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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卞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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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2000

卞之琳,诗人,翻译家。江苏海门人,曾在四川大学外文系、鲁迅艺术学院、西南联大外文系、南开大学外文系、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1947〜1949年曾赴英国留学,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其主要作品有《三秋节》、《十年诗草》、《沧桑集》等,翻译作品有《哈姆雷特》《莎士比亚悲剧四种》。理论著述有《莎士比亚论痕》。

“不如归去”谈

槐花满地,时节又近初夏了。刚才读《大公报》文艺栏芦焚先生的《里门拾记》,见有一条注,解释文中的“光棍抗锄”曰:

即文人们叫做“不如归去”的那种鸟。虽只是鸟的叫声,一种人听了奋起耕作,一种人听了怀春思乡,连耳朵也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觉得很有意思。“光棍抗锄”当然就是“割麦插禾”书本里说布谷与杜鹃有别,不过也说很相似,则我们的活《辞源》里或者早已把“割麦插禾”、“不如归去”两种鸟相混了,即使有考据癖的文人骤然间也不会分得清楚吧,所以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开头那点意思不谋而合。我想起了已经忘了的两个心愿。记得我曾经想写一篇历史小说,其中的核心,一个场面。是如此:

农人在田间。旅人在道旁。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我想写这篇小说是在去年此时,在日本,读了李广田先生的《桃园杂记》以后。李文中提起布谷,说在他的家乡以为是叫的“光光多锄”,令我想起了我的家乡人仿佛说是“花好稻好”,花,读如ho),大约不是指普通的花(虽然普通的花也读如ho),而是指棉花。稻无问题,即水稻,江乡自然有水田。这两种说法,与芦焚先生的“光棍抗锄”俱未见于典籍。典籍中有的除“布谷”、“割麦插禾”以外,还有许多,如“麦饭熟”、“脱却布袴”、“郭公”等。而在我们的活书本更不知有多少花样了,哪一天把各地的花样搜集起来,该有如何一个大观!不过千差万别,都由于耳朵不同吗?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的意思在此地分道了——可是且慢,芦焚先生的话,实际上,也等于说差别在环境,生活的环境吧。

农人在田间。旅人在道旁。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这里有两个人,虽然在一处,究竟环境不同。不但如此,在我看来,即便“割麦插禾”与“不如归去”两种观念,也未尝不可以联在一起:

春去也。见麦浪滚滚,旅人想起了多风波的江湖。你看,那边一个农人在檐前看镰刀哪。数千里外自家屋后的蓬蒿有多高了?家乡收麦早,或许庄稼人已经赤脚下水田了。唉唉,天南地北,干什么来着?叶落归根,不如归去吧。

“不如归去”一语。不见得太“文”,尤其在古昔,更不得不就是俗子的口头语。即使是雅士说的我也有话可说:

当此时也,道上的过客或者是一个坐在轿子里的官老爷,不禁想起人生一梦耳,四处奔波,所为何来?为五斗米折腰实在犯不着,即使位居一品,在京华尘土里五更待漏,亦何苦也!君不见那个庄稼汉倒快乐自在,坐在茅屋的门槛上,捧一碗黄粱。你闻闻看,多香!真不如去种田好,“守拙归园田”。

然而,“割麦插禾”多少带点振作的情调,而“不如归去”却不免消极呢。不错,这还是环境差异,不过哀乐是相依为命的。我曾经说过,这可以作为补充,而且“杜宇”是只合永远啼血了,要知道:

谁说杜宇归去乐

归来处处无城廓

固无论矣,就连你“郭公”,哪怕你“郭公”

郭公,郭公!

天雨蒙蒙, 

促农耕陇。 

城南战骨多,

野田变作丘与垄。

郭公,郭公!

何地播种? 

弄到这个地步,哪怕你“郭公”,就连你“郭公”也无可奈何吧?“感时花溅泪”即不“恨别”,鸟亦“惊心”。这又归于一。

不过,时至今日,害肺病的子规到底是绝种了也说不定,因为“不如归去”现在仿佛只活在书本里,而“割麦插禾”的子孙戚族还活在各地农人的口头。各地农人的口头开出了各式各样的一朵朵小花。哪一天把它们搜集起来当标本,作一个系统的研究那才有意思呵。这一朵朵单纯的小花将是一个个小窗子开向各种境地:水田,桃园——我想从你的里门望望看,芦焚先生,你那边是什么呢?

可不是,我心中曾经拟过一篇社会论文的题目:

布谷声里听出的各地社会背景。

可是为什么不能从旁的鸟声里听出来呢?为什么从旁的鸟声我们听不出这许多花样?这种鸟声本身到底自有其特殊性,引起人心上的反应乃小异大同了。人总是人。

想起人,我真想起各别的人来了。芦焚先生与我在三座门,在沙滩,有过好几面之缘,此刻想必在河南乡下吧?李广田先生,齐人也,是我的熟人,现在正陪我在此地吃他本乡的“省”饭,住在东邻,和我天天见面。过几天想可以听到布谷声了,我想那么妙,如果芦焚先生在这里,臂如说在黄台乡间,我们三人同行,忽听得一声“布谷”,

“光棍抗锄”,芦焚先生想。 

“光光多锄”,李广田先生想。

“花好稻好”,我想。

唉,江里的鱼汛该好几种了;竹笋该已经老了,高过人头了;青蚕豆已经上市了吧?这里倒已经上市了。我不喜欢北方这种讲究办法,把青蚕豆去皮,疏疏几瓣的炒肉丝,就不能不去皮而稍加些菜,细葱花,素炒一下,青青紫紫的来一碗吗?也许是性格定命吧,也许毕竟是文人吧,明知道到了那边自然会愁更愁,我又想起了“不如归去”。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诗人的散文。诗人以其独特的眼光与敏锐的感受来抒写自己对当时人的生命状态的感悟与理解。诗人由“鸟声”写开去,由物及人,由个别的再及到社会生活环境。由点到面、层层深入,深入到人心人情,深入到变动时代中的文人的一种精神。

“不如归去”的那种鸟声引起人不同的感受:一种人听了奋起耕作,一种人听了怀春思乡。“不过千差万别,都由于耳朵不同吗?”生活之于每个人既相同又各异,不同的生活环境会有不同的生活感受,既使相同的生活环境也会有不同的生活感受。而人的生活感受又丰富复杂,由“环境”而引起的种种感受“也未尝不可以联在一起。”“割麦插禾”的情调和“不如归去”的感慨不都缘于人对各自生命状态的感受吗?“布谷鸟声里的听出的各地社会背景”这就要看究竟“谁”在“听”,各别的人自会从“鸟声”中“听”出“各地社会背景”来。“不如归去”的鸟声是独特的,而听这“鸟声”的人更独特。诗人写得“平淡”却别有寓意,“鸟声”显“人心”,也含蓄地抒发了诗人不同于众的生活精神:执着地守护着自己对待生活对待自然的那颗“心”。 【朱 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