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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西 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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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3-1964

弗里德里希·西堡,德国现代作家,曾先后在慕尼黑、弗赖堡、海德堡等地学习哲学、历史及经济学。1923年成为职业作家。曾任《法兰克福报》驻外记者。善写文化评论及随笔,主要随笔集有《上帝在法国吗?》、《透过窗户看去》等。

谁来喂这些鸽子?

我们怎么能拿柏林跟巴黎或伦敦来比呢!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柏林那种结实的、不同于别的传统的建筑风格,甚至包括它的难看的部分,都永远这样令我陶醉。这是很难说得清的,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感情问题吧。这座城市的奇怪的光秃秃的景象,不管它是屹立在阴冷的雾霭里,还是耸立在寒光之中,都以一种青春的气息感动着我。那曾是一座多么充满生机的城市啊,它使每个呼吸它空气的人都富于活力、充满希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我在这里生活过四年,戏剧性的四年,充满了内战、饥馑和不安的四年。可那不是狭隘、困苦的年代,不是的,在这许多灰色和黄色的房屋之间的生活是继续保持自我的一幕。不屈服,反抗,活下去!远不止这些——竭尽全力,不停留,前进,不断前进;这是这座城市向那些与他们那个时代的重负进行搏斗的人们发出的庄严通告。一个看来嘲笑形式的民族,它的形式为人们所感受到的却像一阵寒战。几乎一切像是未加过工的石块,为寒冷的空气所笼罩,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在什么地方曾经下过凿子,什么地方坚硬的石屑已经剥落。人们相信用双手可以把握住未来,因此不能完全丧失勇气。

前进,继续前进!难道我们真的就找不到一个地方休息一下吗?甚至在自家的门槛上,在自家的灶旁,都永远达不到目的吗?如果这些问题真正要得到答复的话,我想,那就首先会是来自柏林,在这里无休止的劳动已经化为石头,化为建筑物,可无休止的劳动依然不变。劳动虽然已化为砖砌的房基,却还是在不停地继续下去。是的,我终于领会到,时间长短不是我们的事,时间长短不是我们的理想。我们已经把它换成了我们的时间感了,如此彻底地替换过来,以致所有最后定局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几乎都像死神一样。那时我感受到我对柏林的忠诚,这忠诚我一直保留至今。它就是永不疲惫地将种子撒进那块由于苦难和破坏已经干涸的土地,可是看起来这块土地好像并未因此就有什么可庆贺的东西。流沙形成的方石,这就是柏林。

现在我又重新看到这座城市,这是世界城市中被翻腾得最厉害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没有一块砖石是放在另一块上边的,看起来不曾有过什么变化。不错,可以说一切都变了样,根本分辨不出各个市区间的界限,另外也是更糟糕的是由一条政治警戒线把它跟其它城市分隔开了。有关这问题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曾千百次读过这方面的文章,听人说起过此事,最后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占领区的分界线、司令部前四根旗杆、货币兑换所、当地铁驶进东区,所引起的温度的变换、废墟瓦块以及幽默,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世界紧张局势这幅布满阴郁的画面上我们所熟悉的彩斑而已。这是极为单调的、直观的印象主义的一个方面,不过并不因此而减弱国际形势的危险性。要是没有柏林热心地向我们提供各式各样的报道的话,在这种世界性的痛苦中,纵使有人把刀架在我们的咽喉上,我们根本无法设想有什么正义。在这一点上柏林做了不少奉献,因此它的人民只需把画笔渍足画彩。但是你们真的知道它以前是什么样子吗?否则一切比较都是无济于事的。

回来的人都会感受到还是旧有的那一种动力,一如既往,还是要求不满足,要求继续进取,这点我们是预料到的。干劲就像电流那样流经我们全身——不过它是否来自那古老的源泉呢?不确切地说,是否昔日产生于这座城市本质的东西,今天却是源出于政治领域呢?没有一座城市是由于它的建筑遭到破坏而毁灭的,只有陷于平庸才会没落,而这和城市的遭破坏又是紧密相关的。柏林经历了那场浩劫,因为正在它的火焰熄灭的顷刻,出现了一种政治形势,这迫使柏林重又振兴起来。经过这场灾祸,这座城市再度变成它往日的模样。只有当这场危机过去,或者一切都变得正常之后,那时我们也许才能真正看到它的本质是否遭到破坏。如果人们支持他们幻想去恢复“旧日的生活”,柏林人是不会感到满意的。选帝候大堤和施特格利茨皇宫大道是其光彩夺目的外表,但在这外表的背后隐藏着的劳顿却多于富庶。一座城市的经济刚刚开始重新走上正轨,它在所有参与建设的人怀着更美好的意愿的情况下,还没有摆脱掉临时过渡的性质,这样一座城市怎么能变成另一个样儿呢!它的潜力就在它的人民之中,比起我们来,他们是这个时代更真实的儿女,他们的“冷漠”并不带有麻木不仁或无动于衷的性质。和我们在联邦共和国所代表的那一类人相比较,他们显示出是更灵巧、更有教养的一类人。不幸的只是这座城市不能提供足够的使用他们的机会,他们处于局势的顶点,但紧挨着旁边的就是万丈深渊。我们一半是由于旧德国的划分不得不很快地回避他们,如果没有这道封锁的话,我们恐怕永远也不会再跟他们会合了。我们是怎样漫不经心地观看了普鲁士的葬礼呀!就仿佛那些产生于德意志本性的普鲁士精神的疑难问题随着普鲁士的埋葬一起烟消云散了!想偷偷地逃避全体德国人所应承受的命运,这种企图是可悲的。摆脱普鲁士多少就意味着是疏远柏林。我们来自己检验一下自己。莱茵地区的居民、汉萨同盟的居民,南部德国的德国人,我们是不是在内心里曾经否认昔日的帝国首都,希望借此减轻我们对已发生的事件应承担的责任。这是一种幼稚的、大胆妄为的行径,因为如果德意志民族是不可分割的,那么荣誉、功绩、罪责和赔偿也是不可分割的。

动物园造了林,波茨坦大街也重新种上了树和动人的矮小的植物。日后柏林将听到它们树梢头发出的刷刷声,那时的柏林会是什么样子呢?杂乱无章的地区突然丘陵起伏,一片绿草如茵。原来是瓦块堆起来的山,它们慢慢地成了这里的一部分景物。过去外围的城区移近了,因为内城的市区已经毁坏。众多政府机关、办公厅和编辑部现在都设立在这座城市的边缘。达雷姆·策林道夫和葛卢内瓦尔特都为古树夏日绿色的浓荫所掩映。人们舒心地在这浓郁的树荫下漫步,就仿佛一切如故,直到在一片废墟前突然停下来。谁能克制住这股带有苦涩的、寻找往日生活印记的渴望呢,如果他什么也找不到,那几乎就是一种恩赐!我就这样在汉萨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过去我曾想把它全部忘掉,把它从我的生活中抹掉,可现在又在寻觅那旧日的街道。但是那毁灭曾经使我喜欢,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宽广的地面让人们看到过去从未看到过的这座城市的旧日的轮廓。放得整整齐齐的砖石沿着昔日街道的走向,只剩下一小部分街灯,还挺立在那里,过去我曾在它们下边停放过我的汽车。令人难以置信,人生阶段的舞台会变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怕,令人惊叹。一些死去的东西曾漂浮在我生活的表层,现在它们终于下沉了,再也不会浮上来了。柏林夏日的天空晴朗而美丽。那是黄昏的时刻,那里又出现了冷静的光亮,那是明洁又宁静的光,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城市会有同样这样的光。菩提树的花朵盛开。

动物园车站旁一条窄窄的小路从几株未遭劫难的街树中间穿过,在短暂的一瞬间使人重又产生古树梢头一片吉祥安宁的幻想。在撒满绿色的碎石堆上,有人推着婴儿车在散步,旧日司令部所在的地堡只剩下断壁残垣,它们就像倾覆了的战舰潜伏在野生的树丛间。架在船闸上的一座小桥上人群云集,他们是来共享孩子们欢呼跳跃的欣喜之情的,一伙小学生分乘三艘游艇,要从船闸穿过,他们发出了一片欢呼声。穿过船闸需要很长时间,船闸间的水槽缓缓地充满水,那慢劲儿就像是无尽无休似的,可孩子们并不觉得时间长。他们是旅行回来,回到施潘道,他们的喊叫声,欢呼声充满日暮的夜空。他们都是些干干净净的孩子,有几个还挂着小小的挎包,这些挎包现在已空空如也。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旁观的人高呼,可是现在船闸开了,小小的游艇缓缓地顺流滑去。孩子们静了下来,好像他们已经意识到那阴影慢慢地变得长了。他们唱起一只歌,尽情享受它的凄切动人之情:

我多么想停下来,

可是车子滚滚向前……

就这样他们的小船渐渐离去,不一会儿就在昔日动物园杂乱的地区中不见了,但是很久还能听得见他们嘹亮的歌声。

在柏林所有令人厌恶的、极其可悲的和荒诞古怪的现象都集中在波茨坦广场。波茨坦广场是一种非理性的一年一度的集市的场所,因为在此地两个对立的世界互相示威。由于占领区的边界线就在这边的交通线上,这样从波茨坦大街就无法去贝莱威大街,尽管只有不多几步路,你也不能不离开西方占领区。这种含有敌意的令人感到压抑的气氛——这存在于每一处边界线上——在这里是如此地明显,以致你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到这种气氛中去:双目偷眼斜视,走起路来蹑手蹑脚,讨价还价时唧唧哝哝含糊不清。几个可怜的售货摊向走进苏联占领区的人摆出横格的信纸和胶水浆糊之类的商品。穷困潦倒的人影这儿停停那儿站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声音压得很低,举止迟疑。差劲儿的黑市大多是老年人在干,一些不起眼儿的小玩意儿用报纸裹着,从这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可是在那边,在另一侧,在烧毁了的废墟上,在生了锈的钢筋骨架上挂着德国统一社会党的宣传招贴画,画的都是他们那个区在建设上所取得的进步,有的是对“破坏分子”和“入侵者”的警告。有一只大喇叭在报道国家剧院重建的计划。几个人民警察,都是很年轻的人,他们歪戴着的帽子下露出乱蓬蓬的头发,百无聊赖地看着熙来攘往的行人。在那边,离“空地”边缘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西方占领区的官员正在忙碌,他带着一个红白色的圆板,上边写着“止步,海关!”这里的世界是一场噩梦,疲惫和沮丧的人们试图从这场噩梦的坚韧的包围中挣脱出来。两个世界的边界线吗?上帝啊,那只是被贬低的人性的漫无尽头的斜坡上的一层台阶。不断有人跟我搭讪,可是我听不懂这些人说的是什么,他们言不成声。当我请他们把他们的话再重复一遍时,这个被问的人在人群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在木板钉的木栅上,在断壁残垣上贴着的净是招贴布告。这不是什么广告,因此它们很容易就贴出来,它们是些字迹不流畅的纸条子,有新闻消息,有出售东西的,有查询地址的,在一小块纸上我看到生硬的钢笔字迹:“谁来喂养我的鸽子?”一个在马林道出生的男人再也不能回到他那坐落在小马赫诺区的小果园里去了。他的那块地产在苏占区的边境城市,苏联占领区现在封锁得很严密,这个男人现在不能喂养的鸽子会是怎样了呢?他在寻找一位乐于助人心眼儿又好的人,他住在那边,可以为他代劳,一直到……是呀,一直到什么时候呢?把这些鸽子卖掉,或是干脆把它们放弃不管,这不是更好吗?紧张的国际形势也许会持续很久,很难找到一个人,在这危机持续时期精心照管这些被遗弃的鸟儿。住在东区的德国人肯定是不乏助人为乐的精神的,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大概已经学会了对这类事儿不动声色,不予理睬。

另外也没有人看这张纸条,我在附近逗留了很久,但没有目光停留在那不熟练的钢笔字上。这些鸽子的情况不妙。但是它们是有翅膀的呀。

姚保琮 译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以城市作为表现对象的散文,写的是柏林,欧洲的伟大的城市之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后的柏林,一个被人,被政治分成两半的城市。作者好像在城中漫步,带着我们走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他思索,他困惑,感慨着一个民族的命运。

这篇文章中始终存在着美与丑、光与暗之间的尖锐的对比。他写了毁灭与痛苦,更写了新生与挣扎,而这一切在紧张的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分裂与对立中显示出某种超然的特征,一种在分裂中新生的诗意,作者好像着迷于写街景,但每一个街景在这里都是生命不竭的力量在涌动。黑暗和恐惧挡不住“明洁又宁静”的光和“嘹亮的歌声”。在那“令人厌恶、极其可悲”的波茨坦广场上,也有“谁来喂养我的鸽子”的呼唤。文章的最后一句“它们是有翅膀的呀”是一个乞满诗意的结束,是一个最好的结束,因为生命飞翔的渴望是不可压抑的。 【张颐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