阿伯啊,人在讲繁华都市台北对叼去?阮就是无依偎,可怜的孤女……”拿着衣服遮脸,快乐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你做得到?”维之陷入群的处境,生起同理之心,问她,“你不觉得受伤吗?”
是啊!为什么做得到!群憨然而笑,从来没想过这问题,被她一问,收了笑认真思考。
“为了活下去啊!不这么做,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未来。‘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像小婴儿,你要是一直抱着他,什么事也不用做。而且,抱久了,必须养他,做他妈妈。”
说完,脸上浮现一片羞意。在两性风气犹然保守的年代,动不动提婚配生育,显得轻佻不得体。她正色说:“如果当下无法处理受伤的感觉,把它折起来,等到将来有能力处理,再拿出去。说不定那时候也不必处理,都化灰了啊!”
两人相视而笑。麻雀啁啾,午后光影在水面悠游,枯叶或沉或浮。维之幻想起来,群用“折”字,她随即想象“受伤的感觉”像一件被泼污的衣裳,该脱下奋力刷洗还是先“折”起来塞到衣橱抽屉?花大力气刷洗要是刷不净岂不更懊恼?不如折起来藏着,等有一天取出,说不定不必洗,那衣嫌小了,弃之可也。即使不弃,也有能力在上头补丁绣花,或是把两件有污渍的衣拆了,做成一件新衣。她这么想,仿佛见半空中浮着一件件她的衣服,从小到大、上衣裙子都有,五彩缤纷。这童稚式的意象让自己觉得新奇有趣,心情为之轻松不少。
“你又在发呆。”群拍她肩膀,“我看你上课常神游到蓬莱仙岛,有一次我坐你后面,拉你的长发帮你剪分叉,你都没发觉。”
“我当然知道你在做什么,装作不知道罢了。”
群坦承转到法商学院乃基于就业考虑,她希望毕业后能尽快经济独立,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小窝。
“有一个小窝,人生才有根据地。”
“也不能太小吧,太小住不下!”维之抿嘴而笑。
这下群听懂了,擒那一长叶水淋淋地洒她,“要死了要死了,你又到蓬莱仙岛了!”
但维之心里是欣羡的,群用“根据地”三个字用得霸气,一干好汉到了梁山泊,能呼风唤雨、开创霸业的样子。她天生是个有力气的人,那窝必然不会在崖边沙洲,而是在安如磐石的地方,知道什么时候会刮风下雨,天黑了什么人会回家。
“家”,多么神秘的字啊!仿佛是带着根须的一株植物,渴望土壤。
“唯一担心是功课,别的还行,就是‘微积分’怕怕的,不过也不必太担心,我们社有个学姐是法商学院二年级,她说她兼了五个家教,微积分也没被当,听起来应该不难。”群笑得轻松,好像什么事一笑就解决一半。
换维之瞪大眼睛:“那些被当的,是因为交五个女朋友或男朋友分身乏术吗?”兼五个家教还能“书照念、歌照唱、舞照跳、肉照烤”,这学姐是外星人吗?不过也不算稀奇,上了大学就是“大人”,校园里多的是积极追求经济独立还能挹注家庭的学生,尤其是来自中南部的,几乎人人兼家教找工读,下了课骑脚踏车或赶公车到学生家上课,俨然一副提007手提箱跑遍天下创业的中小企业原型。即使不缺学费,赚点零用钱不必向父母伸手,也是成长与成熟的表征,关乎荣誉。像维之这样不必为学费、零用钱发愁能专心念书的恐是少数,跟他们相比,她自觉惭愧。虽然母亲生前曾叮咛她们姐妹大学是储存知识实力、寻找人生方向的黄金阶段,除非迫于无奈,不宜浪掷光阴在工读上,但是能踏出父母供应的温室接触现实人生,知道一些民间疾苦毕竟是好事。她心想住家那条长巷不乏中小学生,也许可以积极探听,就近兼个家教。
“喏,送你。”
群一双巧手东转西折,把那一茎长剑似的黄椰子叶编成一只绿蚱蜢,栩栩如生,摊掌托着,错觉它是活的,下一秒会跳回草丛,钻入它自己的小窝。
两人不知不觉吃完一包桃酥,顿觉口干舌燥,不约而同想去“台一”吃红豆牛奶冰。之前练唱的人不知何时走了,音符还飘荡在枝叶间、水波里。她一面走一面涌出莫名的惆怅,为那无意间被她听到的情真意挚的歌声,《文生》、《离家五百里》、《老鹰之歌》以及《牵挂》。她终于想起“数着片片白云”正是戴宽边帽洪小乔的歌《牵挂》,在青年学生团康活动中常听到,唱完这首歌也该曲终人散。有一部分怅然因群而起,她是她近身的朋友,虽谈不上是同食共座的手帕交,但彼此欢心相熟,可以往前再进一步的,往后转了系便不在校总部,见面实难。为何身边的人都离开她?她无心听群兴高采烈规划暑假先回家一趟再参加救国团溯溪营队,排满行程。奇怪,她怎么那么活跃而自己这么阴郁?像雨落不下来铁灰色的天,接着就到了黑夜,starry,starry night,星光灿烂的夜。直到红豆牛奶冰端上桌,她仍然拂不去闷闷的情绪,更放任岔出一条有根须的思绪想到唐·麦克林向梵高致敬所唱《文生》歌词:“血红玫瑰上的银刺,压碎且折断,静卧在初雪上。”跟眼前这碗冰似有无稽的关连与暗示。血红玫瑰,那具有向光性的根须思维又朝向不该想的禁地土壤伸了过去……
“你到底在吃冰还是数红豆?数红豆就是相思病喔,你在想什么啊?”
所有的根须乖乖收拢,聚焦在一根汤匙与一盘红豆牛奶冰的挖矿行动上,她反应灵敏,趁机调侃:
“我在想红豆怎么这么多,是不是你衣服上的红点掉下来啦?”
群低头一看,果然自己穿了白底红点绑蝴蝶结上衣,立时笑得像小孩,一叠声说:“哎呀,要死了要死了,真的像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