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一本有关法国哲学家巴丢(Alain Badiou)的文集,编者是英国的霍瓦德(Peter Hallward)。霍瓦德不只翻译过巴丢的书。甚至还写过专书向英语世界介绍这位法国大哲的思想,如今又编了这么一本群英汇聚的文集;看来他跟巴丢的交情真不一般。然而就在这本文集的导论里,霍瓦德却提出了几条非常核心的问题,假如答不好.巴丢的整个理论体系就要从根本动摇了。
这样子为难好友,还算是好友吗?他是不是想彻底摧毁巴丢的学术生涯?这部文集的高潮就在于书末有巴丢的回复,一篇题为《回答一位很有要求的朋友》的短文。在这篇短文的开头,巴丢如此形容霍瓦德:“这位不可多得的读者、翻译者、同伴和批评者,这位严苛而且温柔的朋友。”
既是同伴又是批评者,不只严苛同时温柔,这是种在当今中国知识界文化界很难想象的关系。在我们这里,你如果是大力推介我的好友,就很难同时是狠批我的批评家;你真的欣赏我,又为什么还是质疑我呢?
在过去几个月里,中国学术界最好玩的八卦就是北京师范大学季广茂教授的骂人事件了。事缘四川师范大学的钟华教授在学术期刊上写了一篇书评。季教授觉得那是对他学术生命的根本否定。于是气往上冲。他一连在博客上发了十三篇文章把钟华说成是低级下流、不择手段、狰狞阴恶、无知、横蛮、无耻的“屁眼教授”;这还不止,那些粗话甚至还招呼到钟华教授的家人身上了。于是季教授立刻从象牙塔里一跃成为举国皆知的“粗话教授”,大家看笑话之余也不免要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坦白讲,钟教授那篇书评看起来确实有点不懂行情,对他要谈的文化研究掌握得不太全面;但起码他懂行规,行文下笔纵然不算客气,可也不逾规矩。为什么季教授要发这么大的火,斯文扫地,满口污言呢?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要不是发生在现在,迟早也要发生在不久的将来;要不是发生在季教授身上,迟早也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因为孕育整件事的土壤早已存在,其中的病根早已深植。其病在于整套来自西方的现代学术讨论规则并没有彻底移民到中国来,而我们原有的那种一看文章就要推断作者“不可告人”的用心与动机的阅读方法却从来未离开。
霍瓦德对好友的坦牢批评不是他个人的性格无私,巴丢对老友的诚恳响应也不是他的胸襟广阔,其实他俩的这种交往方式根本来自现代学术游戏规则。以前我看“某某教授荣休文集”之类的书,总见其门人友好不住献媚称美。后来读到一些外国大师的同类文选,却发现那些撰文的同行和学生竞毫不客气地炮火全开,颇有欺师灭祖的意思,很是不解。有朋友点醒了我,说这才叫真正的尊重。如今书籍出版的数量多如恒河沙数。随便一块街招掉下来都能砸死三个大学教授。你若不是很重要,又有谁会花功夫刻意批评你呢?批评一个人正正表示他是某种学问发展上的界碑,后人不超越他则再无寸进。难怪那些被人骂了个透的大师,最后还是总要客客气气地在文集结尾来一篇“回复我的批评者”,铭感大家的厚爱了。
原题为“粗口教授”,刊于《am730》2008年0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