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春又回,长空裂惊雷。
万物生欲动,无为自有为。
时序到了3月初,即每年的3月5日或6日,太阳到达黄经345度的位置,这一时间是农历的第三个节气——惊蛰,标志着仲春时节的开始。北半球气候温暖,许多地方都播种了,人们盼望收成好。先民们观察此时的现象,如气候、自然界的生物活动跟收成之间的关系发现,如果这时候出现了电闪雷鸣的情况,那么这一年肯定会丰收。“春雷响,万物长!”更有意思的是,大自然千万年的演进,使蛰伏在地下的昆虫和小动物都知道此时该露头了,温暖的气候、地上的春草都可供其生长。“春雷惊百虫”,意思是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了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这一节气非常有意思。二十四节气多跟自然现象、人们的自然感受、农作物种植等相关,但这一节气是跟人们观察到的生物活动规律相关。在细心的先民看来,这一时节就像运动场上启动某项比赛的发令枪一样。这一枪在天地间打响,那些还在冬眠状态蛰伏得太久以至昏昏沉沉的昆虫、走兽们都惊醒过来,它们听令而努力生长壮大。这一节气最先叫“启蛰”,《夏小正》曰:“正月启蛰。”日本至今仍用“启蛰”这个名称。汉代为避皇帝讳,而改为“惊蛰”,两个名称不同时期都曾用过。更值得一提的是,汉代以前,惊蛰与雨水节气有前后顺序不同,这也说明汉代前后,中国内地的气候、物候有微妙的变化,使节气的命名一度颠倒。
从大时间序列来看,惊蛰节气的顺序在汉代后的调整符合了天地之数,天地阴阳的组合里,惊蛰必然在雨水之后。先民则观察到,此时跟农历的二月二日经常重合,不仅大地上的小昆虫们都醒过来了,就是冬眠成为潜水(潜龙勿用)的龙,也在此时抬头了。“二月二,龙抬头。”这个龙,就是跟中国悠久的农业文明息息相关的苍龙七星。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二晚上,苍龙星宿开始从东方露头,角宿,代表龙角,开始从东方地平线上显现;大约一个钟头后,亢宿,即龙的咽喉,升至地平线以上;接近子夜时分,氐宿,即龙爪也出现了。这就是“龙抬头”的过程。
这以后的“龙抬头”,每天都会提前一点,经过一个多月时间,整个“龙头”就“抬”起来了。龙抬头意味着春耕的开始,“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此时阳气回升,大地解冻,春耕将始,正是运粪备耕之际。龙抬头因此也成了一个节日,龙抬头节又叫春龙节、农事节、春耕节,等等。传说此节起源于三皇之首伏羲氏时期。伏羲氏“重农桑,务耕田”,每年二月二这一天,“皇娘送饭,御驾亲耕”,自理一亩三分地。后来者纷纷仿效,周朝甚至定为国策,在二月初二这一天举行重大仪式,让文武百官都亲耕一亩三分地。《易经》的乾卦以龙为关键词,初爻爻辞为“潜龙勿用”;二爻爻辞则为“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我们由此可知,这一爻辞相当写实:在二月初,龙抬头一如在田野里,这个时候,到田野里耕种,容易与君王大人们相遇,这是有利的。因为君王大人们劝农劝耕,来田里亲自示范或视察,看到自己勤劳是会嘉许的。
《说文解字》中说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龙的出没周期和方位跟一年的农时一致:春天农耕开始,苍龙星宿在东方夜空开始上升,露出明亮的龙首;夏天作物生长,苍龙星宿悬挂于南方夜空;秋天庄稼丰收,苍龙星宿也开始在西方坠落;冬天万物伏藏,苍龙星宿也隐藏于北方地平线以下。而在惊蛰节气,龙一如万物之首,更是最先醒来,赐福人间,镇住那些也醒来有可能为害的毒虫、害虫,使人畜平安,五谷丰登。“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人们要在这天驱除害虫,点着烛火,照着房梁和墙壁驱除蝎子、蜈蚣等,这些虫儿一见亮光就掉下来被消灭了。
龙抬头节有不少风俗。如开笔写字,让孩子开笔写字,寓意孩子眼明心明,知书明理;如剃龙头,二月初二理发,儿童理发,叫剃“喜头”,借龙抬头之吉时,保佑孩童健康成长,长大后出人头地;大人理发,辞旧迎新,希望带来好运,新的一年顺顺利利。还有怕龙虫偷懒,不愿意出来,就用烟火熏虫,《帝京景物略》中说:“二月二日曰龙抬头……熏床炕,曰熏虫,为引龙虫不出也。”人们把这一天叫熏虫日,从院子各处一直到室内都点上熏香,有缝就插,大部分虫子从二月二开始动弹,这些粮食虫、蛀虫均属害虫,熏过之后可以不遭或少遭虫害。
当然,更重要的是求龙王降下春雨,以利春耕。唐代诗人白居易有诗:“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轻衫细马春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只不过,这一节气的春雨跟雨水节气的春雨有所不同,这一节气的春雨是当之无愧的雷雨。在大时间序列里,惊蛰节气的天地阴阳数比例为上雷下火,即雷火卦。
也就是说,惊蛰节气开始,正好有天雷地火,此时的雨是雷雨。气象学家证实,在中国内地,南方大部分地区都可闻见春雷之声,长江流域也渐有雷鸣。气象科学表明,“惊蛰始雷”,这一节气开始有雷声,是大地湿度渐高而促使近地面热气上升或北上的湿热空气势力较强与活动频繁所致。从中国各地自然物候进程看,由于南北跨度大,春雷始鸣的时间迟早不一。云南南部在1月底前后即可闻雷,而北京的初雷日却在4月下旬。“惊蛰始雷”的说法基本与沿长江流域的气候规律相吻合。惊蛰雷鸣引人注意,在于它有预测功能。如“未过惊蛰先打雷,四十九天云不开”。还有根据冷暖预测天气的谚语“冷惊蛰,暖春分”等。惊蛰节气的风也能预测天气,如“惊蛰刮北风,从头另过冬”“惊蛰吹南风,秧苗迟下种”,等等。
人们观察到,雷雨过后,种子纷纷从地里伸出芽来,疯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雷雨发庄稼,人们甚至观察到,有了雷雨,豆苗等农作物都长得疯了似的,秋天肯定丰收。豆类含有丰富的植物蛋白,食豆令人肥,多食豆类使人丰满。这种天地人的合一之象被人们捕捉到了,此时的命名就是满山的豆荚,是谓豐,即简体字丰。雷火卦因此命名为丰卦。
现代科学证实,当电闪雷鸣的时候,产生的闪电能使空气中的氧气和氮气化合成一氧化氮,而一氧化氮又能与氧气反应生成二氧化氮,产生的二氧化氮溶于雨水形成硝酸,并随雨水进入土壤,形成容易被农作物吸收的硝酸盐,达到给农作物补氮的效果。据统计,每打一次雷,总有一吨到两吨的氮化合物会随着雨滴落到地面。这当然会有效地增加土壤的肥沃度。这样的量,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型化工厂一天的产量。更为奇妙的是,植物或农作物似乎知道此时会有雷雨一样,雷电也似乎知道大地需要它们一样。中国的先民称此节气为“惊蛰”,是对天地自然的精准命名:到这个时节开始有雷,蛰伏的虫子听到雷声,受惊而苏醒过来,结束了冬眠。惊蛰是气温迅速回升转暖、越冬作物返青和春夏播作物备耕工作的重要时节。“到了惊蛰节,锄头不停歇。”“惊蛰不耙地,好比蒸馍走了气。”“九尽杨花开,农活一齐来。”
惊蛰的物候是,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在节气的最初一候五天里,桃花的花芽在严冬时蛰伏,终于在春暖时开始盛开。在二候的五天里,仓庚即黄鹂鸟感受到春天的气息而开始鸣叫,用美妙的歌喉渲染春天的气氛。到第三候的五天里,天气渐暖,大地回春,很多动物开始繁殖。由于鹰和鸠的繁育途径大不相同,翱翔于天地的鹰开始悄悄地躲起来繁育后代,而原本蛰伏隐匿的鸠开始鸣叫求偶。古人没有看到鹰,而周围的鸠好像一下子多起来,误以为是鹰变成了鸠。在古人眼里,如果桃树不开花,说明阳气闭塞;如果黄鹂不唱歌,说明臣下不服从君王;如果老鹰不化为鸠,说明贼寇会屡屡出现为害社会。
惊蛰的物候中,桃在中国人心中有特殊的位置。据说中国人在7500年前就驯化了桃树,上古有夸父死而变为桃林的神话传说。在中国人心中,桃能解饿提神,是长生不死的仙家食品,鲜红烂漫的桃花、甘美香甜的桃实,是先民心中的吉祥物,是喜庆、热烈、美满、和谐、繁荣、幸福、自由、驱邪等的象征。《诗经》中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成为美好生活图景的代名词,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记录了中国人的梦想世界:“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关于桃花的诗太多了,白居易有名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崔护有名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黄鹂又名黄莺,是人们心中大自然的“歌唱家”。它的鸣声圆润嘹亮,低昂有致,富有韵律,非常清脆,极其优美,十分悦耳动听。古人把它的鸣啭称为“莺歌”“黄簧”。《世说新语》记载了古人的雅兴:南朝刘宋时的戴墉最爱听莺,春天他常“携双柑斗酒”出游,问他去哪里,回答说“往听黄鹂声”。古人以莺音入诗者,如“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莺歌暖正繁”“暖入黄簧舌渐调”“阴阴夏木啭黄鹂”“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等等。
惊蛰期间,虽然气温升高迅速,但是雨量增多却有限。华南中部和西北部在此期间的降雨总量仅10毫米左右,继常年冬干之后,春旱常常开始露头。这时小麦孕穗、油菜开花都处于需水较多的时期,对水分要求敏感,春旱往往成为影响小春产量的重要因素。华北冬小麦开始返青生长,土壤仍冻融交替,需要及时耙地。南方小麦已经拔节,油菜也开始见花,对水、肥的要求均很高,应适时追肥,干旱少雨的地方应适当浇水灌溉。中国的植树节也在惊蛰节气,考虑到气候特点,一般栽种树后要勤于浇灌,努力提高树苗成活率。
惊蛰节气或龙抬头节的习俗异名实同。平地一声雷,唤醒所有冬眠中的蛇虫,家中的爬虫走蚁又会应声而起,四处觅食。人们会在这一天手持清香、艾草熏家中四角,以香味驱赶蛇、虫、鼠和霉味,久而久之,渐渐演变成不顺心者拍打对头人和驱赶霉运的习惯,亦即“打小人”的前身。惊蛰以龙抬头为大事,民间以为龙虎相斗,白虎在龙抬头时也会搬弄是非,甚至开口噬人。故人们祭龙王之外,也会祭白虎,使之不要张口说人是非,让人全年不遭小人之兴风作浪。惊蛰的节气神是雷神,故人们还要祭雷公。“天上雷公,地下舅公”,舅父在中国家族中的地位极为重要,一如雷公是天庭中的重要神祇。相传“雷公”是一只大鸟,而且随时随地拿着一只铁锤,就是他用铁锤打出隆隆的雷声,唤醒大地万物,人们才知道春天已经来临了。
惊蛰节气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是各种病毒和细菌活跃的时候。在中医看来,此时人体的肝阳之气渐升,阴血相对不足,养生应顺乎阳气的升发、万物始生的特点,使自身的精神、情志、气血也如春日一样舒展畅达,生机盎然。惊蛰时节饮食起居应顺肝之性,助益脾气,令五脏和平。由于春季与肝相应,如养生不当则可伤肝。现代流行病学调查亦证实,惊蛰属肝病的高发季节。《黄帝内经》曰:“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披发缓行,以使志生。”
诗人当然也敏感这时令的变易而感兴。范成大有《惊蛰家人子辈为易疏帘》诗:“二分春色到穷阎,儿女祈翁出滞淹。幽蛰夜惊雷奋地,小窗朝爽日筛帘。惠风全解墨池冻,清昼胜翻云笈签。亲友莫嗔情话少,向来屏息似龟蟾。”陆游在《春晴泛舟》中说:“儿童莫笑是陈人,湖海春回发兴新。雷动风行惊蛰户,天开地辟转鸿钧。鳞鳞江色涨石黛,嫋嫋柳丝摇麴尘。欲上兰亭却回棹,笑谈终觉愧清真。”曹彦约有《惊蛰后雪作未已阴之湖庄》诗:“甲拆多应满药栏,跨缧心已拂轻鞍。正疑阴因仍飞雪,岂有春中却冱寒。启蛰候虫犹自闭,向阳梅子自能酸。误成严冷非天意,说与人心作好看。”仇远在《惊蛰日雷》则说:“坤宫半夜一声雷,蛰户花房晓已开。野阔风高吹烛灭,电明雨急打窗来。顿然草木精神别,自是寒暄气候催。惟有石龟并木雁,守株不动任春回。”
而韦应物的《观田家》诗更配得上惊蛰的天地消息,诗云:“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仓廪物宿储,徭役犹未已。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中国的先哲在对雷火丰卦时空观象系辞说,丰,大也。明以动,故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可见,惊蛰节气给予我们的道理在于明而动,如雷之盛大,如电火之丰美,而不能偷懒、偷奸耍滑,或昏昏沉沉、自甘沦落。惊蛰不仅是要自然界的生物醒过来,也启示人间的每一生命要醒过来,个人乃至一个社会如果长久地昏睡,那就是不道者,违背天地之道。近代以来,中外有识之士都看出,中国社会是睡着的。梁启超曾说,“吾国四千年大梦之唤醒,实自甲午战败割台湾、偿二百兆始。”有人也称赞梁启超:“中国长久睡梦的人心被你一支笔惊醒了……”但一代代的中国人仍苦恼于国家、社会、人心的酣睡,像廖仲恺等革命党人甚至以梦醒为自己的孩子命名,胡适和更多的中国人则“挟外人以自醒”,胡适在《睡美人歌》中开篇即云:“拿破仑大帝尝以睡狮譬中国,谓睡狮醒时,世界应为震悚。”鲁迅更有世纪之问:“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到了当代,更有年轻学人断言,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当然,中国人更熟悉龚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还有鲁迅的诗:“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一代代的先行者希望唤醒人心。据说嗜欲深者天机浅,那些本能生活的、那些沉溺于欲望中的人,与天地沟通的灵性、智慧是极为浅薄的,他们的一个表现就是贪睡。冬去春来,在惊蛰时分,那些装睡的人,那些昏睡的人,那些贪睡的人,他们未必听得懂天地间的雷声,未必明了天上雷公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