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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时光静默如谜》来,开一家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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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租的院子在拉萨河上的仙足岛,仙足岛本是拉萨河冲积而成,长满乱树荒草,据说曾是拉萨最隐秘的犯错误的地方,后被开发商改造成了商品别墅区,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别墅最早卖价仅十几万,到2009年却已经是七十多万一套。

我们租的院子是其中的一间,二层楼一个院,上面三间屋,下面一个大客厅加一个里外间,院子里的平房本来是个大厨房后来被改装成了里外间,院门前原来的厕所改建成厨房,院墙高不足两米。拉萨的电是水力发电,到了冬天水小电自然不足,整个拉萨城就会轮流停电,一个星期总是会有一到两天停电。客厅的门锁很难用,偶尔会打不开,窗户也基本锁不上,有时晚归遇到停电,整个小区都是黑蒙蒙的,遇到门锁打不开的时候就只能跳窗而入,举个蜡烛上楼梯,回头能看到窗户上映出自己忽明忽暗的身影。

冬天的拉萨,经常是一到了晚上就狂风四起,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侧头一望,漫天是星星,淡蓝色的天轻浮的云都隐约可见,窗户轰响令人感觉随时可能被吹飞,睡前多加件衣服,怕真吹飞了落到哪儿也不至于冻死。

有一天下午,风刮得天地昏黄,坐在楼下的客厅里满耳是风声飞速的回响,冷风四蹿,心想莫不如回到床上看书睡觉,一上楼梯空前的透亮,抬头一看,楼顶的铁板盖没了,直接就能看到天。任风吹乱我的长发,脑子也随之旋转。院子的墙边立着一个木梯子,预判高达二米七宽足七十公分,对着这梯子站了几分钟,两腿半蹲双手上抬梯子立地而起,横穿过客厅门,拖地而行低入楼梯,哼哧沿台阶而上,口吐脏话也浑然不觉。二十余级台阶上到十多阶,周转梯身一半搭在把手上一半高举过头上推,且挪步且观望且推动且向前且呼叫,楼道里立直梯身硬拉到楼口搭墙而立,伏身攀援,头发被风向上吸,衣服随气流狂舞,探出楼口一股寒风呛肺,喘息不得。好在铁板盖只是被吹翻过去,一手伸长拉住铁板上的搭扣绊一手拉住梯子,双手一较劲铁板迎着狂风而向下盖,双脚下移盖子压在头顶,步步向下直到铁盖盖在楼口,搭扣绊严谨地扣在搭扣上,顿觉风平而气静。抱着梯子的圆木头,恨不能再生出一只手,揽住自己的肩膀重重一拍好好对自己进行一下赞叹。

在北京做报纸做杂志,报纸每天一报就是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杂志就是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每年12次的轮回,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新的变化。可是一旦打开了一道门,一个真正的新世界就会迎门而入,一时间可能不知如何迎接这种转变,接下来才发现其实自己所能接受的比想象的多得多,首先是身心的舒展,以及因深深体验过孤独而获得的力量。

傍晚在拉萨河边转悠,有6个回族小孩在河里用叉子叉鱼,转回一圈,他们几个坐在岸边吸烟,还彼此用“打火车”点火,小手还罩在上面防着风,最小的也就5岁左右,见我走过抬起头问我要一块钱,我没给:嘿,你们这么小就敢吸烟!几个小孩理都懒得理我,年纪最大的抖着一条腿,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晚上装修的何夫妇二人至,10点半价格谈定,包工包料,拉萨这地方,购物尤其是建材物资着实需要极大精力。

隔天早上8点半,装阳台阳光板的来了,拉萨这地方比北京时间晚两个小时,大冬天的8点多,阳光只是初升起,清寒。原定两根柱子,老板说怕顶不住板要再加两根,阳光板能有多重,但要加就加。中午两小伙扛着板子来了,进屋先查看,边装边问:大姐,你这是做招待所吗?!嗯,招待所!这地方这么偏,以后可以带个小姐来。说得一本正经。禁不住双眼瞟向内墙角,心里暗骂:滚你的小姐,还你大姐呢!

上午何老板带着一个铺地板的工人来,这人戴着一顶小礼帽穿着一件褪色到看不出原色的大西装,左腋下夹着一个黑公文包,远远一看以为他手里起码应该拎着一个油画箱才般配。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女摄影师红杏快递给我的黑白照片,他抬头一看:这是你婆婆?!您是从哪里看出我必然会有一个藏族还是牧区的婆婆的呢?!

藏历十月十五日是仙女节,一早打车去建材市场就看到有人磕长头在转林廓,很多人在大转经。中午到冲赛康市场买藏式门窗,背着一大捆彩色牦牛绳,跟着转经的人一路,满街的人走在桑烟中,临街的小摊全部收起,摊位作为护栏在大昭寺外面围起了一圈转经道,里面人挨人,一手托酥油一脸笑眯眯。

在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人群中突见一熟悉面孔,是几年前经常见面的重庆来拉萨学画唐卡的小傅,那时他还是羞怯少年,如今已是成熟的唐卡画师,这几年我在忙什么呢,还是一无所长。互留电话后,我一路背着绳子提着袋子穿街而过,在江苏路口再打车,居然遇到之前的司机,一路狂聊各种民生民计,得出一结论:在拉萨开出租车,虽然份子钱高到接近一月收入,但还是比内地挣得多。

回到家,见何师傅头发向天竖起,眼睛被风吹得又红又干,来去匆匆,与高仿艺术家师傅吩咐一番,骑着摩托车头顶两重帽子居然连个防风的眼镜都不戴,穿着又极单薄。他往返于墨竹工卡之间同时做着几个装修的活,还在打着一笔涉及18万装修费的官司,他的朋友把他给骗了,他说自己也有小后台,正用某种小手段解决,像我这样没见过啥世面的,听起来像是听天书。

何老板家在四川,有九兄妹,父亲是抗美援朝老兵,退伍后到公社当书记,因反对大跃进被打成“右派”,平反后没几年便去世了,老何说他命不好。他的大女儿正在读大学,儿子正在读职高,他说孩子学习成绩是不错但没人管,他和老婆每年都回家一次。在他们老家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有的孩子几个月大就放给老人带,他认识的一个人在拉萨18年都没回过老家,孩子长到18岁才第一次相见,甚至不好意思叫爸爸,这人夏天做苦力挣点钱到冬天就赌完了,也没钱回家,老何说他很鄙视这样的人,说他们简直没人性。

何老板确实是很有人性,有一天他正踩在梯子上装灯,电话铃响,他一接电话旁边扶着梯子的老婆就知道是谁,大声在边上说骗钱不还还理他干吗。何老板两条腿架着梯子从屋中央挪到窗子边,把头伸出窗外接着聊,打完电话回过头任由老婆指责只微微一笑。下午开始铺院子里的石子路,没做过就觉得难,原来不过是水泥和得略稀倒在路上,再把小石子敲进去,水泥一干石子固定路面就很结实,一直忙乎到晚上9点钟,何老板中间还磕破了头流了血,我真心感念他的为人,见天色那么晚就请他和老婆一起吃晚饭。在椅子上坐定只觉得屁股痛,回家查视才发现屁股居然冻伤了,一直蹲着敲石子,中午还晒到冒油,晚上就寒气入侵,这拉萨的昼夜温差能如此巨大。

冬天的阳光斜照在拉萨河对面的山顶上,迅速向下移,早上起来走下楼,那位高仿艺术家居然站定在院子里,他说一直敲门无人应,他就从墙头跳进来了。见着一个大男人轻而易举就能跳进院子里,怒气先积了几分未发作。而且这位艺术家做事从不与我商量,等我走进卫生间,发现蹲坑边上的瓷砖比蹲位上的脚踏瓷砖悬空高出了近10厘米,窗台边上只贴了立面,平面都没管,立刻选择发火不结账。何师傅及时赶到,说这位师傅今天早上刚和老婆吵了架,老婆刚生了第二个孩子经济压力也很大,请他改好就好了吧。改过的虽然只是缩短了悬空的比例,可是看到他蹲在大门外的阴影里,赌着一脸的气,出于对艰辛的艺术家的尊重和怜悯,何况多大的事呢,我想我还是尽量送温暖吧。

装修整体工程结束,问了各种朋友打听到堆龙德庆县的索拉运垃圾,约了早上9点,11点多才到,多数拉萨人根本没想过迟到还需要解释理由,“马上,马上到了”是他们的口头语,等三五个小时或者直接不来了,催,他先急了——哎呀,不急嘛!索拉的到来算是很准时,打开门,见他戴着黑墨镜花线帽,胸膛板直潇洒又自信,立刻被他打败了。

他看到垃圾:呀,这么多!但不讲价开始干活。他手持铁锹单腿向前用力推进慢慢抬起,口中小心轻呼像是怕惊扰了这堆东西:咻,咻,咻。可惜撮走的极少,他感叹不止:哎呀!哎呀!把一小堆撮到一个袋子里聚成一大堆,他半伏身抬向车,一路“咻,咻,咻”地安慰那些随时准备掉下去的东西。拾起一个大纸片再托起一堆,走着,走着,他的裤子突然从上而下慢慢滑落,他的西装裤子里穿着一条牛仔裤,里面的裤子系得很完整,他舍不得好不容易撮起的东西掉下来,叉着两条腿,坚持走到车边把纸片扔进去。我站在他背后笑不能遏,闪身躲进院子里。

我再出来,他的裤子已整理完好继续投入工作,只是一边干活一边看着自己的裤子,手一空下来就提下裤子,因拎得太高,淡蓝色的牛仔裤角就从他的黑灰布料布管里露出了一大截,他索性从土堆里找出一个蓝色编织绳用石头砸开变细把裤子重新系好,这让我想起了历史教科书上讲的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制造工具。他一直疑惑地问我:笑什么!他把堆的垃圾全清理完了,最后隔着很远对站在门口的我下达直接命令:来,扫吧!

装修其实是花自己的钱允许别人犯错误,最后再由自己收场的活动。没有装修过,又怎么知道装修比想象中繁琐也比想象中丰富。

埃德加·斯诺在1931年的纽约《太阳报》连载文章,介绍他从云南到缅甸的马帮旅行。他经过大理前住在红岩村的一个寺院里,正在他沉醉在晌午时分的忧伤之中时,来了一位蓄着松散的灰白胡须的中国老人,眼睛水汪汪的,枯瘦的身躯穿着一件丝绸长袍。这位老者问了埃德加·斯诺的姓名、年纪、婚否、国籍,为何不成亲,为什么做这一次旅行,当然即便是到了现在在中国旅行这也是最常遇见的问题。埃德加·斯诺写到他一直在琢磨这是一个什么人,他想要什么,感觉到这一次被访少不了要让他掏几个钱吧。可是老人家最后表示非常赞赏美国这个美丽的国家,同时对本国的荒芜不毛深感遗憾之后,深深鞠躬然后握着自己的手离开了。埃德加·斯诺向寺院的和尚打听这人的动机,和尚说:“啊,他是一位虔诚的佛教的可尊敬的人,家离这里不远。他来红岩过春节,听说你在这里,他决计要来进行一次访问,他已老了,自觉在世的时间不会很长,他认为在瞑目之前总得见一个外国人,到了天堂再有机会见面才不至于惊慌失措。”

总得多见识一些,到了天堂再有机会见面才不至于惊慌失措,我真是太喜欢这种活的姿态和对死后世界的从容态度了。任何一种生活都不过是见识的一部分,尽量顺应内心不自欺地经历生命过程,心甘心愿地接纳所有发生的一切,就是接近美满舒适了。

在拉萨最开始的几个月,独自一个人可以把时间自由运用,有无限的闲暇,美好的风景,哪怕是没有诗人般敏感的想象,却依然可以倾心于月夜,迷恋于这处处显现藏传佛教气息和高原人散漫自在的生存姿态的城市细节中,睡梦丰足。

狂风,寂清,甚至是堪称战斗的一场装修,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