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锯
当我在坛城上静坐时,一阵机器轰鸣声骤然响起,划破森林的宁静,刺刺啦啦切割着我的神经。一台电锯正在林子东边某个地方伐木。这片老龄林是受保护的,按说不会有电锯的声音,所以我打算离幵坛城去一探究竟。翻过一块岩石屏障,再爬上一条溪流护岸,我发现了声音的来源:在森林上面的一处悬崖边上,一名高尔夫球场维护人员正在砍伐一棵死掉的大树。高尔夫球场一直延伸到悬崖边缘,那些死掉的树木显然不符合球场的审美风格。这名维护人员将放倒的大树从悬崖上推下去,接着又去进行其他的工作。
一座悬崖被用作处理垃圾的输送滑道,这情景着实令人忿恨。不过这些被丢弃的树木会为蝾螈们提供额外的柄居之所。令我释然的是,砍伐工作并不是直接在悬崖线以下的老龄林中进行。坛城中星罗棋布的小花是独特的,而且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因为电锯从未撕破这座山坡葱茏的外衣。蝾螈、真菌和离群索居的蜜蜂们也沉醉于这堆巨大的倒木和浓密的落叶堆中。伐木,尤其是毁林开荒,使树林里很多栖居者丧失了生命。这些生物种群需要数十年,有时甚至是数百年才能恢复。
人们砍伐山麓上的树木,使森林里潮湿的沃土变成了板结的砖块。在这样一片土壤中,地栖蜂,背部湿润的蝾螈,还有短命植物匍匐行走的根茎,都会枯竭、死亡。只有当森林里的落叶堆,树冠和死木(dad wood)恢复原貌,那些生物才会开始重现。然而回归是缓慢的,一方面受限于没有陈年的死木来充当养护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些野花和蝾螈向外扩张的速度太慢。
那又如何呢?我们为什么要为了拯救森林里春季爆发的生物多样性,而节制人类对木头和纸张飞速增长的需求?难道花儿们不会照看自己吗?毕竟,干扰是自然的。陈旧的“自然平衡”说,数十年前就不时兴了。如今森林是一个“动态系统”,不断受到狂风、山火和人类的侵袭,始终处于运动中。确实,我们应该完全扭转提问的方式,询问一下我们是否真的需要出去毁林开荒,以取代先前用来清除大片森林,但如今已被土地管理者压制了近一百年的山火。
这些问题是充斥着学术会议、政府报告与报纸社论的大量争论背后的根源。森林需要电锯的滋扰吗?或者说,森林能坦然接受伐木者的干扰,只是需要时间来进行自我更新?我们乐于以自然界作为典范,然而自然界提供的是一种“巴斯金•罗宾斯”式的辩护1。你喜欢哪种风味的森林生活周期呢,是冰川时期毁灭一切的力量,还是远古未受侵扰的山坡,抑或一场夏季飓风带来的动人舞蹈?
像以往一样,自然界没有提供答案。
自然界反倒给我们扔回一个伦理问题:我们希望效仿自然界的哪个部分?我们是渴望以冰原那种势不可挡、掌控一切的力量,将冰川般荒寂的美丽强加给大地,每隔一百个千年撤退一次让森林缓慢恢复呢;还是希望像火和风一样,用我们的机器剪除森林,然后离开一段时间,隔三差五随机地袭击某些随机的地点?我们究竟需要多少木头?我们究竟有多少欲望?这是一些旷日持久且无比宏大的问题:我们能每二十年砍伐一次,还是每两个世纪砍伐一次?我们能限制对外索取的欲望,还是能任其横流?我们能将森林砍得精光,还是只能砍伐少量树木?
对于这些问题,人类集体给出的答案,不仅来源于数百万土地所有者的价值观,也受到两只笨拙的“社会之手”,即经济与管理政策的制约与引导。在森林勘测员的笔下,森林四分五裂,就像一块破碎的挡风玻璃一样。因此,在整个大陆上,各种不同的价值观共同发挥着作用。虽然有些混乱,但是总体来说还是能形成一些模式。我们既不是冰川,也不是大风暴,而是某种全新的东西。我们已经以冰川的规模改变了森林,速度却加快了一百倍。
19世纪,我们从大地上砍倒的树木,比冰川在十万年中达到的数目还要多。我们用斧头和手锯砍伐森林,用骡子和轨道车托运木头。从这场浩劫中恢复过来的森林面积大大缩减,并且因这次干扰的力度之大而丧失了部分生物多样性2。这场风暴在规模上堪比冰川,赤裸而原始的混乱情况则近似于一次飓风。
如今,廉价的燃油和昂贵的技术使我们同森林的关系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我们不再手工砍伐,不再用动物和蒸汽机拖运;汽油机承担了全部工作,这加快我们对外掠夺的速度,也增强了我们对外界的控制。燃油的威力和我们思想的敏捷给我们带来另一个工具:除草剂。过去,森林更新换代的力量限制了我们主导土地未来的能力。森林会卷土重来,胸有成竹地迎接数百万年风与火的利斧。如今,“化学镇压”是理想的工具,可以用来对付那些在基因指引下一再萌芽的树木。机器清除了森林,砍倒树木,然后铲平剩下的“残体”。随后,直升机开过来,往废墟中喷洒除草剂,防止绿苗复兴。我曾站在这些开垦出来的空地中间,放眼四顾,地平线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绿意。在田纳西州通常绿意葱茏的夏日,这种体验格外引人注目。
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整改这块土地,让它接受一片新森林,一片由单一物种构成的快速生长林。随后,人们依据树木和土壤的类型,给这些排列整齐的树木喷洒肥料,取代从先前不合时宜的原始林中清除出去的某些营养成分。你乍眼一看,人工种植林看起来也有点像森林。然而,各种各样的鸟类、花朵和树木消失了。人工种植林只是真正的森林留下的影子,郊区人家后院里的生物多样性都比这里丰富得多。
人工种植林能重新返回森林状态吗?冰川期留给我们的教训是,这样的浩劫是可以逆转的,然而逆转速度要以千年来计算,而不是以十年来计算。更何况,现在提这个问题尚为时过早。“冰川”并未后退。美国东南部每一片大型的原始森林都在缩减。只有人工种植林在不断增多。
这种变化的规模、新颖性与深度,无疑都威胁到森林的生命多样性。我们是否应当回应这种侵蚀,以及如何去回应这种侵蚀,都是一个伦理问题。自然界似乎没有提供任何伦理指导,大规模灭绝是她众多风味中的一种。伦理问题也不能依靠人类文化所热衷的政治智囊、科学报告或法律抗辩来解答。我相信,答案或者说答案的开始,要透过我们静观整个世界的窗口来寻找。我们只有通过审视那些支撑和维持着我们生活体系的结构,才能看清自身所处的位置,从而明确我们的责任。与森林的一次直接接触,使我们懂得谦逊地将自身的生活与愿望置于更大的语境中。这种语境是一切伟大伦理传统的灵感来源。
花朵和蜜蜂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它们没有正面回答。但是,通过沉思这样一个多面的、超越我个人生存之上的森林,我突然凭直觉悟到两点。首先,剥开生命的外衣就是轻视一件礼物。往坏里说,就是毁掉一件礼物。就连功利而现实的科学也告诉我们,这件礼物的价值是不可估量的。我们摒弃了这件礼物,宁愿要一个人工创建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还是不连贯的,也绝不可能是持续发展的。其次,将森林改造成工业林,是一种目光极端短浅的行为。即便那些极力为“化学时代的冰川”辩护的人,也会承认我们正在透支自然界的资本、开采土壤中的财富,然后丢弃肥力耗尽的土地。我们对廉价木材急速增长的消费所造成的经济“必然性”,为这种得鱼忘筌的莽撞行为提供了辩护。而这种行为,似乎只是内心自负与混乱的一种外在标志。
木头和纸张之类的木头产品并非问题所在。木头为我们提供避风所,纸张为我们带来心灵和精神上的食粮。毋庸置疑,这些结果都是受人欢迎的。木头产品也比钢铁、计算机和塑料之类的替代品具有更强的可持续性,因为那些东西都要耗费大量的能量和不可再生的自然产品。现代森林经济的问题在于,我们正以一种不平衡的方式,从土地上砍取木头。我们的法律和经济学法则将短期营利置于其他一切价值之上。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们可以退一步去思考,何种管理方式能给人类和森林同时带来长期的好处。寻找这样一条道路,需要我们保持某种宁静和谦逊。在沉思中获得的感悟就像绿洲一般,能让我们摆脱混乱,使我们的伦理视域恢复一派澄明。
1 ——1945年,美国人巴斯金与罗宾斯合伙开了一家冰激凌店,他们的冰淇凌款式多样,甚至提出了“每月31天,每天一个口味”的新概念。
2 校者注:译文原文为“生物多样”,应属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