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陵
一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两只手捧住面孔,
躲在摆舵的黑暗地方。
二
他怕见月儿眨眼,
海儿掀浪,
引他看水天接处的故乡。
但他却想到了
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
那人儿正架竹子,
晒她的青布衣裳。
这一回选读一首诗,就是刊载在前面的。读者看了这首诗,大概都能够明白它的意思。这是说一个水手在海船上想念他的女人。
如果仅仅告诉人家说,一个水手在海船上想念他的女人,算不算一首诗呢?这只是一句普通的叙述的话罢了,算不得一首诗。必得像刘先生那样说来,才是一首诗。我不是说除了刘先生的说法,此外不能有旁的说法;不过说必得像这样用艺术手段表现一种情境,才是一首诗。
现在先说什么叫作情境。情指情感、情绪、情操等,总之是发生在我们内面的。境就是境界,包括环绕在我们周围的事物。我们内面的情不会凭空发生,须由外面的境给予我们触动,情才会发生。譬如说,环境在我们周围有种种不平的事实,我们认识了这些事实,才会发生疾恶如仇的情。再说外面的境也不会一股脑儿闯进我们的意识,须是触动我们的情的,我们才会真切地注意它。譬如说,越是吸引我们欣赏的风景,我们越是知道得详细,辨得出它的好处。至于那些平平常常的景物,虽然排列在我们的周围,可是我们并不特地去注意它,好像没有什么景物在那里一样。照上面所说的看来,情和境的关系极其密切。作诗的人往往捉住情和境发生关系的那个当儿的一切,作为他的诗的材料——不但作诗,就是画家画画,雕刻家作雕刻,也是这样。
我们看这首诗里,天上的月,船四围的海,水天接处的远方,石榴花开着的井旁,架起竹子晒衣裳的姿态,是境;怕见月亮,怕见大海,可是还想念着那人儿,是情。情和境是拆不开的。因为月亮照在当头,因为孤单地处在海船上,只恐望着水天接处的故乡,心里难过,所以怕看月亮和海。望着故乡有什么难过呢?因为那里是那人儿在着的地方,而那里很远很远,只能够对着水天接处指认方向,如果要到那里去,却还有不知多少路,还得隔不知多少时日呢。和那人儿距离既远,会面又遥遥无期,还是不要想念她吧,还是不要望着故乡吧。但是想念她的情到底遏止不住,眼睛虽然不看什么,从前的一幅图画却鲜明地映在脑里了。这是一幅太可爱的图画:井旁边,石榴花开得很盛,她刚洗罢衣服,取一个最美丽的姿势,在那里架起竹竿来,那衣服是青布的,正配合她的清秀和朴素。这幅图画时时在脑里显现,永远和当时一样鲜明。现在唯恐心里难过,不敢望着故乡,却又看见了这幅太可爱的图画,于是想念她的情更深更切,真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了。——以上说的是情和境的复杂的关系。作者捉住了这些关系发生的那个当儿的一切,诗的材料就不嫌贫乏了。
读者或许要问:这首诗里的情是作者自己的吗?这首诗里的境是作者亲历的吗?作者没有当过水手,诗中情境当然是从想象得来的。作诗作文都一样,不妨从想中去找材料。最要紧的是虽属想象,而不违背真实。换一句说,想象必须入情入理,使人觉得确然有此情境,方才可以作为写作的材料。诗中情境并非必须从想象得来,作者自己的情、亲历的境也是作诗的好材料,古今有许多好诗就是用这种材料写成的。
再说什么叫作艺术手段。譬如画画,拿起颜色笔来乱涂一阵,算不得艺术手段。先相定了画面的部位,胸中有了成竹,然后下笔。下笔又有种种的斟酌,该直该曲,该淡该浓,一点都不潦草。这样才说得上艺术手段。作诗也一样,有了一种情境,随随便便写出来,算不得艺术手段。通常说:“诗是最精粹的语言。”意思就是诗中所用的词儿和语句比较普通语言尤其不可马虎,必得精心选择,把那些足以传达出情境来的词儿和语句用进去,此外就得一概剔除。试看这首诗的第一节,只用四行文字,已经把主人公和他的环境画出来了。这不是一幅死板的画,“他两只手捧住面孔”这一行更画出了主人公的心理。再看第二节。说“月儿眨眼”,见得海上波浪的动荡。因为波浪动荡,静的定的月儿也像在那里眨眼了。说“引他看”,见得他实在时时刻刻在那里看。尽看尽看,徒然使想念的情更深更切,于是索性不看。但是照耀远近的月亮和滚滚远去的波浪好像在那里挑逗他,非叫他看不可,这就来了个“引”字。以上说的都是显出艺术手段的地方。可以说的当然还有,我预备留给读者自己去揣摩。
末了得说一说韵。这首诗用的是“ang”韵,韵脚是“上”“上”“方”“浪”“乡”“旁”“裳”七个字。诗要念起来觉得和谐有节奏,除了用韵以外,还得在句中各处讲究声调。有的诗不用韵,但声调还是要讲究。这也是所谓“最精粹的语言”的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