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
正午时分,晴空如洗,坛城上却不见一线日光。此处的山坡朝东北边倾斜,正好背离太阳,坡上的崖岸挡住了直射的阳光。歪歪斜斜的光束照彻崖岸,也点亮了树梢,地面上12英寸高处画出一道光与影的分界线。这道分界线将逐日下沉,直到二月时节,太阳高高升起,在暌违许久后重新拥吻大地。
坡下50米外,4只灰松鼠在一株枯死的棘皮山核桃树高处明亮的枝条上游荡。我看了整整一个小时,它们大部分时候都伸着四肢,懒洋洋地坐在阳光下。这几只松鼠看起来亲密无间,不时相互咬咬后腿或尾巴上的毛。偶尔有一只停止日光浴,啃几口长满真菌的枯树枝,然后返回来,安安静静坐在另外几只松鼠旁边。
这幅宁静的场面,令我莫名地欢喜。也许是见过和听过松鼠之间太多的争吵,今日的融洽,才显得格外甜蜜。不过,这种快乐背后还有更多的内容;我那接受了过多教育的心灵所背负的某些担子放下了,这令我如释重负。野生动物乐于彼此为伴,在它们的世界中其乐融融。它们如此贴近,又如此真实,动物学和生态学方面的教科书与学术著作却对此只字不提。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质朴简单得不足一提。
这种看法并不在于科学是对还是错。相反,科学加深了我们与世界的密切联系,在这点上,科学相当成功。但是,一味以科学方式来思考问题,也存在一个危险:森林被变成了图表,动物成了纯粹的机器;大自然的运行变成干净利落的曲线图。今日松鼠的欢闹,似乎是对这类狭隘观念的反驳。大自然并不是机器。动物有感觉。它们鲜活而生动;作为人类的表亲,它们拥有血亲关系赋予我们的共同体验。
它们似乎也喜欢太阳。在现代生物学的教程中,这种现象是从未出现的。
很不幸,有太多的时候,现代科学不能或者不愿去正视或体会其他动物的感受。“客观的”科学策略,无疑有助于我们对大自然取得部分的了解,并摆脱某些文化偏见。现代科学在分析动物行为时偏重一种客观分离的态度,是出于对维多利亚时期的博物学家及其后继者观念的回应——那些人将整个大自然视作一种隐喻,用来为他们的文化价值做辩护。然而,分离的态度只是一种策略,目的在于打开局面,而不是要在全部活动中贯穿始终。科学的客观性一方面推翻某些假定,另一方面接纳了另一些假定。这些假定披着学术严肃性的外衣,很可能促使我们在看待世界时产生自大和冷漠的心理。当我们将科学方法适用的有限范围混同为世界的真实范围,危险就降落了。将大自然描绘为流程图表(flow diagram),或者将动物描述为机器,可能会起到用处,当作权宜之计也未尝不可。然而,切不可将这种有用性混同为一种确切无疑的信念,以至于误认为我们有限的假定反映出了世界的形态。
适用范围有限的科学那种自大的精神,迎合了工业经济的需求,这绝不是一种偶然。然而,机器可以买卖,可以丢弃;欢乐的表亲们却是不能买卖和丢弃的。两天前,就在圣诞节前夕,美国森林管理局(U.S. Forest Service)将南阿拉斯加州的唐嘎斯国家森林(Tongass National Forest)30万英亩老龄林对商业采伐开放。这相当于十亿多个一米见方的坛城。箭头在一张流程图上移动,木材数量曲线图来回变动。现代森林科学与全球商品市场严丝合缝地整合起来——两者间的语言和价值观无需翻译。
科学模式和机器隐喻是有用的,但也是有限的。它们无法告诉我们人类需要知道的全部内容。在我们加诸自然之上的理论之外,还隐藏着什么?这一年中,我极力放下科学工具,努力去倾听:不带任何假想地接近自然,不计划进行数据抽样,不安排旨在向学生传达答案的课程内容,也不借助任何机器和探测仪。因为我已经窥见,科学是何其丰富,它在范围和精神上又是何其有限。很不幸,这类倾听训练,在正规的科学家培养方案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这种训练的缺失,造成了科学中不必要的失败。由于缺少这种训练,我们的思想更为贫瘠,可能也蒙受了更多损失。一种善于倾听的文化,会给它的森林带来怎样的圣诞前夕礼物呢?
当松鼠沐浴在阳光下时,我脑海中闪现的念头又是什么呢?我想到的并不是背弃科学。我对动物生活的体验,有助于我更丰富地知道它们的故事,而科学是深化这种理解的一种有效的方式。我意识到,一切故事都部分包裹在虚构之中——这形形色色的虚构,或是出简单化的假想,或是出自文化短视(cultural myopia),以及故事讲述者的骄傲。我学会陶醉于故事中,而不是将故事误当作世界明澈而妙不可言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