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渴望离开,并且为此着迷。勉强想或做,最终还是会归到自己的本性上,除非彻底顺从或是从来不知道自己真心需要,否则总有一天,人依然会走在着迷的那条路上。
而且,我也相信有些地方,总能去了又去,就一定是前世今生的缘分。2003年我第一次去西藏,至今已是10年。10年间,每年都会进藏,2007年10月到2012年6月,我和银翘在拉萨开了个小客栈,从此在拉萨的生活,长则一年半短则二三个月。关于西藏的记忆,挥之不去。表达在文字上,就只能汗颜,永远达不到亲身经历的那种感觉。
我出生在海边,从会走路开始就喜欢一个人到处溜达,8岁时就从海边独自一个人走了10公里,到姥姥家。有了开始就没有结束,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害怕过一个人出远门。然后,就真的开始一个人出远门了。
第一次去西藏之前,我因为要去东北看最东最北的海岛请假未果而辞职,当时正在海洋岛半山的云雾里行走,接到一通电话,说他正约人去西藏。于是,回到北京一个星期之后就再出发,火车坐到西宁,三个人租了一辆车,当晚住在海拔四千多米的玛多温泉,只有一条街的小村。村外温泉喷着热气,简陋到极致的小客栈,水管里流出来的却是温泉水。睡到半夜,突然憋醒坐起,心脏像是被拧结一团,从脖子一直到后脑像是有一根棍子立在那里,胃翻搅地痛,一个人慢慢围绕着床四周转,从窗口到门口。
天上的星星明亮,想到父母甚至不知道我具体在哪里,他们已经习惯了我东奔西跑,知道我大概的位置就关心当地的天气预报和新闻,我也极少对家有过依恋,甚至把离别当做是自由。这一晚,我想到了父母和家,想到了他们正在安睡,是我让他们习惯了我是电话里传来消息的孩子。从那以后,每一年的春节我都坚持回家和家人一起过年。
2003年这一年,从西藏转到云南再到四川再回到云南走了三个月。骑车从拉萨经过羊湖到日喀则,全程土路,很多地方都是推过去的,印象极为深刻,可是后来乘车走过很多次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了。骑车从芒康到德钦,都是借居在道班的宿舍里,之后一两年沿途的道班还在,再后来这段路修好了,道班全部取消了,包括西藏很多地方的道班,也都已经取消,关于西藏道班的故事就只能封存了。
三个月的旅行回来之后,我到《户外探险》杂志做编辑,每年都有机会跑一趟西藏,直到2007年辞职与银翘一起开了一间客栈。我们都是喜欢到处跑的人,所以4年多的时间里,一个人管理客栈,另一个人就出去旅行。身上钱不多,身边空闲不少,也就走了一些地方。
说是客栈,其实就是仙足岛上的一幢独立的别墅,一个小院二层楼,全部利用起来,能住十几个人。仙足岛据称有一百多家客栈,基本上都是像我们这样喜欢旅行,或给杂志供稿,或是倒卖点东西挣点路资的外地人开的。仙足岛是民居地,不可能通过消防检查,也就没法办理营业执照,最近,所有的客栈都是在严查时关门,没人管了就再开门迎客的状态下生存。
每年的3月左右,都是检查最严厉的时候,有一年被要求全部关闭退房,不得经营。有的客栈老板因为反抗而进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和我的两个客人也被请去了派出所,所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有知识有文化,你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干这个?!
在西藏几年,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厌倦和孤独,因为拉萨是一个让我不会感觉厌倦的地方。哪怕是初到拉萨独自生活和装修房子的那三四个月,时常停电,完全都是一个人,好像也比在北京时感觉更充实。生活在一个地方,有时需要朋友相互依靠,有时是需要一个人有足够的能量去发现好处,可是拉萨,是一个能引领你的地方,不需要依靠或发现,人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住的,甚至于可以忘记了时间。
时间摸不着,却留下痕迹。
西藏10年,去了一些地方,做了客栈几年,结识了很多人。本来对民间手工艺抱有极大兴趣,当初去拉萨的目标之一就是要好好记录民间手工,可是四五年过去,发现所得极少。本来对民俗也抱有极大兴趣,几年过去,还是所知甚少。闲来翻看自己的移动硬盘,没有多少像样的东西,有些辛苦得来的东西还找不着了,就索性不恨自己的糊涂,试着把美好的期望都放在丢失的那一部分好了,免得空留余恨。
拉萨海拔3650米,每次上来都会有几天高原反应。新长出的手指甲会比在内地长的薄,中间都能看到分界线,很容易就裂开。待到超过三个月,红脸蛋就出现了,有医生说这是心脏闭合不充分的表现。进行了各种努力客栈始终不能名正言顺,又逐渐感觉扛不住的是自己的身体,任何事情都不必勉强,哪怕是真心喜爱。
知道又该离开了,反正一个经常走在路上的人,是不会顾虑转移的,有出发就会有到达。起初还是没离开藏区,先到了中甸。2003年我第一次到中甸时,现在的古城还没被开发,大转经筒刚刚建好,进去还得找人打开大铁门,几年时间中甸变成了香格里拉,老房子成了古镇。起初,我还在古镇的老街上租了一个房子,做了各种规划,最后还是放弃了。
然后,我到了大理。刚来时人民路下段还冷冷清清,海边的客栈也没几家。一年多时间,房租涨了好几回,人民路下段也繁华了,临海的房子差不多都变成了客栈。原来还是一个安静宜居的小城,突然间热闹起来,就像是站在热锅边上想拿里面的盘子,看着热气腾腾却无从下手。想做点什么,却很难下决心。在巨大改变的过程里,是奋不顾身地投入,还是做个冷眼的旁观者呢,这真是一个问题。
拉萨的朋友说,拉萨现在也是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搞建设,次角林要建成创意文化产业园区,一座新建大桥与太阳岛连接,开酒吧,建酒店。次角林是拉萨的四大林之一,只有这个林在郊外,细水缓流,只听鸟鸣没有人语,站在山坡上,拉萨城尽收眼底,可是,这里都要繁华了……
为什么都一定要繁华起来呢。土地存在了那么漫长的时光才成了现在的样子,以后还要存在下去呢,人类不会很快灭绝的,不必急着在这一代把所有事都做完吧,也不可能做完啊。
土地脆弱,人类更脆弱,比想象中都脆弱。最近我爸病了,一辈子没得过病的人突然间病了,老了,脆弱了。我一直感激我爸对我的宽容。小时候,别人说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啊,他说:这孩子属于大智若愚型的。少女时期学业欠佳,他对我妈说:是人才就不用管,你看所有女孩子站在一起就我闺女最漂亮。我说我要辞职去西藏,他只问了一句你凭什么生活呢。给了个答案,他就说:行啊,那去吧。他病了之后我把他接到身边,有一天,我迎着他走过去。他说:嗯,有才有貌!嘿,有这样的老爹我怎么还一直活得那么没自信呢。
于是,我想把几年在西藏的经历写本书。我老爹做了一辈子的编辑,对文字很敬重,他说:现在什么人随便都能出本书啊。这,真让我惶恐。
最后,我还是要感谢我老爹,他生病我写作,这不仅能充分彰显我勤奋向上的美好形象,与此同时,当有人认为我写得不够好,他的病也是我的一个借口。虽然没有他的病我也未必写得更快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