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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单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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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单复,原名林景煌,福建泉州人,著名散文作家。早年就读于泉州中学,曾受教于巴金、丽尼、陆蠡、吴朗西诸师,中学时代开始文学创作。著有散文集《金色的翅膀》、《玫魂香》、《多梭集》、《单复散文选》等。

“狗爬径”二杰

这里说的“狗爬径”,其实是“九华径”。这么雅致的一个村名,广东朋友叫起来,谐音就成了“狗爬径”,未免粗俗些。但我却喜欢这下里巴的粗俗味,所以当年(1948—1949)在香港卖文为生时,给《星岛日报》等报副刊写的一系列随笔,副题就叫“狗爬径随笔”,靠它,使我得以不喝东南风过活。

方成有篇散文《忆九华径》(收入《挤出集》),写的就是它。别看这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子,当年流落来港的内地文化人,毫不吹牛地说,真是群星闪烁。如鬼才黄永玉和他千金不换的妻子张梅溪,老诗人臧克家夫妇,老作家楼适夷、张天翼和巴波,老作家蒋天佐和他的诗人妻子陈敬容,多产作家兼多产父亲《金陵春梦》作者唐人,画家陆志庠、阳太阳,诗人考蒂克,京剧作家李岳南等位。还有东北作家群中的才子端木蕻良、漫画家方成和小的我“一家三口子”,都是这个小村子的无籍公民,或叫“外来户”。大家聚集到这里来,贪的是它空气比牛乳还新鲜,僻静如世外桃源,房租不用金条抵押,便宜;靠着蓝汪汪的大海,梦里可听到涛声,又有对我们来说的恩惠的不用花钱的天然游泳场。这样一块宝地,阿木林(傻子)才不来。

方成有这样一段甜蜜蜜的描写:“我们这三口子之家,生活很有规律。上午端木和单复写文章看书,我是作画看报,各干各样。午饭后,收拾停当,各就各位往床上一躺。一觉醒来,迎来了一天里的黄金时间。那正是盛夏天气,三人换上游泳衣,赤着脚奔向海滩,不必花钱进游泳场,到处都可下海。更妙的是有小艇出租,大概是村民的副业。租金不贵,记得每次是一两元钱。单复是浪里黑条,水性极好;我是好久没下水的游泳爱好者;端木乃“旱鸭子”,却喜欢划船。三人凑一起,可谓天然盟友。于是每天都来租船下海,两人在水里,一个划着船紧跟护卫,一出去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夕阳西下,回来交还小艇,便奔后山。我们知道那里有一股清泉,泉水从一人多高的岩石上流下来,落到一个沐盆那么大的沙底水坑里。我差点信奉上帝了,亏他老人家为我们做了这么周到的安排。下得山来,回家略事休息,开始准备晚饭。用的是置家时买的煤油炉,锅碗瓢盆都是齐备的,单复有下厨功夫,会做福建菜。我会炒鸡蛋,煮饭也还可以,端木洗碗刷锅也称职……”

轻轻巧巧地抄录了这一段,不用我劳神费力,“狗爬径”的无籍公民和我们“一家三口子”就都出台亮相了。

我们这“一家三口子”,方成是尽人皆知的著名漫画家,又是和侯宝林深交的相声、幽默、讽刺关于笑的论著的专家。他的《幽默·讽刺·漫画》、《笑的艺术》、《挤出集》等著作,得到读者、专家很大的欢迎。他的多种漫画集就不用说了。端木早年的长篇《大地的海》、《科尔沁旗草原》和近期的历史长篇小说《曹雪芹》,使他饮誉海内外。但他也是一个不打折扣的画家,他的人物速写和文人画就相当精彩。上海《文学报》就登过他为茅公(茅盾)画的速写,神形兼备,维妙维肖,不逊于行家里手。他的文人画,广州的大型文艺刑物《花城》也曾珍重地刊登过,就连岭南画家也颇为欣赏。只有我是门外汉,于画事一窍不通,真悔和他们在一块过日子时,不向他们学两手。

1982年夏天,我为《鸭绿江》去京组稿。特意买了一把素扇,准备去看方成和端木时,请他们一个为我画一扇面,一个题词。方成画的是《水浒传》的人物鲁提辖。他挥毫洒脱,不出十余分钟就完成了。在他笔下,花和尚怒睁大闹五台山的双眼,倒拔垂杨柳的浓眉紧竖,痛打镇关西的醋钵儿大小的双拳,紧紧横握一把浑铁大铁铲,大有敢把皇帝拉下马、铲尽人间不平之概。鼻直口方,脸圆耳大,腮边一部络腮胡须扎煞着,胸毛如荒郊野草。上穿一领鹦哥绿紵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紵褐色绦。双腿叉开,牢牢铆在大地上,俨然一座铁塔,活脱脱的一个花和尚跃然纸上。整幅画像,无论是人物造型,还是笔墨、色彩、构图等种种艺术技巧,都给人一种浑熟、和谐而又夸张的美感。左角上题:“单复兄请玩。方成”右角有意空缺,书法家植元教授作题:“有种的站出来……画家方成为单复兄作此并属书。壬戌植元”

端木在扇背的题词则别有一番韵致,诗曰:“彩线难收面上珠,智深情僧画模糊,窗前不见千竿竹,一条铁铲亦呜呼。”又写道:“单复不速而来,要我题词,顺口以潇湘妃子与鲁智深联而咏之,于赤条条无牵挂。稍有讽喻,想有唐突林妹妹之处,望单复兄谅之。端木蕻良,一九八二年六月七日。”

这把纸扇我一直舍不得使用,虽溽暑酷夏,仍屈尊珍藏于箧内。因既为墨宝,而“一家子”情谊尤足珍贵耶。

在我的书房粉壁上,挂着一幅端木为庆贺我乔迁之喜画的文人水墨画。画的是荷花,却只见三大片田田的荷叶,似三朵黑牡丹在微风里摇曳。叶面水墨的浓淡随着光线在变幻。叶脉纹络清晰,象不经意挥洒而就,浪漫潇洒,诗意盎然。仅有的一朵荷花,掩映于翠叶波光之间,亭亭玉立。虽是水墨渲染,淡淡几笔,不着一点颜色,素净淡雅。却使你觉得她开得正艳,娇红欲滴,微风吹来,似可闻到醉人芬芳。

更绝的是,在题款“单复兄博笑端木蕻良”时,不慎滴了两小滴墨汁,夫人耀群在一旁看了皱紧眉头,连称不好。端木却灵机一动,不慌不忙伸出食指,在墨汁上轻轻一按,立刻出现了二个清晰的指纹。他开玩笑幽默地说:我为朋友们题字作画,从来只盖图章,未盖过指纹。这一次是例外,居然为你按上指纹,可见是何等珍重了。

端木真不愧是才子,从这指纹上亦可窥其端倪,聪明人就是小事亦不含糊。

附记:方成要编一《人和画》集子,来信约稿。我因不懂画事,未敢命笔。近又来信催促,并讽我既为作家,为何笔墨如此羞涩。我知他乃有意激我,就硬着头皮作此文应之。

己巳年十一月中旬

□读书人语

读了这篇文章,不禁使我哑然失笑。1949年初夏,我和方成、单复、黄永玉四个野人,在香港九龙九华径生活了一段时光。对我来说,可以说这是我生活中最好的一段时光。在山光水影中,在精神向往上,都是最丰富的。因为我已回到大自然里来了。今单复信手写出这段生活,令我回味元穷。

我们这一家“三口”,像一切真正的家庭一样,虽然天各一方,但自家人总归是自家人、任谁也拆不散的。

单复的散文,一向平铺直叙,表面平淡无奇。这两个“平”字,也正是单复散文的风格。行文心平气和,清晰如画,也可以说,单复是以文作画,因而能给读者以最大的美感的享受。 【端木蕻良】

  1. “狗爬径”本应写“三杰”,除方成、端木外,还有一个黄永玉,但1989年时永玉正在香港,出于某种不方便,没有写上,只有俟日后专文了。——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