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与政府治理:最不信任公司治理的人,最有可能相信政府可以监督公司。
有些人信任企业,但不信任政府;有些人信任政治领袖,但不信任民营企业。经济学家则对谁都不信任。虽然企业领袖有能力以低廉的价格提供高质量的商品与服务,并为员工提供好工作,政治家则能在符合公众最大利益的原则下制定有远见的法案,但我们也知道有些企业领导人会搞垮公司以自肥,有些政治人物对保住官位和收回扣的兴趣,远大于为民谋福利。这正是治理的议题,企业和政府组织要如何治理?什么样的激励会对它们的领导者产生效果?
经济学家所说的代理人问题(principal-agent problem)的分析架构,可以用来分析治理议题。在代理人问题中,委托人这一方想激励对方,也就是让代理人以某种方式尽力工作。在政治领域,公民是委托人,而政治人物是代理人,政治人物在理论上应依公民利益而行动。以公司而言,股东是委托人,而经营者是代理人,经营者按理应该为股东利益而做事。雇主和员工的关系,也有代理人问题。
代理人问题通常涉及信息不完全,委托人很难知道代理人是否努力(或有效率地)工作,或是依委托人的最佳利益来做事。以雇用为例,从委托人和代理人的观点来看代理人的产出都十分清楚时(这位员工可能安装汽车风挡玻璃、销售办公用品或采收农产品),委托人和代理人可以商定根据产出来支付薪水。但大部分时候,产出不是完全看得见的。研究员的产出是什么?快餐店店员的产出是什么?相对于代理人,团队其他成员的产出是什么?你如何处理员工无法控制的情况,例如设备故障或没有客户上门。大部分情况下,雇主在计算薪资福利时,很难排除主观因素。
谁能监督代理人?
评估企业和政府领导人的产出绩效,难度可能更高。企业目前的情况或政局的好坏是可以客观评断的,也许优秀的领导阻止了坏的局面变得更坏,差劲的领导则会让好的局面无法更上一层楼。公司股东或选民要如何辨别个中差异?在企业和政治的代理人问题中,还有另一个问题是委托人数量庞大,以至出现“搭便车”现象。对任一个别委托人来说,监督代理人可能要花费很大的精力。毕竟,在数千位股东或数百万位选民中,为什么是你花时间、成本和力气来监督公司或政府领导人的绩效呢?此外,单一股东或选民的意见可能对代理人没有约束力,除非该股东或选民获得许多委托人的支持。换句话说,如果个别委托人缺乏控制代理人的力量,那么代理人将缺乏动力完成有利于委托人的事。
近年来的一个经典案例是安然18(Enron)公司。安然是从事天然气和电力相关商品买卖的公司,2000年12月31日的股价是83美元。之前其股价在1998年上涨37%,1999年上涨56%,2000年上涨87%。好事接踵而至,安然因为它的网络交易和长期契约策略,被《财富》杂志的“最受尊崇公司调查”评选为“美国最具创新力的大企业”。到了2001年12月2日,安然却申请破产,且因诈欺罪而遭到司法调查。
一家公司怎么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从标杆企业重重跌落,落得高级主管成阶下囚的下场?当时有什么预防措施运作失灵吗?首先,个别股东缺乏控制力和动机来监督高级主管。在大部分公司中,股东选出一个董事会来直接负责雇用和监督高级主管,但通常来说,同样一批高级主管也决定了董事会的成员。公司董事会的独立性和中立性是值得质疑的。董事会成员不是全职的,其主要任务是参与年度的一些大型会议,而会议的信息和议程是由同样一批高级主管安排的(你猜对了)。因此,虽然积极的董事会可以监督公司,但能做的有限。
上市公司依法必须被审计,且必须公布财务信息。然而,在安然公司瓦解后,我们更清楚地看到,有些稽核人员并没有如股东期待的那样积极监督公司的财务。毕竟,稽核人员是为公司工作,拿公司薪水,同时要监督公司运作。我认为有些会计师可能会产生类似税务律师的心态,税务律师的工作是钻税务法规的空子,想出方法逃税,有些会计师似乎也觉得他们需要为公司发布一些获利数字(不管现实情况如何)。安然的外部审计——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Arthur Andersen),在2000年从安然得到5200万美元的服务费,这笔钱无非就是协助安然的高级主管脱困的诱因。
监督高级主管的另一个可能是外部的重要投资人,例如持有大批股票的共同基金或退休基金。对公司的投资越大,越有动力去注意公司的经营。但在安然案中,大型投资人也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2000年年底,约60%的安然股票是由大型投资人持有的。2001年10月,在公司危机浮上台面的数个月之后,大型投资人仍然持有约六成的安然股票。大型投资人既没快速反应,也没积极监督。
还有谁可以监督大公司的高级主管?在现代金融市场,给投资人操作建议的股票分析师、放款给企业的银行、财经媒体记者,这群人存在的目的都是为了评估公司的健康状况,也有力量来监督高级主管。例如2001年3月,《财富》杂志登了一篇著名的文章质疑安然案,但没有多少负责监督的“看门狗”跟着吠,因为股票分析师的薪资及信息管道仍取决于与公司的合作关系。同样的道理也发生在记者和银行家身上。没有人想在宴会上惹是生非,否则以后就会被拒绝来往。
股票期权一度被用来激励高级主管认真为股东利益打拼,它的概念是,如果高级主管拥有很多股票,他们就会更有意愿提高股价。高级主管的股票选择权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非常流行,但它不一定会改善经营绩效。有些主管尽其所能拉抬公司的短期股价(在一些案例中,甚至包括欺诈),在跌价前卖出股票,留下烂摊子给其他股东收拾。
2002年,安然案及其他类似灾难爆发后,美国国会通过了《萨班斯-奥克斯利法案》(Sarbanes-Oxley Act),在公司治理的制度上加入新规定,包括董事会的选任方式、审计师和股票分析师的规定,以及官方的会计监管委员会。这些规则可能有帮助,但需要成本,它们距离解决公司治理的代理人问题还很遥远。高级主管仍有强烈的动机去发布高利润信息并领取高薪,很多高级主管的监督者仍有强烈的动机避免得罪影响他们职业生涯的这些幕后之人。看看一些银行、金融机构在2007~2009年经济衰退前的不良放款及财务决策,就知道公司治理的大问题仍然存在。
代理人制度常失灵
把话题转移到政府治理。最不信任公司治理的人,反而最有可能相信政府可以监督公司去履行企业责任。但经济学家指出,公司和政府都会出现类似的治理问题。
我们已知政府在市场经济中可能扮演多重角色,以公共权力改善社会福利:抑制垄断厂商、阻止公司的违法竞争行为、减少污染、扶持科技产业、提供公共物品、对抗贫穷和收入不均,以及处理信息不完全的问题。民主国家应该遵循林肯总统在葛底斯堡演讲时的名言:民有、民治、民享。依民主的简单理论,选民选举和监督官员,但实际上,很多人根本不投票。最近一次的美国总统选举(2012年),达到投票年龄的公民只有一半多一点去投了票。2008年的选举只有57%的投票率,2004年只有55%,2000年只有51%。在都会区真的去投了票的人,通常只有当地选民的1/4~1/3。
人们为什么不投票?不论何种规模的选举,胜败差距都是以几百、几千甚至数百万票来衡量的,一个理性的选民知道自己的一票不可能造成差异,因此很多人不关注选情或投票。经济学家安东尼·唐斯19(Anthony Downs)在《民主经济理论》(An Economic Theory of Democracy)一书中提出了这个问题:
对民主国家的很多公民来说,无论政治信息本身透露了什么,理性的行为是绝不考虑对该信息多花费成本。不管该免费信息对理性的公民透露政党之间的差距有多明显,或自己还不确定要支持哪一党,他都明白自己的一票几乎没有机会影响选举结果。
即使是过去十年来几场惊心动魄、票数接近的选举,差距也有几百或几千票,而不是你那一票。
为拉升投票率,常见的方案包括延长投票时间、将选举日定在周末,以及放宽缺席投票的规定。虽然美国已经朝这个大方向努力了数十年,使投票越来越简单,但仍没看到投票率有任何提高的迹象。
如果大多数人都不表露心声,有谁会呢?答案是特殊利益团体。它们人数虽少,但组织健全,可能会对立法议员施压,牺牲别人的利益而制定对其有利的公共政策。为了这些特殊利益团体,政治人物可以挟选票的力量制定法律,以使单一特定区域受益,地方建设经费即是一例,此时民主制度面临好处集中在有限地区,而成本由全国人民负担的问题。
专项拨款,也称为“政治分肥支出”(pork-barrel spending),是另一个例子。这是对民主的挑战,利益集中在有限的地方,成本却要广摊。专项拨款的利益是明显的,有利于拨款地区的选民,但成本要由全国来承担。也有几个不同地区的立法议员联合起来,共同努力让一项法案通过,大的交通设施项目的立案往往就是这样,受益的是这些立法议员代表的几个地区。政府国防预算的通过,也是军事基地和武器承包商所在地区的立法议员们极力推动的结果。
除了投票率低和特殊利益团体的问题,当出现多重选择时,选举结果可能无法反映多数人的偏好。例如,假设某选区60%的人口是自由派,40%是保守派,如果各推出一位候选人,那么自由派将获胜。但是,在一场三方角逐的选举中,若有两位自由派和一位保守派候选人,自由派的选票就有可能被分散,最后反而是少数派的政党胜出。
公共治理的最后一个难处是政府发觉它很难退出。当厂商生产一个没人要的商品,或是生产成本比竞争者高时,它就可能亏损。如果不改变方式,早晚会倒闭。但是,如果政府的计划行不通,会怎么样?谁来撤销政府的计划?如果政府机关提供差劲的服务,又如何呢?谁来提供竞争以抗衡差劲的服务?除了少数例外,政府内部并没有机制允许较好的生产者参与。
若因为上述这些问题,就主张抛弃民主政治,当然是过度反应。但是一个务实的经济政策学者需要认清,民主政府不是由一群聪明、热心公益的模范生统治的。政府是由一群代理人组成的,选民和公民试图引导和控制方向,但不一定会有成效。即使是最有企图心的政府措施,也可能使政局恶化,而不是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