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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张辛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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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

张辛欣,祖籍山东,生于南京,后随父母迁居北京。初中毕业后到黑龙江军垦农场当工人,不久即到湖南当兵,退伍后在北京某医院当了五年护士,197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后分至北京人艺工作。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以小说《在同一地平线上》成名。口述实录文学《北京人》(与桑晔合作)影响巨大。散文《回老家》、《辛欣随笔》等,以鲜明的个性、流丽的文笔受到广泛赞扬。

回老家

细细地思量起来,老家真是个奇怪的概念。父亲的家,打底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给自己后补上一个根儿,而且非把父亲的出生地系在自己的腰眼上?

够得上老家的老家,必定是农村。不论衣锦还乡还是落魄归里,全是回到那老不改样的村子去。若有谁说自己祖籍北京、上海或者纽约,连我也觉着不踏实,便一定追溯到这人的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也是从土圪垃里爬出来的才心满意足。

说是老家,剩了一个叔,自然还有一个婶儿,扯着一群接接连连随意撒下的种,竟有七八个该我称兄道弟,呼姐唤妹的乡下孩子。早些年,叔有时来一趟,背一口袋红枣和煎饼来,扛一包我们穿不下的旧衣裳走。每年秋天,寄来一个大小总一样的包裹,装二斤花生米,再后来,来人,来信,次次为钱,并且那款数也越来越大。人小,私下里帮父亲算计,想起父亲讲的笑话。他小时候农民都说:皇上日子好哟,天天喝香油!老家人怕是想,你们在京城吃皇粮,那日子跟喝香油也差不多。小心眼儿里便不由嘀咕:连你们孩子娶媳妇、盖房子也该我们管?这老家呀!给了钱,还添生分,一个觉得不少,一个嫌不多。再往后,房盖上了,信渐稀了。听说老家在变样儿,自个儿能顾自个儿了,自个儿就顾自个儿了。到城里也能随便买到鲜花生,能存上一口袋花生米时,忽然发现,咦,花生米也不见寄来了。

就这远远、淡淡,又叫人有点怕沾的老家,人生使命似的,早晚必定得回一趟。于是,十几年前,我从北大荒挪到湘南,从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变成正规军的小当兵的时候,回过一趟老家。照风俗,提盒点心,拎两瓶酒。除了叔和婶子,啥人也不想拜见,啥地方也不想参观,有什么可看的呢!穷,还是穷。蹲了半个月,忍一忍厕所、用水的艰难,干一干农活儿——参加劳动,那时是自然,是必须,还必须是自愿,心里可真干得烦!天天,顿顿,啃一啃白薯面的煎饼。走人。

只有父亲才打心眼儿里认定那是他的根儿。总不能回去看,于是总说,用嘴勾出一幅幅乡间图景,拿着对,对不上我也见着过一回的模样。他说的,是再往前几十年的事!

今年夏初,他总算回了老家。

半夜下车,依稀摸到门前,拍门半晌,一个小伙子在里面睡朦朦地叫:“谁呀?谁?”估计是侄儿,父亲更不解谜:“开门!开门!”里面迟迟捱捱、疑疑惑惑,又半晌,那侄儿突然大叫:“俺大爷!俺大爷回来了!”满院子喊,忘了开门。拉开门拴,点上灯,比父亲还见老的叔摸着父亲的手哇哇哭。婶子忙拉风箱,烧水,惦着做点啥吃的,却还没想出该做啥。发现小女儿凤鸾迟迟不起来,叔叫:“鸾,大爷来了!”里屋不吱声,再叫,还不应,光听吃吃笑。于是大家一齐叫:“出来,出来见见大爷。”连我父亲也说:“出来,让我看看你呀。”“不,俺丑。”第二天,父亲到村里转,看沟,沟变小了,看井,水也不深了。年轻人笑嘻嘻地打量:“首长,打哪儿来的呀?”四、五十岁的人只管瞪眼瞧,一说姓名,个个叫,吔,是张家老二呀!不是在外边做了大官儿吆。赶集路上,遇上一个赶头驴、扛把杈子的老汉儿,唯一的熟人!是跟他一块从家跑出去当八路,又嫌苦跑回家的旧相识。去赶集,只为找一碗酸辣汤。旧时,老农民在家生儿女的气,一跺脚:“不过了,到集上吃肉去,吃光了这个家!”上了集,转半天,一咬牙,再跺脚,喝一碗三个大子儿的、洗面筋的酸辣汤。父亲小时候,向往酸辣汤。酸辣汤仍然在,七分钱一碗,转半天,不能下决心尝尝。看四周尘土飞扬,看摊下边的刷碗水是那么一盆总不换的黄酱汤儿,又怕喝不下去人家说浪费影响不好。带了个侄孙子,坐在长板凳上,左看右看碗口,想出个喝汤的法子来。把嘴伸到碗中央,埋下头,吸一口。“怎么样?是不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听故事的我紧追问。

“还跟从前一个样儿,好喝!”

于是,我想回老家,去捉新生活。像赶集?心里说自己。赶集十里八里,一趟集也赶不上一样的货。况且,父亲比的是几十年,我比十几年。只有一个愿望最实在:也去喝一碗酸辣汤。

婶子在门洞里的灶前拉风箱。

“娘,看谁来了?”

婶子扭过脸,背着院子里的光。

我站在门口,背着巷子里的光。

婶子站起来,拉拉我的手,端详一会儿,便说:

“我儿,咋长得这么赖啦!”

赖是方言,就是瘦。

“老了,婶儿。”

“吔!”

一个细溜溜儿的小青年正推着车往外走,俩人都发怔,是小弟延伟,可谁也不敢认谁。我上次来,他还小的说不出个整话呢。

“干什么去?”

“姐,我去厂里上班。”他怕生,红着脸笑。

“不是说你们厂停产大半年了吗?”我听爸说过。

“又开工了,姐。”

“那半年你干什么来着?呆着?”我成心逗他。爸来家时,他正干在公路上查机动车执照的差事。一帮人,一大早就等着罚司机的钱。

“断路去啦,”婶子实心,替他说,“咱家不让他干那行了,那成个啥?不是把左右的乡亲都得罪下啦!”

他光笑。

从院里另一个灶屋里钻出一个年青女子,脆生生地叫:“是我姐来了吧?刚到家呀?”二弟延平的媳妇。

“延平呢?”

“上集上去卖鲜花生儿去了。姐,屋里坐,怎么事先也不写个信来,好去车站接你呀!壮壮,叫大姑。”

那个一点儿也不壮的小儿子,脸口顿时皱起点怕见人的苦纹纹儿,直缩到他娘的腿缝缝里。

“静静,叫大姑。”

五六岁的女儿立刻仰起脸大声叫,“大姑!”

我们张家女孩子都比男孩儿能说会道,连我们叔家娶来的儿媳妇和儿媳妇的女儿也不例外。奇不奇!

婶子忙不迭进正屋去洗杯子,又从里屋什么地方,翻出个纸包包,打开来,哗哗地往杯子里倒,白生生的,是糖。冲上水,端到眼前。糖水立刻招来苍绳,大胆点儿的蝇子钻到杯子里边去舔舔尝尝。我赶快把糖水一口喝下去,不让苍蝇沾便宜。婶子紧着又拿起白糖包往杯子里下。不好直说,只说我不爱吃糖。差不多情恳词切地央告了,婶子审视审视我的脸,不知是怕我在替她节省,还是盼我这瘦兮兮的赖样儿快快补起来。“少搁点儿,啊?”说着,又下了小半杯白生生的糖。或许,在婶子眼里,不论眼下糖已经怎样地遍地都是,不论它会落到什么价儿,不论别的东西怎么新奇,怎么可口,怎么贵重,怎么大张旗鼓地做些个益寿延年的广告,糖,永远是个靠得住,老牌子的好东西。

张罗完喝水,就张罗叫你洗脸,这是待城里客添的项目。第三件事儿,必定该是吃饭,不论是个啥时候,上午还是半夜。

叔来了。

边支车边说:“咋长得这么赖啊?穿的也怪寒碜,你那半长的裤子,叫咱乡里人看着,以为是布不够呢。”

说着,又推起车走。

“忙啥?”

“赶集去。”

我想起我的秘密——酸辣汤。

村边有人盖房,村中间也有人盖房。村边起了一溜溜老式样的新农舍。外路来的明白人一看就明白,盖平顶房的更富有本事,用钢筋、水泥,全是议价货,议价比平价贵着十倍,有钱还得有大门路。老式样的新农舍也不含糊,青砖到顶,顶铺全瓦。这地方石头不如砖价儿,砖又不如瓦价儿。只有这地方的人才明白,全砖全瓦是白薯煎饼换了白面煎饼,是这二年的事。只有这地方的人才明白,整天吃白面做的煎饼,那,二年前,敢想?!

只有这地方的人才觉着煎饼那东西好吃。

垫三块小瓦片,在地上支一个大大、扁扁的鏊子,鏊子下边是一堆黄澄澄的烧火的麦秸,鏊子上边薄薄,匀匀地摊一层白白的面糊糊,剩了一圈黑黑的鏊子边。做煎饼的妇女蹲在鏊子前,在轻烟中,眯着眼,两手忙活,一会儿,手边的秫秸盖帘上就摞起高高一摞煎饼。做一回,吃上三、五天。吃的时候,拿一张,叠了又叠,用筷子一顺,一折,夹上菜,厚厚的,一口得咬十几层!刚做的煎饼脆,放上半天回了软,搁上一两天,吃着就拉嗓儿!然而这地方的人只是认煎饼。夸媳妇的能干,那准是说煎饼摊得薄又匀;伤了和气,结上伙去砸人家,进门先奔鏊子去,那就是要人命呢!吃上麦子煎饼,就代表着富裕。活到七老八十,耳聋眼花,指指仅剩的两颗牙,说:行,还能吃煎饼呢。

爸小时候,见教书先生吃饭,顿顿炒个鸡蛋辣椒卷在煎饼里,便立了大志:我长大也要当教书先生!

旧日里,老太太要给在外边混事的儿子传个话儿,就拐着小脚去找私塾先生打信。

先生洗净手,铺好原书纸的“八行书”,问:

“他大婶子,写啥?”

老太太把一条腿搬到另一条腿上:“你告诉他,我骂他!不孝顺的东西,混出人样儿,忘了娘老子!你写,咱家那驴下了,可打春时候喂下的羊蛋子,闹疫症,死啦。你一句句都给我写上啦?我怕他衣裳扯啦,没人补,怕他叫火车碰啦,怕他饿了不知道吃,盼得眼巴巴的,他就不知道打信回来!还有,告他甭惹事!你都给我写得真着的……”

老先生低着头,一笔一划:

“吾儿见字如面,此书非为别事,惟因家中平安无事,思儿心切。衣食诸般……;诚信修睦……;今获一驹……”

写完信封,反过来,在信封背面写上“平安家信”,用红笔圈了圈。

老太太接过信,溜溜地揣走了,求在临城火车站有差事的亲戚邮走,掏钱买印花的时候,嘱咐:

“贴结实喽!”

叔家的人平日里也难得吃上这样的“大锅饭”呢。

分了家的,嫁出去的,能来的全来了。小桌坐不下,小凳也不够使,挤着,蹲着,站着。“哼,都沾我妹的光呢!”凤姐脆声叫。还真的呢!老家还是老例,来客,妇的不上桌。这回,叔家的女的,不管婶还是嫂、姐、妹,全都和男的一块儿上桌吃饭,造一回反!会喝不会喝,一人一碗酒,甜的;自然,大人、孩子,一人手里攥一个煎饼。

大嫂的儿子偷偷把鱼丢给桌子底下的狗吃,二弟的儿子大壮呢,把不爱吃的肥肉片举着叫燕儿!燕儿!……”

“别惊那燕儿,别惊那燕儿,”婶子一边说积善的人家燕才肯建窝,一边呢,就把鱼呀,鸡呀,往我碗里堆,“唉,明儿早起吃饭,又剩我一个人了……”

“哎呀!”我大叫起来。我突然想起来,要走了,还没喝上那碗酸辣汤呢!竟给忘了!

“今儿有集吗?”

“有,天天有。”

“集上有酸辣汤吗?”

“有,到处有。干啥?”

“想去喝一碗酸辣汤呢。”

“不早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走到集上,集都散了。要不给你现做一碗?”

“会做?!”

“会,简单,谁都会。”

“嗯,算了,算了,我瞎说呢,肚子都吃撑了,什么也喝不下了。”真不好意思再叫家人忙,可又惦着舍不下。

“……嗯那酸辣汤是什么味呀?”

“酸辣汤味儿呗。”

“你跟俺大爷都挺怪,如今啥好吃的东西没有,要吃那酸辣汤!”

“那东西,还真是好吃呢……”大家纷纷说。

心里又惦着酸辣汤,肚子又确实撑得没地方了,于是就想,反正就是酸辣汤味儿,假装已经喝了吧。比方,刚下火车,坐在车站外边的小摊上吃了点啥,抹抹嘴去了。到最后一问,原来那就是酸辣汤呀!编一个喝酸辣汤比喝到嘴里不更有想象的乐子吗?可不管怎么说,瞎编一段也好,真喝上一回也好,反正喝不出爸嘴里那味儿……

小伟从厂子里赶回来,站着,吃着煎饼含含糊糊说谁谁把村里的电承包了。

“真的吗?!”我问。

“可不是真的咋的!我进村的时候,瞧见人家把那个坏变压器拆了,正往拖拉机上装呢。说是送临城修,修好了就送电。瞧人家这致富路子,想得还挺聪明的。包电!”

“真是,咋又叫他给想着了!”二弟眼巴巴地赞叹。

“嗳,听说,李小文儿前两天回来了。”大嫂突然说。

“是吗?”这么巧!“我等会儿看看他去。”

“你看他做啥?”大家都笑。

“就是想看看嘛。”

真的,我真不知干嘛想去看看这个人。

“李小文儿走了。”二弟说,“他从来不在家久呆。那是他女儿的家了。听说人家李小文儿现在在外边混得可好呢,在好几个地方都开了小铺……”二弟又是一副眼巴巴的样儿。

叔不议论,守着他的太师椅喝酒。哪怕够不着地桌上的菜也不离那窝儿。我带来的汾酒,一瓶已经见了底,他又伸手去摸第二瓶,开了盖,倒在从来也不兴洗涮一下的小酒盅里,喝水似地喝。土褐色的脸透出红来,脑门子上有汗水。

我叔就是我叔。

一辈子干活,一天不歇,什么活儿都干。不论什么潮流,叫干什么,就能学会干什么。他不偷、不抢,公家便宜不占,他就是本份的农民。连他的儿女也不出他的大辙。解放时是个中农,现在呢,是个中溜儿,难道,中农真有个中农的性格?

本份是我叔的美德,也是他今后的难得大发家的障碍吧?我想,可像他这样的农民,要比那赵广玉、李小文多得多……也许,是我这城里人,把致富的事听得太易了……

景全说:“那汾酒是名酒呢”。叔听了,忙把酒瓶盖盖上,用手砸死:“留着,留着,等来了客再喝,说说是我侄女带来的。”

我有点儿心疼,我就愿让我叔自个儿喝!

……

吃了饭,照相。妇女们都紧忙着换衣服,婶又梳一回她那扁扁的,光溜溜的纂儿,打扮齐了,站出来一看,我连声嚷嚷:“不行!不行!我这是彩色卷儿呢,这样子都浪费啦!”平日里穿得花花绿绿,挺时兴的,到要照相的时候,个个全是兰制服!

谁也不肯去换衣服,都希望别人穿花的,自己穿得板板正正、严严肃肃。照相,总是个正事。于是,我说:“我这个相机呀,不一般呢,照完了,立刻就出人,穿得越漂亮,笑得越自然,越好看。不信,你们马上看!”

说着,把小孩子们拉到一堆儿。孩子们穿得花,站一块儿,我手里一按,“哗”,从相机后面出来一张胶片。

“你这是什么行子?”“这上边什么都没有呀?”……

“别急,别急。”一次成相的胶片出相也需要一分钟的时间;不过,我故意把胶片在身上擦了擦,然后,拿出来看,注意看,看见一点儿影儿没有,怎么样?怎么样?……”人影儿渐渐清晰起来,五个五彩的小孩儿!

全家人立刻热闹起来,你争我抢地看。

“快换衣服,太阳就要下山啦!”

姐、嫂都跟妹妹借花衣服,婶呢,又换了一件衣服,还是兰的。

小弟穿他染料厂的劳动布工作服,领口是敞着呢,还是扣上,老人和年轻人意见不一致。凤鸾穿得花,还背上个塑料小书包,穿上双高跟鞋,我不敢打击她,不告诉她那鞋后跟照不上。景全死活不肯往一块儿站:“我笑不好,憋了镜头……”“那好,你来按!”“快快,站好,笑!”

有影儿了,出色儿了,清晰了,一张全家福。

—家人送我出门。

“给你爸捎好儿。”

“儿,再来呀。”

“妹,慢走。”

“姐……”

一些临分手的老话。

我回头应着,看见黄昏中的门口。夕阳从门洞那边透过来,洒亮了半个门洞,抹金了一溜草门檐,点透玲玲珑珑的榆树尖;这半边全在长长的影子里,门板,地面,榆树干和老黄牛……

心突然受不住了,赶紧走到最前头,把所有的话收在耳中,只管脸朝前一个劲儿走,一个劲儿点头。习惯了的,冷静的那半个心问自己:怎么了?究竟为什么?出了什么事?难道,从这里上路,真是去流浪?难道前边那么远,不知有什么在等你?

不知为什么。

只是管不住流泪,哭得好伤心,想站下,把所有的泪都流个干净,真想!还是只管往前走。

走到巷头,擦着眼回下头,一家人默默地跟着我走。拐过弯,走到村口,再回头,全家都站在那儿。天暗了,能从蓝的、白的、花的衣服上辨出人,看不清脸。

走到村外,再回头,看不见脸,看不清人,蓝的、白的、花的,隐隐约约,一动不动。

这里不是我的家。

这里在变着。连那个门口,那头老牛,那棵榆树也要消失,终要变成另外的样子。然而,我确确实实地知道,那黄昏时分的老家门口将永远在什么地方牵系着我。

□读书人语

张辛欣写过不少散文,最好的当属《回老家》,张辛欣真挚朴素地叙述了自己在漫长的归乡路上所滋生的人生感悟,在较深的层次上渲染出某种悠远绵长的文化韵味,文字的技巧反而在其次了。

中国人最善于乡愁。在中国,故乡不仅仅具有某种情感的象征意义,更是一种深层意义的文化风貌。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袭击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远远、淡淡,又叫人有点怕沾的老家,人生使命似的,早晚必定得回去一趟。”所以哲学家说,哲学是人们怀着无尽的乡愁寻找人类心灵家园的冲动。

当代也有许多作家理智地审视了对故乡的温情,刘宸云坦率地认为:“故乡在我脑子里的整体印象,是黑压压的一片繁重和杂乱。从目前来讲,我对故乡的感情是拒绝多于接受。我不理解那些歌颂故乡或把故乡当作温情和情感发源地的文章或歌曲。因为这种重温旧情本身就是一种贵族式的回首当年和居高临下的同情感的表露。”张辛欣也冷静,也客观,却也不动声色地激动。所以她在《回老家》中主要铺展了原生态的故乡和它的魅力:远远近近、温和而又拥挤的村落,质朴淳厚、带有农民式狡黠的亲人,藏着无尽故事的神秘、土地……。似乎每个人都有过这样一个故乡,贫穷苍凉却留下了我们最温柔的怀想,类似于生命的根,寻到了,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心安、也记挂。

张辛欣在这篇朴素得看不出技巧的散文里,唤醒了我们记忆深处渐已朦胧的情愫,好像有什么平时很难触摸的东西被深深搅动了,这也许就是那个能沟通人类共同情结的切点吧,真正是“情到深处人孤独”“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境界。那么,故乡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在我们的心中它的实体已经淡化、虚化,它的存在只是一种形式、精神、文化和有关生命的秘想。当人们为实现现实目的而活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会确确实实知道,那黄昏时分的老家门口将永远在什么地方牵系着我。”有老家,真好,回不回倒不重要了,只要精神漫游有了出发地,只要情感找到了寄托,只要归属的愿望有所附着!

阅读张辛欣的《回老家》,我们也让乡愁淋漓尽致地浇透了全身。 【耿 聆】

  1. 原文较长,收入本书时有删节。——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