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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的二十七堂文学课》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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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

  一条小河,稳稳的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

土堰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倒在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个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一回我们再选读一首诗,就是刊载在前面的。诗不一定用韵,这一首就是不用韵的诗。然而语句极精粹,声调也很和谐。所谓精粹,并不像有些词章家所想的那样,一定要选用一些华丽的或是生僻的字眼,构成一些工巧的或是拗强的句子。那样的作法,高明的旧体诗作者也不赞成,旧体诗虽然用文言来写,但是那样的作法算不得精粹。现在的诗用口语来写,须选用口头的字眼,须依从口头的语调,你如果也想来那么一套,必然写成一些不三不四的怪东西。可是,口语也有精粹不精粹的分别。字眼似是而非,语调啰啰唆唆,三句里头倒有两句废话,说了一大串表现不出一点儿情境:这就距离“精粹”二字很远了。周先生这首诗完全不是那样,所以我们承认它是“最精粹的语言”。所谓和谐,并不专指句尾押韵,也不是“仄仄平平”地有一种固定的腔调。平庸的作者写旧体诗单单顾到这一些就完事了。若在好手,尤其注意的是声调和诗中情境的符合:激昂的情境他用激昂的声调,闲适的情境他用闲适的声调。他不单用事物和思想来表现情境,就在声调里头也透露了大部分的消息。这是不分什么旧体诗新体诗的,凡是好手都能做到这地步。周先生这首诗的声调和诗中情境相符合,所以我们说它和谐。

这首诗很容易明白。小河有它的生命,向前流动就是它的生命的表现。它畅适地流动着,不但它自己快活,微笑,就是田里的稻、草、虾蟆和田边的桑树也都生活安舒,欣欣向荣。这就可以看出一串生命的连锁,大家顺遂,大家快乐。不幸来了一个农夫,起先在小河中筑起一道土堰,后来又加上了一道石堰。农夫这样做,当然有他的需要和想头。但是小河的流动就遇到了阻碍。不但小河,稻、草、虾蟆、桑树的生机也连带地遇到了阻碍。而小河并不是遇到了阻碍就了结的,它“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流动没有路,只好不歇地乱转。于是稻和桑树怀念着它们好朋友的往昔的交情,又怕目前遭难中的好朋友带给它们一些可怕的灾难。草和虾蟆虽然没经明叙,但是意思也无非如此。至于那筑堰的农夫,他“不知到哪里去了”。筑了堰会有什么结果,他当初也许并没有料到,但是对于许多生命给了损害总之是事实。——以上是这首诗中的情境。我们单从小河、稻、桑树等等的本身着想,就觉得它们的挣扎和忧愁入情入理。如果联想到人类社会方面去,更觉得这样的情境差不多随时随地都有。一些人有意无意地给予人家一种压迫,它的影响直接间接传播开去,达到广大的人群。被压迫者的努力挣扎自是不可免的,间接受影响者的切心忧愁也是按不住的,因为大家要保自己的生命。繁复的人间纠纷就从这里头发生出来。不安和惨淡的景象正像筑了两道堰以后的小河边。所以这首诗所捉住的情境是很普遍的。虽然小河并不真有生命,稻和桑树也不真会说话,全篇的材料无非从想象得来。但是想象的根据却是世间的真实。无论作文作诗,这样取材是比较好的办法:情境普遍,使多数读者感到亲切有味,仿佛他们意想中原来有这么一种情境似的。

小河边的不安和惨淡的景象到什么时候才会改变呢?这首诗中没有提到。如果提到了,一则作者突然跑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就破坏了全诗纯粹叙述的统一性;二则呢,太说尽了,不给读者留下自己去想的余地,也是不好。但是我们既然是读者,不妨来想一想这以后的情形。这是不难想象的:若不是谁来拆去那两道堰,就只有等待小河源源不绝地流注,越来越急地乱转,直到潭底的土完全淘去,水再不能往下钻,于是滔滔滚滚地向两岸冲决开来。那时候,小河边就将是另一幅景象了。

这首诗中稻说了一番话,桑树说了一番话。草和虾蟆当然也不妨说话,可是这样太呆板了,并且说来无非稻和桑树那一些意思。所以不再让它们说话,只用“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了事。这是避重复、取变化的方法。

再说这首诗的声调。诗中各行都简短,语句极质朴,和原野中的小河、稻、桑树等等自然物相应。说了“水只在堰前乱转”,又说“便只在堰前乱转”,又说“便只是想流动,想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又说“还只是乱转”,这样反复的叙述,念起来好像就是小河涓涓不息的调子,所谓声调和情境的符合,就指这些地方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