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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郭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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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2010

郭风,福建莆田人,散文家、儿童文学家。1939年开始散文创作。有散文、散文诗集、儿童故事、童话集等多种。现有《郭风散文选》、《郭风作品选》等各种版本专集及选集行世。

论老年

我所读有限。有关谈论老年的作品,印象较深者有西塞罗的《论老年》,施蛰存先生的《论老年》。西塞罗的《论老年》为梁实秋先生所译,收入《西塞罗文录》,其中尚有《论友谊》一文。这是四十年代,即我还在青年时期便喜欢读的两篇古罗马散文。至于施蛰存先生的《论老年》,是前数个月才读到的;我自己早已经老年了,对于是文也颇为喜欢。不知怎的,有时,我会念及《西塞罗文录》,且有一种愿望,即很想自己的书橱上有这一册书。八十年代初,某日,忽生一念:托熟人至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复印一册。与此同时复印一册者,有《陀螺》,这是周作人氏早年翻译的域外小品、小诗集,其中也有一些古希腊罗马的诗和散文篇章。古希腊罗马的散文,有的采用对话体,有的是一种演说辞。我个人以为这类散文文学的最大的感人之处,便是雄辩,文采斐然,还有便是易于读者直接发生感情交流。《陀螺》中的一些散文短章如此,《论老年》(以及西塞罗的其他散文作品)亦如此,以致我在青年时代竟能喜欢读《论老年》。再说上面还提及的施蛰存先生的《论老年》,则由于作品具有时代性格,某些嘲讽的笔致引人思考,我个人以为是当代一篇具有辛辣味的老人散文。而这种辛辣味,我个人又以为人生阅历至深的老年人始能写出来。

不觉在上面谈论了有关二篇《论老年》的个人感受。对此,看来我还有话要说。西塞罗的《论老年》看来是一篇赞美老年,为老人辩护的文章;是一篇绝唱,竟能使青年的我和老年的我读之都深感有味。据梁实秋先生的意见(这是三十年代他翻译此文时的意见),西塞罗不见得是一位有独创性的哲学家,他未必有自己的某种哲学思想体系,但他是一位哲学的“混和派”;他把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以及斯多亚派的某些精华,把希腊思想之最精湛的部份授给罗马,所以在哲学方面仍然具有崇高的、显著的地位。诚然,就《论老年》言,西塞罗不止在赞美老年,其实在提出有关老年的哲学。如果真的确认西塞罗在哲学上是“混和派”,那么,我个人以为《论老年》颇近伊比鸠的“花园派”(亦称“享乐派”)思想的积极部分,这便是视快乐为至善,免除无谓的恐惧。西塞罗说:“现在我决心要写一篇文章论老年,因为我愿减轻我们俩个共同感到老年的负担”(重点为引用者所加)。在我看来,西塞罗对此提出二个主要论点,—是,对于一切老年所可能带来的人生缺陷,以至“人生终点”的到来,——或者,简要地说,对于“老年的烦恼”如何消除,甚至使之变成一种舒适、幸福的境界?这中间有法可循,这便是“服从‘自然’”。西塞罗说:“人生的戏剧的各幕既经‘自然’妥为布置,最后一幕大概是不会被忽略的。……不过终点总是有的,如树上的果实田间的谷粒,总有成熟的时候,不免要萎缩下坠。此种境界,智慧的人便该心平气和的去接受。与‘自然’宣战,那不是和巨人一样的和上帝宣战么?”这些话说得透彻不过了,排除老年的烦恼或负担(包括面临“人生的终点”的负担),抱顺应“自然”的态度,烦恼或负担自能一扫无余。二是,要消除老年的烦恼或负担,其最适宜的武器便是“美德的实行”。西塞罗说:“一生中随时修养美德,在一生事业终了时便产生奇异的结果,不但在生命终点得到安慰——这一点固然重要——并且回想起一生的善行,也自有无限的快乐。”对此二点,我发现后来者蒙田,几乎持相同或相近的见解。蒙田没有写过专论老年的文章。中译本《蒙田随笔》(梁宗岱、黄建华译)的《热爱生命》,其实是专论老年的一篇散文。蒙田说:“我觉得它(按,指生命)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即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又说:“……我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份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这两位哲人、散文家实在都说得头头是道。特别是那种宣传乐观、奋进和坚持善行的精神,为我所赞同。只是按照他们的这种哲学思想(或见解)去办,有些人可能办到,有些人未必能办到。带有讽刺意味乃至悲剧色彩的是,西塞罗作《论老年》的次年(公元前43年),他竟被安东尼命人杀死。书至此,我不免为古人悲。

我已年逾古稀,也想谈论老年。我不可能从某种哲学高度来谈论老年,在我的笔下也不可能出现某种辛辣味。我想以较平和的笔致,从当代平常老年人的生活体验中,试谈有关老年的几个问题;譬如从爱情、结婚和家庭生活以及健康和物欲等方面来试谈老年。

老年的爱情,或许只能是一种逝去的爱情,一种只容追忆的爱情?在我国,奴隶制时代以及封建制时代出现的一夫多妻制,已从法律上消失。即使如此,一个人(当然包括男女)在人生经历中有过多次的爱情生活可能是不可避免的,或者说是很自然的。《红楼梦》中所描绘的有关贾宝玉的爱情生活,那当然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和宗法家庭制度下始可能出现。贾宝玉生活在众多的女性,(女孩子)中间,他钟爱周围的众多的女性,但他似乎又只钟爱林黛玉一人?而他自己和林黛玉最后都成为爱情生活的悲剧人物。我再说一句,象贾宝玉、林黛玉那样的爱情生活,一般地说,在现当代是不可能发生的了。但在结婚之前,男女双方各有某些爱情生活,以及有情人未必成为眷属——诸如此等之事,我武断地说,在任何社会中仍然都可能存在。对此,我不必多加说明了。我只想说一点,即由于有上述情况在,某些爱情生活成为某些老年人的追忆中的美好景象。我有感于此,曾在晚年写了二篇微型小说似的小品文,分别题为《他和她》和《年轻时候》(已收入我的散文集《晴窗小札》,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书)。二者都是记述某种人在老年时对于早年爱情生活的追忆。请允许我引录一段:

他想,他一生爱过二位女子。一位是听父母之命而与之结婚的结发妻子。她坚毅、她贤淑,她具有旧中国女子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品德。她无条件地爱他。而他似乎不止爱她,而且感激她。她已经辞世六年了,他至今时或怀念自己的亡妇。但是,怎么说好呢?他在爱自己的妻子的同时,的确曾经暗自倾慕另一位女子。他写了一些书简,表达这种倾慕之情,但始终未发给这位他所倾慕的人。而把这些书简作为小品文,用一个化名在若干期刊上发表了。是的,他始终未曾向这位女子表达自己的心事。但情况的确如此:他至今有时还会暗自念及曾经和她一起散步过的山间草径,念及那座小山村、杉木林、小溪和溪上的浮桥以及散步尽处出现的一座小小土地庙。……看来,有一颗爱情的种子,仿佛被封起来,埋在他心中。……

他想,人之一生中,可能有一些心事,以及悲伤,一些情感的克制和矛盾,会一直埋藏于心中,直至终老。

我所引录的上面这段文字,也许可以说明:老年人的爱情,往往是一种已逝的爱情,一种只合追忆的爱情,它也许有点美丽,但也有些悲伤,有些辛酸。

当然,我在上面所述的见解(或体验?),我自己也并不加以“绝对化”。如果能从已披露的若干历史人物的情况来看,陆游的爱情,如他在《钗头凤》一词中所表达的,近似我在上面引文所述的情况(说明一下,上引文字,是我记述一位现在已年逾七旬的友人的情况)。而老年的歌德,到了八十余岁,仍然过着某种爱情生活;邓肯在老年时也过着某种爱情生活。从这中间,我顺便说一下,由于东西方历史文化背景以及道德教养的差异,东方人的爱情生活(至少在古代)比较隐秘和自约,西方人的爱情生活很早便具有人文主义色彩,有时显得相当放纵。

就通常情况而言,我以为人到结婚以后,其个人生活渐向理智化方面发展;结婚以后的男女爱情,渐向理智化方面发展;幻想和所谓浪曼蒂克的色彩渐渐地清淡了,出于现实的思考的因素增加了。只要不是情感发生变异,只要不是恣情纵欲者,那么,不论是具有很高智慧的人,还是一般的居民,都不可避免地要过家庭生活。我国古代哲人早就看清这一点,因之,除提出个人的修身的课题外,进而与之相联系地提出与齐家、治国、平天下相互关系的论述。从中,我们可知古人便以为家庭是社会、国家的基础组织。即使在现代社会,家庭生活仍然是一个社会的基本组织,一种不可缺乏的组织。而夫妇在家庭生活中占主导地位。他们共同负担家庭生活的一切责任和履行应有的义务。这些责任和义务,概言之,我个人以为无非是繁衍后代,即生男育女以及教育子女的天职、责任和义务;无非是发挥对于个人事业的谋求和进取心,对于建立美好家庭的责任心,等等,等等。而夫妇(当然也应包括家庭的其他成员)在共同负担和履行所有这些责任和义务时,由于各种外在原因,包括政治、社会、经济、文化以及家庭各成员中某些内在原因,在家庭中居主导地位的夫妇,会共同面临各种挑战、各种困难、乃至各种挫折以至灾难(当然也会共同面临种种适意的、乃至欢乐的事宜),这就使夫妇之间需要感情的结合,也需要理性的结合。这种由情感和理性相结合并趋向理智化的夫妇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使二人间的感情结合更加深厚,以致中国有句古话,也是褒词,认为曾经患难与共的夫妇,是在家庭中的一对“恩爱夫妻”。那么,我要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一对夫妇到了老年被誉为恩爱夫妻,那么,这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他们的结婚和家庭也可以说是幸福的。

当然,以上所述,也许是就纯然属于受儒家文化熏陶很深的我国某些家庭情况而言,是一种东方色彩很浓的有关家庭和夫妇关系的观念?这种情况和色彩渐趋淡薄,但影响仍然存在。我读过罗素的一些作品,譬如读过他的《婚姻》。在此文中,罗素说:“……如果有了孩子,那么巩固婚姻关系,在我看来,就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我的意见是,如果婚后生了孩子,而且夫妇对他们的婚姻关系的态度是合乎理性的和高尚的,那么我们就希望这种婚姻关系是终身的。……”我以为这位西方现代著名哲学家的见解,颇为明智,而又似乎具有东方色彩。百年偕老,举案齐眉,被我国古代某些人视为夫妇关系的一种值得追求的境界。这种追求,这种境界的提出,我个人以为就含有理性的因素,而且是“高尚”的。归结说来,我以为结婚后的男女生活趋向理智化,是一种顺乎自然的趋向,而且是达到“恩爱夫妻”这一境界以及老年的家庭生活、夫妇关系幸福的关键。

许多老年人看来比年轻人更加重视自己的健康问题。何以如此,我想不必多加深入的探讨。不过,对此我或且可以说一句话来说明,这便是老年人看来能够更加理解热爱生命之欢乐的深刻意义。每日早晨,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不少男女老人在公园里,或某一空地上乃至自己的门前或阳台上,打太极拳,做气功,舞剑或作老年迪斯科。经济情况较为宽裕的男女老人,常服补药,这中间主要是中药。现在药铺里各种健身的中药琳琅满目,若干古代宫廷秘方或古医药典籍中的有关验方,似乎多为发掘出来,制成成药;闻此等补药,行情看好。打太极拳,做气功等颇具东方哲学色彩,其养生之义主“内功”。但我总嫌其动作平缓、费时;虽然有人劝我学点此道,我都不愿把此等古老的、传统的养生术学到手。至于舞剑,乃是武功,我凭直感便知不宜为老者所用(当然,体壮者当在例外)。关于老年迪斯科,在我看来,具有某种外来民族的土风舞的欢乐情调,以一群体壮的男女老人一起跳起来(作为老年的群舞看待?),比较有趣,但就我个人来说,懒得去参加诸如此类的集体性老人活动,所以根本不想学这种舞蹈。我当然相信运动足以促进体力,增强健康。只是对此我主张适意而行,主张适度,又不主张把某种健身术成为“嗜好”,譬如把老年迪斯科跳个不停,跳得成瘾。与此同时,我以为要注意二个问题,一是睡眠和休息,此对于健康至关重要。二是重视人脑运动,即精神活动或精神运动。善于用脑者,如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往往健康长寿。恕我唠叨:仅仅重视人体运动而荒废人脑运动者,不可能取得良好健康状态,对于老人来说,难以延年益寿。

上面还提及补药。老年人进某些补药,或许对于健康有益。不过,对于某些医药商店铝合金玻璃柜内排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补药补品,我有时持怀疑态度。现在某些补药,似乎向“十补大全”方向发展,这不论是中药或西药。譬如,有一次我偶然看一份西药的补药处方说明,一片胶囊中,同时含多数维生素及微量元素达二十余种。譬如,偶然一次看见一份中药的处方说明,据称一片胶囊中能同时含什么牛鞭、驴肾、牛肾、人参、鹿茸、海马、当归、杜仲等超过三十种。不知怎的,我对于此等十补大全型的中西补药,未敢持深信不疑的态度。培根有一文题曰《论养生之道》,一开始此老就称:“人应当善于鉴别哪些物品食用有益,哪些物品食用有害。这种智慧,是一味最好的保健药。”又称无病时不要滥用药物。”我觉得培根氏所见甚是。

记得西塞罗也好,培根也好,对于老年人,都主张把老年人的持点和青年人的特点结合起来。培根未有专论老年之文,但发表《论青年与老年》一文,把二个不同的人生阶段结合起来加以谈论。培根认为“青年人富于‘直觉’,而老年人则长于‘沉思’”,应把此二特点在老年身上结合起来。依照我的理解,这所谓“直觉”,指感情;所谓“沉思”,指理性。至于西塞罗,他认为“少年老成是我所赞许的,但是老年而有少年气象亦是我所赞许的,凡是老年而有青年气象的人,身体虽老,精神不会老的。”我以为上举两位哲人所见相近,他们之见均甚是。不过,按我的想法,对于老年而言,除了保持“少年气象”而外,更应发挥其“长于‘沉思’”的一面;用我自己的话说,即是理智化的一面,使自己力求能以理性控制自己。人之一生,从幼到长以至到老,是一个自然发展过程,受一种自然法则所制约,这是尽人皆知的。但人在这个过程中,从“富于直觉”到“长于深思”(从“情感”到“理智”)乃是人在社会实践中必然出现的内在现象。老年者能充分“善于深思”即运用理性,这是人的精神世界趋向成熟的标志。智慧的人便凭着理性处理一切情欲、物欲,安度自己的老年,排解一切老年的人生负担。

□读书人语

对于郭风先生,虽然无缘识荆,却是闻名久矣,读他的文章,乃如见其人,如饮琼胶,被他引到文章中去了。

《论老年》从西塞罗的《论老年》、施蛰存的《论老年》谈起,谈两篇文章的异同,谈读两篇文章的感受,他认为“西塞罗不止在赞美老年,其实在提出有关老年的哲学”,他的哲学“便是视快乐为至善,免除无谓的恐惧。”郭先生又引用了《蒙田随笔》中《热爱生命》的见解,他说这两位哲人、散文家实在都说得头头是道。特别是那种宣传乐观、奋世和坚持善行的精神,为我所赞同。”接着郭先生就从自己的角度,来读对老年的见解,他不主张把健身术当作“嗜好”,他认为老年人要“注意二个问题,一是睡眠和休息,此对于健康至关重要。二是重视人脑运动,即精神活动或精神运动。善于用脑者,如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往往健康长寿。恕我唠叨,仅仅重视人体运动而荒废人脑运动者,不可能取得良好的健康状态,对于老年人来说,难以延年益寿。”

西塞罗的《论老年》中谈到:“少年老成是我所赞许的,但是老年而有少年气象亦是我所赞许的,凡是老年而有少年气象的人,身体虽老,精神不会老的。”培根在《论青年与老年》一文中也谈到,“青年人富于直觉,而老年人则长于沉思,应把此特点在老年身上结合起来。”郭先生说:“我以为上举两位哲人所见相近,他们之见均甚是。不过,按我的想法,对于老年而言,除了保持‘少年气象’而外,更应当发挥‘长于深思’的一面;用我自己的话说,即是理智化的一面,使自己力求能以理性控制自己。

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郭先生这篇文章,说的是金子般的语言,受用不尽。老实说,我今年七十八岁了,当然也是一个老年,但是自己常常不知老之将至,缺乏那么一点深思精神,常常偶见不平,奋笔疾书,不计后果,读郭风先生的《论老年》,才是一种真正的收获,才也使自己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愿我们的读者,不要忽略了郭风先生的这篇散文。 【冯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