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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廿四 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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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华在利华铁工厂的训练班里渐渐被认为高材生,受到几个指导教师的奖赞。这原不是什么可诧异的事:一般练习生大都是高小毕业的程度,有几个连高小也没有毕业;而乐华却在中学里读了一年半,并且平时不是马马虎虎的,自然会在侪辈里头露出头角来了。他所画的图样有好几幅堂皇地悬挂在教室里;遇到须作记录或者报告的时候,指导教师又常常指派着他。因此在同学的眼光里,他差不多是次于教师的可以请教的人物。几个用功一点的人便包围着他,询问这个,讨论那个。他虽然觉得繁忙,精神上却是很愉快的。

一天晚上,夜课完毕以后,乐华正预备回到宿舍里去,却给一个叫作宋有方的同学喊住了。

“乐华,慢一点走,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乐华回转头来,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正照在他的脸上。

“我做了一篇文字,想请你替我修改一下。”

在训练班里并没有国文的功课;这班练习生离开了学校,却从实际经验上感到了读写技能的需要,于是买一些借一些书籍来阅读,更自己拟定了题目练习作文。其中愈是用功的几个愈嫌得空闲时间太缺少了,从前那样什么事都不做,只是阅读呀,写作呀,游戏呀,运动呀,真成为遥远的旧梦;而且,近旁没有可以请教的人,一切差不多都在暗中摸索,也是非常寂寞的事。宋有方这一篇文字是在夜课之后就寝以前写的,连续写了三四个晚上,才算完了篇。他自己不知道中间有什么毛病,心想乐华或者可以给他一点帮助,故而请乐华替他修改;这还是第一次呢。

“什么题目?”乐华接宋有方的稿纸在手,见第一行写着“机械的工作”五个字,又问道:

“你在这一篇里说些什么话呢?”

“我说机械的工作比人快,比人准确;工人的职务只在管理机械。这个意思当然很平常,然而是我自己的经验,所以把它写出来,借此练习作文。不过一下笔困难就来了。几句话同时在脑子里出现,不知道先写哪一句好。平常说话说了就算了,似乎没有什么疑问,现在要把话写到纸面上去,这样说好呢还是那样说好,疑问便时时刻刻发生了。还有,要把一种比较复杂的东西说明白真是不容易。这一篇里说起自动车床,想了好久才写下去,我自己觉得还是没有说明白。”

说到这里,宋有方用诚挚的眼光看定乐华,恳切地说:

“谢谢你,破费一点儿工夫,替我修改一下吧!我要知道哪一些地方不该这样说,应该那样说;更要知道为什么不该这样说,应该那样说。这并不要紧,随便什么时候交还我指点我好了。我没有先生,我把你当作先生吧!”

乐华紧紧执着宋有方的手,回答道:

“把我当作先生的话,请你千万不要说;你要这样说,便是拒绝我的效劳了。我所知道的,我所能够看出来的,一定尽量告诉你。”

宋有方的眼睛里放出欢喜和感激的光,重复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

乐华便转身向电灯,看宋有方的文字。

一般人站在精美的机械旁边,赞美道:“机械真像个活人,不过是用铁铸成的,不是由血和肉生成的。”

机械比人强得多了。这个话是不对的。机械倘若和人一样,用人好了,用机械做什么?机械工作比人快,又比人准,力量又大到不知多少倍。

机械不止有两只手。人只有两只手。人要机械有几只手,就可以做得它有几只手。

两种工具,人不能同时一同拿。机械便能够同时一同拿,就是几十种工具,也可以同时一同拿。

同时一同做两件事情,人是办不到的,一壁拉锯,一壁推刨,大家办不到的。这样的工作机械办得到。

我们只要看自动车床好了。我们把铁棒装上去,机械就前前后后做着工作。三把成型刀把铁棒做成一根螺丝杆,三把小车刀把螺丝修好。一把专做螺丝头的车刀做成螺丝头,一把刻螺丝的车刀把那一头也刻了螺丝。末了一把切刀切一下,螺丝杆切下来了。这些动作快得很,眼睛总没有那样快。

一件工具做着工,别件工具并不等的。这架机械共有九件工具,九件工具是同时一同工作的。切刀把第一根螺丝杆切下来的时候,刻螺丝的车刀正做第二根,专做螺丝头的车刀也正做第二根,第三根在小车刀那里,第四根在成型刀那里。

人能够做这样的工作吗?不能的。

我们工人做什么呢?我们只须把铁棒装上去,做好了螺丝杆,拿开去。这样看来,机械反而像个老手的工人,我们工人反而像个助手了。不过不同,机械像个老手的工人究竟没有心思,我们工人像个助手然而有心思,机械要用我们的心思去管理的。

乐华看罢,带笑向宋有方说道:

“你这一番话说得很有意思。待我细细看过几遍,替你修改好了。明天晚上一准交还你。”

“明天晚上吗?”宋有方虽然说过并不要紧,但听得明天晚上一准交还的话,不禁高兴得涨红了脸。

第二天晚上,训练班的功课完毕,同学都走散了,只乐华和宋有方留在课室里。窗外的月色和前一天一样地好,秋虫声闹成一片。

乐华将宋有方的原稿和另外一份稿纸授给宋有方道:

“你这一篇分段很清楚;只是有些话嫌得累赘,有些话却含糊不清,又有些字眼用得不很适当。凡是我能够看出来的都替你改了。因为钩钩涂涂看不清楚,索性另外写了一份在这里,请你先看一下,再来给你说为什么要这样改。”

宋有方欢喜万分,眼光落在乐华的改稿上,是铅笔写的二三十行行书。

一般人站在一架精良的机械旁边,往往赞美道:“真像一个铁铸的活人。”

这个话是不对的。倘若机械只和一个人一样,那么人为什么要用机械呢?机械比人强得多了:做起工作来比人敏捷、准确、有力到不知多少倍。

人只有两只手。但是机械可以如人的意,人要它有几只手就有几只手。

人不能同时拿两种工具。但是机械不要说两种,就是几十种也可以。

人不能同时做两件事情,一壁拉锯,一壁推刨,是谁也办不到的。但是机械办得到。

我们看自动车床好了。把铁棒装上去,机械就顺次做着工作。先是三把成型刀把铁棒做成一根螺丝杆,接着三把小车刀把螺丝修整。于是一把专做螺丝头的车刀把一头做成螺丝头,一把刻螺丝的车刀把另一头也刻上了螺丝。这就只剩末一步的工作了:一把切刀把做好了的螺丝杆从铁棒上切下来。这些动作都是很快的;我们在旁边看,眼睛总跟不上车床的动作。

这架机械使用九件工具。一件工具做着工,别件工具并不停在那里等。原来九件工具是同时工作着的。切刀把第一根螺丝杆切下来的时候,刻螺丝和专做螺丝头的车刀正做着第二根,小车刀正做着第三根,成型刀正做着第四根。

人能做这样的工作吗?

站在机械旁边的我们工人干些什么呢?我们只须把铁棒装上去,把做好了的螺丝杆收拾起来罢了。这样,机械好像熟练的工人,我们工人反而像个助手了。不过究竟有点不同,因为那熟练的工人并没有意识,一切须由助手管理、指挥的。

“太费你的心了。其实就在我的稿纸上修改好了,何必全体誊一过呢。”宋有方看完了,眼光还是逗留在纸面上。

“这并不费什么事的。”乐华和宋有方并肩站着,一只手帮他执着稿纸,说道:

“我们把两份稿纸对比着看吧。先看第一段。‘精美’和‘精良’意义虽差不多,可是‘精美’比较偏在形式方面,形容一件艺术品或者一间房间的陈设,那是很适合的。现在形容一架机器,不只说它的形式,连它的工作效能都要说在里边,那就用‘精良’来得适合了。你那句赞美的话太噜苏。现在我替你改为‘真像一个铁铸的活人’,意义并没有减少,然而简练得多了。”

宋有方只顾点头,眼光在原稿和改稿上来回移动着。

“我们再看第二段。要说那样赞美的话是不对的,应该紧接第一段,在第二段开头就说。你却先说了‘机械比人强得多了’,再说‘这个话是不对的’,就成为否认‘机械比人强得多了’这句话了。不是和你的原意正相反背吗?因此,我替你把‘这个话是不对的’提前;把‘机械比人强得多了’移后,作为叙说机械的好处的总冒。你的原稿叙说机械的好处连用两个‘又’字,累赘而没有力量。试辨一辨看,说‘做起工作来比较敏捷、准确、有力到不知多少倍’是不是好一点儿?”

“唔,好一点儿。——不止好一点儿,好得多了。”

“第三、四、五三段都是说人只有什么、只能怎样,而机械远胜于人;所以这三段的形式应该相同,都得用一个‘转折连词’,现在我一律用了‘但是’。话语我都替你改得简练了。第三段的说法尤其要注意,似乎比你的说法稳健了,你觉得吗?还有,‘同时’和‘一同’意义相近,叠用在一起便是毛病,单用‘同时’好了。

“第六段的第二句你用了一个很不适当的‘副词’,便是‘前前后后’。我们说‘前前后后围着河道’,或者说‘前前后后都是敌兵’,可见‘前前后后’是一个表示方位的‘副词’,在这里是用不到的。你原来是顺次的意思,为什么想不起‘顺次’这两个字来呢?”

“经你说破,我也知道应该说‘顺次’的了。可是当初脑子弄昏了,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两个字来。”

“你写自动车床的动作,没有把先后的次序提清楚,就好像各种动作是同时并作的了。你看我替你加上了‘先是’,‘接着’,‘于是’,‘这就只剩末一步的工作了’,不就把各种动作的次序说明白了吗?你昨天说,自己觉得没有说明白,原来毛病就在这些地方。”

“不错,照你替我改的看来,就很明白了。”

“第六段的末了是一句含糊的句子。上面说‘这些动作快得很’,下面为什么忽然说到了‘眼睛’?又为什么说到了‘眼睛’的快慢?粗粗看去,意思是可以懂得的,越加细想便越糊涂了。现在我替你加上了一句‘我们在旁边看’,点明白是去看这些很快的动作,然后接上去说‘眼睛’,便不嫌突兀了。‘眼睛总跟不上车床的动作’和‘眼睛的动作总没有车床那样快’意义相同,但前一个说法用了‘跟不上’,话语就比较灵活有趣味了。

“第七段仍旧说自动车床,所以我把‘这架机械……’这一句提在前头。其余都是些小改动。第八段的‘不能的’可以省去,因为这种反问无须乎回答,谁都知道‘不能的’了。

“末了一段说我们工人把螺丝杆拿开去,并不切当,我替你改为‘收拾起来’。前一个‘反而’是多余的。‘老手’改为‘熟练’,似乎意义周密一点。末一句也犯噜苏的毛病,照我这样说,已经很明白了。”

宋有方索性坐了下来,把稿纸铺在桌子上,埋着头反复细看,回味乐华所说的一切。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热望地说:

“隔几天我再作一篇请你修改,可以吗?”

“当然可以。”乐华亲切地握住宋有方的手。

青纱一般的月光披在他们两个的肩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