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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自序 行夏之时—关于二十四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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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于技术的加持,人类知识正在大规模地下移。孔子没注意到技术、文明平台演进的意义,他的“唯上智下愚不移”看似有理,其实则误。在权力独大之前,知识也曾散布于人类每一个个体那里,由其自信自觉地发明、发现,“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即言此象;后来,权力绝地天通,民众既不能看天,也无在大地上自由迁徙行走的权利,知识由权威发布,万众只有深入学习的义务了。

关于节气、天文历法等的知识也是这样为权力、少数人垄断。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城市,知道时间,懂得天时、农时、子时、午时及其意义的人并不多。直到民国年间,“教育部中央观象台”还要每年制订历书。到了20世纪80年代,挂历、台历等市场化力量打破了权力的垄断。今天,每个人都知道如何问时、调时、定时了。

我们的知识史带来的负面作用至今没有得到有效的清理,对很多现象、习俗、知识,我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其有而不知其万有。节气,这一传统中国最广为人知的生活和文明现象,不仅民众日用而不知,就是才子学者也少有知道其功能意义。今天的人们在0和1组成的移动互联网上已经往而难返,收视而无知无识,很少有人深入到时和空组成的坐标上认清自己的位置,更少有人去辨析时和空各种切己的意义。

时空并非均匀。一旦时分两仪四象,如春夏秋冬,我们必然知道自己在春天生发、走出户外,在冬天宅藏,在秋天收敛,在夏天成长。尽管圣贤对时间有着平等心,在“初日分”“中日分”“后日分”能以等身布施,但朝乾夕惕仍有分别。王阳明甚至发现了时间与世界的关联:“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的世界。”

在传统社会那样一个以农立国的时代,时间远非生长、收藏那样简单,更非王公贵族、精英大人、游手好闲者那样“优游卒岁”。先民在劳作中,渐渐明白时间的重要,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传统农民没有时间观念,尤其没有现代的时间意识,但他们不仅随着四季的歌喉作息,而且分辨得出一年中七十二种以上的物候迁移。“我看见好的雨落在秧田里,我就赞美,看见石头无知无识,我就默默流泪。”这样的诗不是农民的。农民对自然、鸟兽虫鱼有着天然的一体缘分感,如东风、温风、凉风、天寒地冻、雷电虹霓;如草木、群岛、桃树、桐树、桑树、菊花、苦菜;如鸿雁、燕子、喜鹊、野鸡、老虎、豺狼、寒号鸟、布谷鸟、伯劳鸟、反舌鸟、苍鹰、萤火虫、蟋蟀、螳螂、蚕、鹿、蝉,等等,农民是其中的一员。

农民明白粗放与精细劳动之间的区别,明白农作物有收成多少之别,播种也并非简单地栽下,而分选种、育种和栽种等步骤。农民中国的意义在今天仍难完全为人理解,中国农民参与生成了对人类农业影响极为深远的水稻土。一百亩小麦可以承载的人口是多少呢?25人左右。一百亩玉米可以承载的人口大概是50人,一百亩水稻可以承载的人口则是200人左右。在农民这个职业上,中国(包括东亚)农民做到了极致。一个英国农学家在19世纪初写的调查报告中认为,东方农民对土地的利用达到艺术级,一英亩土地可以养活比在英国多六倍的人口,套种、燃料、食物利用、施肥循环、土壤保护,都非常了不起……所有这些,与农民对时间的认知精细有关系。

二十四节气是中国文明的独特贡献。农民借助于节气,将一年定格到耕种、施肥、灌溉、收割等农作物生长,收藏的循环体系之中,将时间和生产、生活定格到人与天道相印相应乃至合一的状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君子以向晦入宴息。”生产、生活有时,人生社会有节,人身人性有气,节气不仅自成时间坐标,也演化成气节,提醒人生百年,需要有精神,有守有为。孔子像农民那样观察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为此引申:“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可以说,中国源远流长的精神气节,源头正是时间中的节气。从节气到气节,仍是今天人们生存的重要问题:我们是否把握了时间的节气?我们是否把握了人生的节点?是否在回望来路时无愧于自己守住了天地人生的气节?如果诚实地面对自己,我们应该承认,我们跟天地自然隔绝了,当代人为社会、技术一类的事物裹挟,对生物世界、天时地利等失去了感觉,几乎无知于道法自然的本质,从而也多失去先人那样的精神,更不用说气节了。

但在传统社会,人们对天地时空的感受是细腻的。时间从农民那里转移,抽象升华,为圣贤才士深究研思,既是获得人生社会幸福的源泉,也是获得意义的源泉。时间有得时、顺时、逆时、失时之别,人需要顺时、得时,也可以逆时而动,但不能失时。先哲们一旦理解了时间的多维类型,他们对时间的认知不免带有强烈的感情,读先哲书,处处可见他们对天人相印的感叹:“豫之时义大矣哉!”“随之时义大矣哉!”“遁之时义大矣哉!”这就是顺时。“革之时大矣哉!”“解之时大矣哉!”“颐之时大矣哉!”这就是得时。人们的时间感出现了紊乱、社会的时间意识发生了混乱,圣贤或帝王们就会改元、改年号,以调时定时、统一思想意识。而在这所有的时间种类里,跟天地自然合拍的时间最宜于人。今天的城里人虽然作息无节制规律,但他们到乡野休整一两天,其生物钟即调回自然时间,重获时间的节律和精气神。自然,历代的诗人学者都在节气里吟诗作赋,他们以天地节气丰富了汉语的表达空间,也以汉语印证了天地节气的真实不虚和不可思议。

一个太阳周期若分为春夏秋冬四象,一年就有四象时空,如分成八卦八节,一年就有八种时空,我们能够理解,太极生分得越细,每一时空的功能就越具体,意义就越明确。这也是二十四节气不仅与农民有关,也与城里人有关,更与精英大人有关的原因。在二十四维时间里,每一维时间都对其中的生命和人提出了要求。一个人了解太阳到了南半球再北返回来,就知道此时北半球的生命一阳来复,不能任意妄为,“出入无疾”;一个人深入体悟这一时空的逻辑,就明白天地之心的深长意味。而我们如果了解到雨水来临,就知道农民和生物界不仅“遇雨则吉”,而且都在思患预防。我们了解到大暑期间河水、井水浑浊,天热防暑,需要人人有公益心,此一时空要义不仅在于消夏和获得降温纳凉防暑一类的物资,更在于提高公共认同,“劳民劝相”。二十四节气时间,每一时间都是人的行动指南,冬至来临,君子以见天地之心;雨水来临,君子以思患预防;大暑来临,君子以劳民劝相。

我当初写节气由“不明觉厉”到后来逐渐明白时空意义,经历了对历史叙事、审美叙事乃至善的叙事的温习。节气不仅跟农民、农业有关,不仅跟养生有关,也跟我们每个人对生命、自然、人生、宇宙的感受、认知有关。普通人只有了解节气的诸多含义,才能理解天人关系,才能提撕自己在人生百年中的地位。在小寒节气时需要有经纶意识,在大寒节气时需要修省自己,在立秋时需要有谋划意识,在秋分时要理解遁世无闷……古人把五天称为微,把十五天称为著,五天多又称为一候,十五天则是一节气,见微知著,跟观候知节一样,是先民立身处世的生活,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参照。

我意识到,时空的本质一直在那里,只不过,历史故事也好,诗人的才思也好,只是从各方面来说明它们,来强化它们。有些时空的本质仍需要我们不断地温故知新。在写作这篇小文时,重读书稿,发现仍有若干材料没有加入。如六月芒种节气,时间要求人们以非礼勿履,我对此的解释过于直硬,其实如附会农村人生活,当让人惊叹其中的巧合。芒种节气里农作物成熟了,一些见邻起意的人,尤其是那些不劳想获的二流子们,经过麦田时,会低头假装倒一下鞋子里的渣土,实则顺手偷几把麦子……故正派人经过别人家的农田,都不会低头整理鞋子,以免误会,这就是“非礼勿履”了。这样的现象,今人固然可以理解成传统农村社会的短缺所致,但是,经过瓜果农田,今人顺手牵羊的行为并不少。西哲奥古斯丁少年时就偷过邻居家的梨,奥古斯丁没有放过自己,他一生思考的起点即是这一事件,他的结论不是现象层面的非礼勿履,而是深刻地检讨人的罪性。可见,时间给予人们丰富的意义,由古今中外的历史和现实组成的意义仍在不断地生成之中。

在事物成熟的时间里展示了人性的原罪,这样的现象在我们的文化中也可思可考。“气人有,笑人无”“见不得别人好”“围堵某个经济起飞的国家”,等等。本书里收录了中国人“至于八月有凶”“南征吉”的说法,都是夏秋之际作物成熟引来邻人邻村邻国的觊觎,书中就收录了郑国军队到天子眼皮子底下抢割周天子粮食的事件。事实上,人与时间的关系确实可以观察人的性情道理,也可以看出一人、一个族群的状态。真正有操守气节的态度是:“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

作为“圣之时者”,孔子深刻地理解到时间之于国家、社会的重要性,他在回答为邦之道时就说过,“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夏时即是阴阳合历的农历,夏时的重要在于它见万物之生以为四时之始,孔子自己的话是:“吾得夏时而悦者,以为谓夏小正之属盖取其时之正与其令之善也。”这就是说节气时间不仅正确,它对人间、人身、人生的规定性也是善意的。有些王朝不以夏时为准,而从十一月、甚至十月为时间起点,“时间开始了”,事实上不仅扰乱了天时、农时,也使人找不到北,失时而失去人生的坐标。孔子看到了,正确地调时、定时,能够使天下钦若昊天,因为时各有宪。每一维度的时间都有其宪法,有其至高无上的规定性。在全球化时代,孔子的“行夏之时”之说,就是采用公历时间,享用各国产品,保留中国元素,怀抱人类情怀。

遗憾的是,如前所述,关于节气一类的知识曾经为少数人垄断。巫师、王室、日者、传天数者、钦天监、占天象者、各种卜日卜时的先生们,等等,他们在下传时是否无私,他们是否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一个问题。知识在一步步下移,但至今文明社会仍未实现藏富于民、分权于众、生慧于人。就像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阐明的,必须破除主体性思维和科技时空观,人才能真正成为“时间性”的。海氏为此预告了现代人的异化:“人的存在是时间性的,而时间又因人的感觉而发生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说,相对论是多么浪漫,然而它又是残酷的……既然可以通过感觉改变时间轴,那么欺骗自己、欺骗别人、欺骗世界也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这也是我极为看重本书的原因。蔡友平先生曾告诉我,对他们酿酒人来说,采集药草酿酒虽然重要,但时间才是最重要的参数,只有时间到了,酒才能荡气回肠。在这方面,节气堪称中国文明的智慧,是中国人千百年来实证的“存在与时间”。在知识下移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时代,回到节气或时间本身,有利于人们反观自身的气节或精气神,有利于自我的生长,有利于人们在时间的长河或时间的幽暗中打捞更多的成果。知识大规模下移的一个问题,是使得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知识的压力和诱惑,人们迷失其中,但回到时间或节气应是在知识海洋中漂移的可靠坐标。像曾经的农民一样,去感受时间和生命的轮转循环;像诗人那样,去欣赏“时间的玫瑰”,去收获“时间即粮食”:“年轻人,你的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我在渺无人迹的山谷,不受污染,听从一只鸟的教导,采花酿蜜,作成我的诗歌。美的口粮、精神的祭品,就像一些自由的野花,孤独生长,凋落。我在内心里等待日出,像老人的初恋……”

海德格尔称引用过荷尔德林的名言:“生命充满了劳绩,但还要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土地上。”在对时间的感受方面,中国传统文化确实有过天人相印、自然与人心相合的美好经验。去感受吧,去参悟吧,去歌哭吧:“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知识的富有、智力的优越在节气面前无足称道,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得面对自身。释迦牟尼有叹:“善哉善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而未证得。”

这是信言的语!

2016年8月23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