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三十万字写三十字
我多么希望她手上拿的是一本小说。任何小说都好。
有一天我在家里整理书架,本来只是要把一些觉得灰尘积得多了些的地方清理一下,但是随手拿起《天龙八部》中的一本,不小心翻到一个地方,这下子就停不住了。
于是我就靠在书架底下,抹布扔在一旁,把多年前看过的金庸这部小说,又读了一个段落。是段誉、王语嫣两人先跌进烂泥枯井,真情流露,接着慕容复和鸠摩智两人也跟着掉进去的那一段。
段誉许久思慕,终于得到佳人回应,读得固然开心,但是更多的心思却是在鸠摩智身上。这位吐蕃国的第一高僧,绝顶聪明,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别人顶多习其三四,他却不但全部偷学,还加上了一部《易筋经》,结果导致走火入魔。鸠摩智跌入井底之后,内息鼓涨欲炸而不得宣泄之下,掐住段誉咽喉,却把毕生内功都倾泻进段誉体内。
接着,小说这么写道:
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然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他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这一来,鸠摩智大彻大悟,终于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后广译天竺佛家经论而为藏文,弘扬佛法,度人无数。其后天竺佛教衰微,经律论三藏俱散失湮灭,在西藏却仍保全甚多,其间鸠摩智实有大功。
也许是因为当时我也略涉佛法,所以这一段看得特别有感触,直想练武不免好胜,学佛则要去除胜负之心,这两点真是冲突。作者安排这么一个段落,让一和尚得以悟道,真是高明。也因为感叹,所以又把书倒翻回去看看前面的情节。
只是这么一看,才发现我的感慨,早已由一位扫地僧讲出了。萧峰父子及慕容复父子,加上鸠摩智等一伙人在少林寺藏经阁冤家相逢,相持不下之际,一位真人不露相的扫地老僧早已清楚地点拨了鸠摩智:
“须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那一天最大的收获,在于体会了“小说”(fiction)和“非小说”(non-fiction)的差别。
用“非小说”来讲鸠摩智的体悟,简短地说,“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这一句三十字以内的话就够了。稍微说长一点,用少林寺里旁观者清的那位扫地僧说的八十来个字也够了。
而小说,却要耗费数十万字,塑造众多人物,铺陈数十年的恩怨情仇,才在不经意中点出这个道理。
所以,精彩的非小说,是以三十个字,来归纳数十万字故事的道理。
精彩的小说,是以数十万字的故事,来讲三十个字的道理──甚至,不讲什么道理。
读三十个字的道理,好处是清楚、明白、直接。坏处是,你得来轻松,很容易会不当一回事。
读数十万字小说的故事,坏处是别人的故事可能说得太生动了,光是情节就让你目眩神移。好处是,多年后偶一伫足,眩目的情节中,别有风光。
一九九七年十月,我去香港出席一个会,坐一大早的班机。
登机后不久,我注意到隔着走道,左前方位置的一位女郎。
她几乎是从入座之后,就开始拿出一本书,非常专注地读了起来。并且不久就拿出一个笔记本,边读边做笔记。
看到这么一位专心的读者,我就好奇起来,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书,吸引她到如此地步。
空中小姐来送早餐,她头都没有抬地回绝了。
机窗外,阳光照进来。女郎穿着一身墨绿的无袖洋装,外罩一件镂空的白色披肩,侧影十分秀丽。
而我,等待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有个机会偷瞄到书的封面,揭开了谜底。是当时一本极为畅销、谈如何成功的书。
一直到抵达香港,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至机舱门打开之前,她都没有停止专心的阅读。所以她不知道有一个人一路如此窥探她,也不会知道那个人曾经为她手上的书偷换了几十种想象,甚至懊恼起来,为自己曾经出版过那么多类似成功主题的书籍而感到罪过。
我多么希望她手上拿的是一本小说。任何小说都好。
在机场,看到西方人,不论男女,手上总会拿一本小说。谍战的,推理的,惊悚的,爱情的,厚的,薄的。
台湾人,带上飞机的却经常是非小说──从薄薄的人生励志书,到厚厚上下两巨册的企业管理书,都有人带上飞机。
这些书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你不能不怀疑起一件事:连飞行这么颠簸的旅程,你都不舍得不努力上进,那什么时候才有空读小说呢?
我总觉得一个人应该读小说(fiction),是因为小说是一个虚构的世界。而你进入虚构世界,需要三把钥匙:
一、使用自己时间的自信与余裕──否则你为什么宁愿读几十万字而不是三十个字来体会一个道理?
二、想象力──小说的作者是启动他的想象力而创作出来的。读者的想象启动得越大,越能体会、越不浪费作者为他展开的一切。
三、同情心──小说是人物的故事。读一部小说,就是认识小说里的那些人物。你没有同情之心,没法进入那些人物的内心世界。
一方面,小说需要你用这三把钥匙才能进入。另一方面,小说也会给你锻造这三把钥匙的机会。
好看的小说,是看人物──你没接触过的人物,或者,你熟悉的人物,但有陌生的变形。
所以,你要准备进入情绪的震荡。
好看的小说,第一句话、第一页就告诉你这是一部好看的小说。
所以,文字是有魅力的。
好看的小说,又不是真要告诉你什么道理。小说要说的话,总是意在言外。
所以,阅读的你,最好也有些人生经历。有些文字魅力,在一个有些经历的读者眼中,会转化为魔力。
《红楼梦》第一百零五回开场,贾政正在家里设宴请酒,忽然下人来报,说是有一个锦衣府的堂官赵老爷,自称与贾府至好,不等通报就带领好几个手下走进来。贾政等人还没会过意来,人家已经登堂入室了。
贾政等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
贾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来让坐。
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贾政正要带笑叙话,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平王爷到了。”
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不多一回,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
赵堂官便转过一副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
《红楼梦》我少年时期读过不止一次。但这一段锦衣军抄贾府的场面,在我四十多岁后的有一天,偶然跳进了我的眼底。
那位开始满脸笑容、后来“转过一副脸来”的赵堂官,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我看得到他刚才微笑的唇角,也看得到他转过来之后,书里面并没有说是哪一副脸的那一副脸。因为我在几年前,也遭遇过一个场面,也有一个人笑容可掬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后来也以同样的速度转过一副脸来看看我。
读《红楼梦》这种小说,就是你必须经历了自己的沧桑之后,才能看到年轻时候的你所没能看到的层次。你这才为这部作品折服。
所以说,阅读小说需要你花的时间,远不止看过那几十万字的时间。
在过去的中国文化里,四书五经以外的书,包括农医之事的著作都是“小说”。因而fiction 被译为“小说”之后,加上古代的科举观念假现代的文凭主义进入学校教育后,“小说”始终背负着不必要的罪名──尤其在做师长的眼里。
过去,我觉得倒也罢了。
但是到网络已经这么蓬勃发展的今天,仍然有这种情况,感触就很深。
小说被污名化之后,有两个不利的影响。一个,是像前面说的那个儿子因读小说被责而跳楼的悲剧,不必要地上演。第二个,是我们没有机会让一个读者享受他应有的小说之路。
契诃夫说过一句话,大约是这个意思:小说的创作里,所谓高下的层次,像是军旅里的元帅与步兵。元帅与步兵,各有各的作用。
我同意他的说法。
一本列入经典文学的小说,和一本通俗小说(commercial novel)或是类型小说,各有各的作用。
所以,对小说,我们第一个心理准备应该是,不用担心读的小说低不低级的问题。只要给小说时间,读起小说,我们会逐渐知道什么小说是好看的。
然而,同样重要的是第二个心理准备:要读到好的小说,是要会读小说的。小说的阅读,是需要练习的。
“阅读小说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而是一门困难而复杂的艺术,你不仅要有能力去体会作家非凡的技巧,更必须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才能进入艺术家为你所创造的境界,领悟到更多的东西。”伍尔夫说过。
在网络时代,我们使用文字容易方便、大意而轻率的时代,让我们对文字的注意,还是从好好阅读精彩的小说开始吧。
与人邂逅的诗
最有力的文章,也只是用绳索固定在地面的热气球,无法离地而飞。而诗,则不然。
有一年夏天,在纽约一家书店,我买了许多工作上需要的书以后,随手从书架拿下一个听过、但是没读过的诗人的书。打开的那一页,诗的句子是这么跃动着的:
It could have happened.
It had to happen.
It happened sooner. Later.
Nearer. Farther.
It happened not to you.
You survived because you were the first.
You survived because you were the last.
Because you were alone. Because of people.
Because you turned left. Because you turned right.
Because rain fell. Because a shadow fell.
Because sunny weather prevailed.
……………
我跟着音节读着,心跳也跟着难以言述地跃动着,从此爱上了辛波丝卡。
诗和哲学,是两个说来很有意思的阅读门类。
哲学,思考人生与宇宙的究竟,是人类很早就会做的事情。
诗,和歌一样,抒发热情,也是人类最早就会做的事情。
却偏偏不知为什么,两者后来都被拱上了殿堂,甚至庙堂,远离了我们。
但不论从哪个理由来看,这两种阅读都是不能错过的。
不谈那么远吧,给我一个读诗的理由。你也许会说。
我说,可以给你两个。
世界总是往外沿扩展了太长的时间,应该是换一个方向,内缩凝聚的时候。
另外,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韵律与节奏?
何况,读诗又真是不需要理由的。理由,比不过感觉的。
那个夏天下午,在那家书店书架下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感觉,就让我读起多年没读的诗来。
查字典,查百科全书,在“Poetry诗”的条目下,很容易会看到类似这样的解释:“almost impossible to define.”(几乎无从定义)。
看过一篇文章,说是最有力的文章(Prose),也只是用绳索固定在地面的热气球,永远无法离地而飞。而诗,则不然。
我相信这种说法。
那什么才是读诗的时候?
有人说,诗是最令人心力交瘁的。(英国小说家阿诺德.贝内特〔Arnold Bennett〕之语)显然不是打起精神来细读,是读不下去的。
有人说,要排解一日的疲劳,让自己休闲,就该读诗。(鲁迅之语)显然诗是你休闲或需要休闲之时才读的。
我支持鲁迅的说法。
因为小说是需要赴约的,而诗是与你邂逅的。
今年三月去故宫看北宋诗画“大观”展,遇上米芾的《吴江舟中作》,看到最后两句:“万事须乘时,汝来一何晚。”在拥挤的人堆里,蓦然有泫然欲泣之感。
我们和诗,总会不期而遇,总不免“汝来一何晚”之叹。
读诗吧,就从你书架上一定有的那本唐人诗选,或宋人词选随手拿下来开始。
文字是单位面积里浓缩意象最高的媒体,诗就是单位字数里浓缩意象最高的文字。不读诗,读什么?
为什么要读哲学
开始读哲学,可以从五个重点下手。
诗、小说,是感性的事。从感性越界到理性,最好的切入点就是哲学。
人没有不思考的,哲学,则是追求一层比一层更深的理性思考,思考的极致。因此,如果想要透过阅读,能够帮助理性思考,没有比哲学更适合的了。
由于哲学和诗一样,是被庙堂化的代表,高高在上,所以很容易令一个普通读者望之却步。事实上,一个普通读者,找到一本他需要的哲学书,一点也不难。因为判断的标准很明白:读了这个题目的这一本哲学书,是否能够帮助他在这个题目上思考得更清楚。帮助我们思考得清楚,是哲学存在的目的。没法帮我们思考清楚的哲学书,是不需要的。
我的经验,找哲学书来读的时候,可以有两种方向。
第一种方向,是把哲学当成一种阅读的基础来看。
哲学之显得复杂,是因为人生与宇宙的课题很多,每个哲学家所思考的角度又不止一端。这么多课题的这么多思考交缠在一起,对很多人来说都像是一团无从整理的毛线团。
所以,把哲学当成阅读的基础来看,就是学习观察不同的哲学家对不同的课题,进行怎么样的思考。我归纳了六个重点:
一、先找一个你感兴趣的主题;
二、就这个主题发表过言论的哲学家里,你找出一个最感兴趣的人;
三、这位哲学家的著作可能很多,但是不要管其他的,只读他主要谈这个主题的那本书;
四、先把全书读完第一遍。碰到读不懂的地方,不要停止不读,也不要停在那里和读不懂的地方苦苦纠缠,就是要连滚带爬地先把第一遍读完。读完第一遍,再使用一些不同的方法来进一步阅读这本书。(这些方法请参考本书第192页);
五、知道他怎么思考、面对这个主题之后,看看影响他如此思考的前人有谁,他所影响的后人有谁(影响包括“赞成”与“反对”);
六、于是沿着这个主题,设法把这一条线的前后脉络整理清楚。
譬如说,你对“爱情”这个主题感兴趣。这是第一步。
接着,你想到“柏拉图式的爱情”是大家常挂在嘴上的。于是想看看柏拉图是怎么谈爱情的。
第三、柏拉图的著作很多,他探讨的主题有政治、教育、灵魂、爱情、文学、艺术,不一而足。但是你可以不那么困难,就查得到柏拉图的著作里,有一本《会饮篇》是集中谈爱情的。所以你不要读他的《理想国》,不要读别的,就只读这一本。
第四、《会饮篇》里有许多人谈爱情,有人讲得生动有趣,有人也许没那么轻松,但是只要你读过了全书,听了苏格拉底的发言,就会知道这才是全书的重点。
第五、读了这本书,你就知道柏拉图怎么把爱情一路升华,解释为追求宇宙至善至美的一个过程。于是你回头看他之前的古希腊时代怎么解释爱情,知道有“埃洛斯”(Eros)的说法,是宇宙的结合或分离的原动力。你又往柏拉图的身后看,于是知道亚里士多德把爱情解释为友爱的一种。
第六、你继续整理脉络,接着知道中世纪基督教文明把爱解释为神爱;文艺复兴之后回归为人间的爱;清教徒和维多利亚时代解释为保守的爱;到了尼采,喊出人要摆脱神的桎梏,从一切牺牲、义务中解放出来,“爱是一切价值的掠夺者”;到了霭理士和弗洛伊德,爱与性的关系被说明得完整了。
这样,你就把爱情的哲学和接下来进入二十世纪后一些比较通俗的议题连接起来了。你会注意到劳伦斯(D.H. Lawrence)主张“爱因为被理想化,成为精神和意识的课题,所以爱就失去了平衡,达到一种混沌。而我们在现代必须认真考虑肉体或肉欲独立的性爱”。又再接下来,有金赛性学报告与G点的发现,又有60年代的性爱解放运动,又有再其后的同性恋正常化。
“爱”,从哲学上的意义到生活上的作用,这就会有一条脉络,呈现在你眼前。而你从阅读不同哲学家的不同著作的过程中,体会到他们的思考方向和方法,也就对包括历史、文化等种种背景有所认识。
所以说,这样阅读哲学,是一种当作阅读基础的阅读。
我不把科学列为阅读的基础工程,是因为科学是从哲学里分家出去的,分家不过是五百年左右的事。还有,科学,透过多媒体来叙述得清楚的可能,越来越大了。
另一种方向,则是把哲学当成一种阅读的终极来看。
因为哲学家在挑战的,不只是思考得更清楚,而是追求思考的极致,思考出人生或宇宙的终极真理,所以,我们想找一本哲学书来读的时候,也可以有决心只找出“那一本”有这种意义的书。
我自己是先从第一种方向出发,也就是把哲学当阅读的基础来看而开始,后来读到笛卡儿的《谈谈方法》,也就是人人上口的“我思故我在”那句话出处的书,则有找到了哲学指引出阅读的极致的感受。
《谈谈方法》对我的意义,放在后面《少阅读一点的理由》那篇文章中,这里就不多谈。
总之,这样的哲学书也是存在,可以找到的。
换个角度读历史的时候
历史书,是“小说”、“诗”、“哲学”的综合体──但,要是好的历史书。
以前上中学的历史课,读项羽这个人,虽然说是霸王,但课本上的描述怎么也看不出。十面埋伏之下,项羽唱起“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垓下歌》,这些情节让我怎么都不明白项羽怎么得以和“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形象联想到一起。
一直到我看了下面这段场面。
于是项王乘其骏马名骓,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才百余人。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