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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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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2-1927

芥川龙之介,日本小说家,著有《地狱图》、《手绢》、《海市蜃楼》等作品。

大川 河的水

我出生在靠近大川端的一条街上,穿过一条环绕着黑色的墙垣、柯树绿荫蔽天的横纲町的小路,就能一边看着开阔的河床,一边来到那条百本杭的河岸前。从儿时一直到中学毕业,我几乎每天都要路过这条河流。我很熟悉这里的水和船、桥梁和滩头;也很熟悉那些出生在水上,生活在水上的忙忙碌碌的人们。每当盛夏午后,踏着滚烫的沙地去学游泳路过这里时,自然而然领略到散发在空气中清新的水气。随着年龄的增长,至今我还时时想起,感到它的亲切。

我怎么会这样地爱上这么一条河流?我怎么会对浑浊而微温的流水产生无限的眷恋之情?连我自己也迷惑不解,无法说清。只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的,每当我见到那河水,不知为什么,总想掉泪,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既感寂寥又似乎得到慰藉的感觉。它会把我从这个现实世界引向遥远的浮想联翩的精神世界,引起无限的怀思与追忆。因而有这样的心情,又由于它能够使我品尝慰藉和寂寥,因而我无比地爱上了这大川河水。

银灰色的薄雾,油一般的蓝蓝河水,惴惴不安似的声声汽笛,运煤船上的茶褐色的三角风帆,所有这些河上的景色,全都唤起我无限的哀愁,使我幼小的心灵颤栗不已,如河堤上的柳叶迎风飒飒。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东京山手郊外杂木林中的书室里,过着潜心读书的生活。但是,就是在这种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中,我还是不忘每月两三次去大川河畔,眺望那里的长流。在书室沉寂宁静的气氛中,我总是兴奋和紧张,使我心慌意乱。那似乎凝静却又流着的大川河水和它的水色,完全把我那种难以忍受的慌乱的心绪融入了清寂而又奔放的无限眷恋与怀念之中。这就像是经过长途跋涉、费尽周折朝圣归来又重新踏上故乡的一种心情。因为有了大川河的水,我才能重温真挚纯朴的感情。

我曾无数次看过那河边的洋槐,面对蓝蓝的河水,每当初夏的和风拂过,枝头轻轻摇曳,雪白的槐花便一朵朵地飘落。也曾无数次地在那多雾的十一月的夜晚,听过一群群白鹆在那黑黝黝的河水上空发出声声寒鸣。所见所闻的这一切,都使我对大川河依恋不舍,再次唤起我对它的爱恋。每当那样的时刻,我那容易颤抖的少年的心,正如夏天从水中钻出来的黑蜻蜓的翅膀一样颤动着,总以惊异的目光瞧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当我斜靠在夜间捕捞的渔舟的船舷,凝视着默默流动着的暗沉沉的河水,特别当我感到从那漆黑的夜里和幽暗的水中飘出的“死”的气息时,我深深地感觉到:一种无依无靠的不安与寂寥已经向我袭来。这种感受是多么深切呀!

每当我见到大川河的流水,我就不能不怀着十分钦慕的心情,想起意大利画家邓南遮和他那满腔热情倾注在意大利水都威尼斯夜幕降临的景物上的心情。伴着寺院的钟声和天癌的悠然长鸣,水都夜色渐深,月亮像是沉入水底似的,露台上的蔷薇花和百合花都披上了一层银辉,使它们显得更为苍白。威尼斯的游艇简直像漆黑的棺柩,就像在这里面漂浮,从一桥划向另一桥,一切恍若梦境。

受大川河水爱抚的许多市镇里巷,都是我十分恋念难忘的地方。从吾妻桥到下游的驹形、并木、藏前、代地、柳桥或是多田的药师前、梅堀、横纲等地沿岸——处处都叫人留恋眷念。大川河流波平如镜,泛出了苍翠的微波细浪,随着潮水带来清冷的海潮水味,同时还给所有大街小巷的人们送来令人怀念的哗哗流水声。大川河亘古直泻南流,它的水声传遍远近各地,流水声在阳光辉耀的各地窖的白壁与白壁之间,在光线暗淡的纸窗木屋之间,还在许多银灰色的初放嫩芽的槐柳街树之间到处回响,传入人们的耳中。啊,那涛声真使人难忘。那蓝蓝的带有草绿色的长河,不分昼夜地喃喃自语,执拗而又颇似得意地拍打着两岸的石崖。班女 也好、业平 也好;我对武藏野的过去虽不了解,但远至江户净琉璃的许多作者,近到河竹默阿尔 翁,在他们的剧作中,为了强有力地表现歌舞伎剧中杀场的气氛,他们常借用这大川河凄凉的水声和浅草寺幽咽的钟声来作衬托,如“十六夜”和清心 投河自尽时,在源之丞 初次见到江湖女艺人一见倾心时,又如在夏天的黄昏,天空蝙蝠交织,补锅的松五朗 挑着担子走过两国桥时,大川河水也是和今天一样地拍打着当时的船埠码头,滋养着当年岸边的青青芦苇,并从猪牙船的船舷哗哗地流逝,发出忧郁的低吟。

大川河的流水声,似乎在渡船上听最为扣人心弦。如果我的记忆无误,在吾妻桥和新大桥间渡口原有五处。这五处渡口中,驹形渡口、富士见渡口、安宅渡口三处,不知在什么时候,一个个地相继废弃不用了;现在只剩下从一桥到浜町的渡口和从御藏桥到须贺町的渡口,这两处还依然存在。和自己的童年时代相比,河道改变了;好些长满芦获的河滩也已经无影无踪了。现在仅有这两处渡口还依然如故,还使用着从前的浅水船,船上还坐着与过去依稀相似的老船夫,风貌依旧:仍然一日数次地往来于碧波之上,蓝蓝绿水,与堤上的柳叶一色。我虽没有什么事,但还是常去乘坐这样的渡船。渡船随波荡漾,宛如摇篮。身体被波浪轻轻地摇晃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尤其是在傍晚时分,愈晚愈能深刻领会到渡船幽静的情趣。船舷很低,外面是一片光滑的绿波,它发出青铜似的暗淡的光,宽广的河面,一望无际,直到被远处的新大桥挡住视线为止。两岸的家家户户均已融混在灰暗暮色之中。周围已是繁灯点点,灯光映在纸糊窗门的格扇上,黄黄的浑浑的在夜中雾中飘浮。难得有一两艘传马 船张着灰色的半帆,随着涨着的潮水上驶。可是,所有的船静悄悄的,静得甚至连船上有没有掌舵的人也很难知道。平时我面对着这种静静的船帆,吸着平滑绿波送来的潮水气息,这时总感到好像读了霍夫曼斯塔尔 的诗《往事》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此外,还自然而然地感到:我的心绪之潮,与夜雾笼罩下的大川河水,合唱出同一旋律的歌。

但是,使我迷恋的——似乎可以这样说,不仅仅是大川河的水声,而且还有那几乎在任何地方也很难看到的弥弥漫漫、一望无际的平滑的波光和使人感到的温暖。

举例来说,海水像碧玉,却颜色绿得过深,绿得过浓。而完全不觉得潮水涨落的上游,又可以说水色如翡翠,绿得过浅,绿得过淡。只有那淡水与海水交汇处,奔流在平原的大河流,可以使人感到清冷的蓝色中夹着浑浊的黄色,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使人总感到它的亲切温和而有人情味。它还示人以真谛,使人觉得生活诱人。正因为大川河流过红土的关东平原,还在东京这样的大都市里静静流过的缘故,它显得浑浊,并泛起波纹,好像是一个难以侍奉的犹太老爷,整天嘟哝着,但正是这河水却又给人一种平稳满足、和蔼可亲及柔软温存的感觉。而且尽管它与别的河流同样都在都市里流着,而大川河却直接地不断地与神秘的大海相沟通,因而它的水并不像连接各河流的水渠那么深暗得像沉睡似的;总感到唯独它才是在生气勃勃地流着,并且感到这生气勃勃的川流不息的永无止境的河水是多么不可思议。在吾妻桥、厩桥、两国桥之间,看到那像香油般的蓝蓝的大川河水始终深深浸泡着花岗石及砖砌成的桥墩,它那给人以欢欣的感觉就更不用说了。在河岸边河水里映出船行的白色灯笼,倒映出袅袅丝柳和飘动的银色柳叶。闸门关闭时发出的和三弦琴一般温润的声音,对着红芙蓉花叹息黄昏的来临,河面的波纹常被胆小的鸭子的羽毛所乱。河水在冷冷清清的厨房下静静地闪烁流过,那深沉凝重的水色里,蕴藏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情。随着两国桥、新大桥、永代桥相继接近大河的出海处,大川河水就明显带有太平洋暖流的深蓝色调,在那满城噪音与尘埃的空气之下,大川河水宛如阳光洒落在马口铁上,反射出闪闪烁烁的光灿,懒洋洋地摇晃着满载煤炭的大传马船和白漆已经剥落的旧汽船。这时,人和大自然已经不知不觉地完全融合在一起了。这都市的水色给人的温暖总是不会消失。

尤其在傍晚,夜幕徐徐降临,河面上的水气冉冉而上,晚霞余辉未尽,这时候的大川河真是具有无法比拟的绝妙色调。我凭靠着渡船的舷,无意中独自举目眺望着那夜雾渐合的河面上,在那深暗的绿波远处,在黑糊糊的房子上空,看到一轮明月徐升,我禁不住流下泪水。这恐怕是我终生难忘的。“所有城市都有它自己的特有气息。佛罗伦萨的特有气息就是伊利斯的白花、尘土、薄雾和古代绘画的油漆味!”(麦列日科夫斯基语)。如果有人问我“东京”的气息是什么?恐怕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大川河的水的气息。不,不光是水的气息,还有大川河的水色和大川河水的流水声。这些也应该是我所爱的“东京”的色彩与声音。正因为有了大川河,我才爱“东京”;正因为有了“东京”,我才热爱生活。

仰文渊 译

□读书人语

古希腊最早的哲学家泰勒斯认为,水是世界与生命的本原。中国的先哲们认为水代表着一种智慧,一种灵气。“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句古语道出了文人与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确,黄河造就了司马迁,杜甫;恒河孕育了泰戈尔,迦梨陀娑;亚马逊河培育了马克·吐温,而大川河则含蕴了芥川龙之介。真正的作家总是站在人类思想的高峰,峭然独立,俯瞰人生,因而经受了更多的清寒与孤寂。然而,就像婴儿难离母亲一样,作家在向他们的思想王国艰苦跋涉的漫漫黑夜中,不能不同时寻求一种精神支撑和情感慰藉,在他们惊天动地的创造活动中,不能不灌注生命与活力。

“每当我看见河水,不知为什么,总想掉泪,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既感寂寥又似乎得到慰藉的感觉。它会把我从这个现实世界引向遥远的浮想联翩的精神世界,引起无恨的怀思与追忆。”

孔子临川,有“逝者如斯”之叹,庄子向海,遂有鲲鹏之议。由此看来,古今中外,哲人之思,大抵相通。 【佐 禹】

  1. 流经东京地区的隅田川下游的别名。
  2. 古代能乐中的一个主人公。
  3. 古代歌人。
  4. 狂言作家、剧作家,又名古河默阿弥。
  5. “十六夜”是江湖女艺人的诨号,清心是个僧人。
  6. 歌舞伎《小预与源之丞》中的主人公。
  7. 歌舞伎《补锅松五朗》里的主人公。
  8. 一种木制小型驳船。
  9. 十九世纪奥地利唯美主义和象征主义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