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读古文
五四运动以后,大家改用白话文写文章,有少数迷恋骸骨的人,偶然情不自禁地作几篇古文,写几首旧体诗词,便拿“旧瓶装新酒”的比喻来聊以解嘲:他们以为文体虽旧而思想却是新的,正和旧瓶里装着新酒一样。后来用白话作的文章,也有理论和思想都很陈腐的,便有人说:“旧瓶可以装新酒,新瓶也可以装陈酒的。”
其实这些比喻都不切当:酒和瓶是两种东西,而文章的外形与内涵却有连带关系。用白话作的文章固然可以有理论和思想都很陈腐的,但用古文的格调写出来的文章,决不能把现代的学术思想充分发挥。理由很简单:古人的语气不能代表现代人的说话;而古书里的词汇也不够做写现代文的运用。举例来说,六朝人都喜欢作骈文,但六朝人翻译佛经却另创一种新散文,因为骈文的格调不能把经典的原意完全表达出。同样地,我们如果用古文的格调来写一篇讲辩证法的论文,或翻译一篇外国的小说,一定词不达意,连作者或译者自己看了也会莫名其妙的。(用古文来翻译西洋的哲学及文学作品,严复、林纾都尝试过,但就他们的成绩看来,有许多地方把原作的精意遗漏了或改变了。尤其是文学作品,用古文翻译,会把原作的精神完全失去了的。)
古文是骸骨,我们不能把灵魂装进骸骨里去,使它起来跳舞,正和不能用古文的格调来发挥现代的学术思想一样。因此,我们如果为要了解古代的学术思想或鉴赏过去的文学作品,不妨把《庄子》《文选》一类的书选读。但倘妄想靠这些古书来开拓思路,丰富词汇,以增进写作能力,简直是缘木求鱼。尤其是模仿那些古书的格调来写文章,其结果非离开现代,把自己造成一个古董不可。
五四运动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一班在五四时代大声呵斥作古文或旧诗词者为迷恋骸骨的,或曾受五四的洗礼努力用白话写作而现在已成了名的,正在回过头来劝青年们多读《文选》一类的书,以增进写作的能力;或借旧瓶可以装新酒,新瓶也可以装陈酒的比喻,以为文章可以不必讲形式的新旧,很巧妙地把“白话”“文言”并为一谈。无论他们是真正的蒙昧或有意欺骗青年,在客观上不能不认为是时代的反动者。
刊《中学生》杂志40号(1933年12月1日)
署名补之
读经与读外国语
最近教育部发出通令说:“近查各地初级中学及小学有指定经书强令学生诵习者;亦有小学诵习文言,或增加英语、日语等科目者。是不特违背本部所颁中、小学规程及课程标准之规定,抑且加重学生担负,转使算学与自然科学等成绩日趋低劣,殊属非是。”以下的话是令各省教育厅饬知所属中、小学,“所有课程、科目及国文、国语等内容务须遵照法令办理。”这是一道开明的通令,颇可赞许。但是,就从这上边,可以知道现在正有若干中学生、小学生在那里诵习经书,更有若干小学生在那里诵习文言或者英语、日语。若从教育的见地来说,这是大可注意的反动现象和危亡现象;负其责的是教育者或者学生的父兄,而被牺牲的却是学生。
开通的教育者反对中小学生读经,一般顽旧的人便惊骇狂叫:“你们要灭绝经书,你们是洪水猛兽!”这已是十几年前的旧戏了,然而到今日还得重演。其实顽旧的人并没有看得真切,反对中小学生读经的人何尝要灭绝经书,不过对于经书的认识比较正确一点罢了。他们以为经书是我国哲学、史学、文学上的一些材料,大学里研究这些科目的学生拿来下功夫是应该的;中小学生要学习的正多,所学习的正多,所学习的又都是即知即行的事项,不像大学生那样偏于纯理智的研究,所以经书的诵习实非所宜;即使经书里确有了不得的精义,非令中小学生领受不可,也该融化在各种科目里头,以通俗便易的形式呈现于中小学生的面前。试问,这样中庸的见解应当受“洪水猛兽”的毒骂么?但是顽旧的人哪里肯平心静气想一想呢?他们感觉自己的地位不很稳固,他们感觉今日的青年不易管教,他们也叹息于教育的失败,他们也愤慨于国运的危殆,而推求其原因,都归结到学生不读经之故。他们以为只要学生读了经,什么事情就会变好了。于是手里执着教育权的就令学生读经,身为父兄的令子弟读经;谁出来反对时,便炮弹一般轰过去,“你们是洪水猛兽!”照目前的社会状况,他们的不安和伤叹是只有加重不会减轻的。在最近的将来,读经的风气或将更为流行,也未可知。那就要有更多的中小学生陷落在厄运里,而教育部的通令除了供他年编教育史时作为材料以外,也就等于白纸了。
再说小学生读外国语,在上海是很通行的,最简陋的“弄堂学校”里也列有英语的科目。我们且抛开小学生该不该读外国语的问题,单问我们所以要读外国语为的是什么?回答很容易:我们要把外国语作媒介,从而接触外国的文化呀。然而,这只是少数傻子的想头,多数人却自有他们的巧妙的打算。他们艳羡那些“洋行买办江白度”,以为“江白度”的条件是能说外国语,便奉外国语为绝顶重要的科目,父诏其子,师勉其弟,“你要用心把外国语读通才好啊,否则便不能伺候你的外国主人!”从中学时代读起来还嫌来不及,于是小学里也设起外国语的科目来。据我们所知,自从九一八事件发生以后,各地学校颇有添设日语的科目的。他们的动机都由于兵法上所谓“知己知彼”么?我们不甚相信。至少有一小部分存着预备伺候外国主人的想头吧。《颜氏家训》里有一则说:“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一班切望学生子弟作“江白度”的教师父兄便是这个士大夫的同志。他们正配作亡国奴,我们也不想对他们说什么。我们只希望读着外国语的中学生乃至小学生自己清醒一点,不要作这种亡国奴的想头而已。
刊《中学生》杂志46号(1934年6月1日)
未署名
读《教育杂志·读经问题专号》
上月份,《教育杂志》出了一个《读经问题专号》,专门刊载“全国专家对于读经问题的意见”。这个专号所刊专家的文章共有七十多篇,可以说是洋洋大观。所谓读经问题,就是要不要把经书列在学校课程里头,让中小学生去修习的问题。这跟中学生大有关系,所以我们特地提出来报告给我们的读者;读者如果方便的话,不妨取这一期的《教育杂志》来看看。在这里,我们还写一点我们对于这个专号的“读后感”。
经书是什么?是我国古代哲学、文学、政治、经济、民俗等等的总记录,而大部分染上了儒家的色彩的。谁如果是一个这些方面的专门家,或者是大学里研究我国古代哲学、古代文学等等的学生,那么经书是他所必须修习的东西。这层意思我们曾经屡次说过;在《教育杂志》这个专号里,即使是最反对读经的专家,也都这么说。这并非一种主张,乃是当然的事实。
中小学生并不作这方面专门研究;中小学生自有规定在那里的课程。那么,经书对于中小学生绝对不需要,也是当然的事实。为什么偏有一些人主张把经书列入学校课程,非使中小学生修习不可呢?
这由于他们对于经书的认识不同;换一句话说,他们并没有认识什么是经书。他们把经书认作一种符咒似的东西,凡是正人心、治天下、雪国耻、兴民族等等目的,都可以从读经这一个简便的手段来达到。我们不愿意用恶意去测度他们,我们承认他们完全是一片真诚;然而,他们这种迷信符咒的态度,不是和原始民族差不多吗?跟原始民族差不多的人物,而处于教育青年指导青年的地位,这岂不使青年大吃其亏?
在这一个《读经问题专号》里,大概从教育的立场说话的人都不主张让中小学生读经。这本来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一个人只要不抱迷信,懂得一点现实的情状,自然会知道要中小学生读经简直是胡闹。然而,现在教育界中偏多不从教育的立场说话的人,更有教育界以外的人也硬要来管教育界的事,致使那些从教育的立场说话的人有开口为难之感。这是现在教育的实况。因为有这一种实况存在,我们如果把话说得偏激一点,一个少年,一个青年,若不希望取得一张文凭而只想有一些真实的知识和能力的话,实在没有受学校教育的必要。否则我们就得要求学校教育整个的改革——凡是不懂得教育的人不配来说什么话,出什么主张;凡是教育的设施必须切实顾到国家民族的福利跟受教育者的身心健康。
刊《中学生》杂志56号(1935年6月1日)
署名编者
给与学生阅读的自由
我们知道现在中等学校里,对于学生课外阅读书报,颇有加以取缔的。取缔的情形并不一律。有的是凡用语体文写作的书报都不准看。说用到语体文,这批作者就不大稳当。却没有想到给学生去死啃的教科书大多数是用语体文写作的。有的是开列一个目录,让学生在其中自由选择。说目录以外的书报都要不得,谁不相信,偏要弄几种来看,只有一个断然处置的办法——没收!有的更温和一点,并不说不许看什么,却随时向学生劝告,最好不要看什么。一位教师在自修室外面走过,瞥见一个学生手里正拿着一本所谓最好不要看的东西,他就上了心事,跑去悄悄地告诉另一位教师说:“某某在看那种东西了呢!”那诧怪和怜悯的神情,仿佛发见了一个人在偷偷地抽鸦片。于是几位教师把这事记在心上,写上怀中手册,直到劝告成功,那学生明白表示往后再不看那种东西了,他们才算在心上搬去了一块石头。——这虽然温和一点,然而也还是取缔。
这样把学生看作思想上的囚犯,实在不能够叫人感服。学生所以要找一点书报来看,无非想明白当前各方面的情形,知道各式各样的生活而已。既已生在并非天下太平的时代,谁也关不住这颗心,专门放在几本教科书几本练习簿上。当然,所有的书报不尽是对于学生有益处的。但只要学校教育有真实的功效,学生自会凭着明澈的识别力,排斥那些无益的书报。现在不从锻炼学生的识别力入手,只用专制的办法来个取缔,简便是简便了,然而要想想,这给与学生的损害多么重大!把学生的思想范围在狭小的圈子里,教他们像号子里的囚犯一样,听不见远处的风声唱着什么曲调,看不见四围的花木显着什么颜色。这样寂寞和焦躁是会逼得人发疯的。我们曾经接到好些地方学生寄来的信,诉说他们被看作思想上的囚犯的苦恼。只要一读到那种真诚热切的语句,就知道取缔办法是何等样的罪过。
教师和学生,无论如何不应该对立起来。教师不是专制政治下的爪牙,学生不是被压迫的民众。教师和学生是朋友,在经验和知识上,彼此虽有深浅广狭的差别,在精神上却是亲密体贴的朋友。学生要扩大一点认识的范围,做他们亲密体贴的朋友的教师竭力帮助他们还嫌来不及,怎忍把他们的欲望根本压了下去!我们特地在此提出来说,希望做了这种错误举动的教师反省一下,给与学生阅读的自由。
刊《中学生》杂志72号(1937年2月1日)
署名编者
中学生课外读物的商讨
一
这个题目是教育部出给我的。我以为对于诸位同学来说,这个题目的确很关重要,为着自己的知识和能力的长成起见,你们本就应该仔仔细细想一想。我说的不过是我个人想到的一些意思,也许多少可以供你们作参考。你们听了我说的,如果对于课外读物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对于利用课外读物有了更适当的方法,就是我的荣幸了。我准备分两次来讲。这一次讲两个节目:一个是课外读物的必需,一个是课外读物的类别。下一次再讲怎样阅读课外读物。
课外读物是必需的吗?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谁都知道是必需的。但为什么是必需的呢?这有给以回答的必要。假如回答不出来,或者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都不能算已经懂得了课外读物是必需的。
和课外读物相对的,自然是课内读物。课内读物指的什么呢?无非是各科的教科书,也有不用教科书而用讲义的,那讲义也是课内读物。要知道,教科书和讲义的编撰,都不是由编辑员和教师自作主张的,须得根据教育部颁布的“课程标准”。“课程标准”详细规定着各科教材的内容纲要;编辑员编撰教科书,教师编撰讲义,都得按照规定的内容纲要,逐一加以叙述或说明;叙述和说明还不能过分详细繁复;要不,每一科的教科书和讲义都将成为很厚的一部书。所以教科书和讲义还只是一个纲要,比“课程标准”规定的内容纲要略为详明的纲要。单凭这个略为详明的纲要来学习是不济事的,所以还得请教师来给学生讲授,教师的讲授并不重在文字的解释,而重在反复阐明教科书和讲义所提及的内容。万一学生把教师所讲授的某一部分忘记了,翻开教科书和讲义来看,就可以唤起记忆,追回那些忘记了的。说到这里,你们就可以明白教科书和讲义的作用了:在学习之前,不过提示纲要;在学习之后,不过留着备忘罢了。
课内读物的作用既然不过如此,就见得课外读物的必需了。读了历史教科书,再去找一些关于历史的课外读物来看,读了动物讲义,再去找一些关于动物的课外读物来看,其意义等于在教室里听教师的反复阐明的讲授。教师的讲授限于授课的时间,实际上还是只能作扼要的叙说,举几个简单的例子;课外读物却不受什么限制,叙说尽可详尽,举例尽可繁富,你要知道历史上某一事件的前因后果,你可以看专讲这一事件的书;你要知道某种动物的生活详情,你可以去看专讲这种动物的书;看过以后,对于教科书和讲义中所提示的,教师口头所讲的,你就有了更深更广的印证。任何知识都是这样的,仅仅浮在面上,猎涉一点儿概要,是没有多大用处的;越是往深里往广里去研求,越是容易豁然贯通,化为有用的经验。而课外读物,正是引导你往深里广里去研求的路径。
以上说的是你们学习各种科目,为了求得深切的了解,单读教科书和讲义是不够的,还必须找与各种科目有关的课外读物来看。
除了与各种科目直接有关的读物以外,你们还要看其他的课外读物。譬如,你们修养身心,不但在实际生活中随时留意,还想知道古人今人是怎么说的,以便择善而从;这时候,你们就得看关于修养的书。你们要认识繁复的人生,理解他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不仅为了领受趣味,还想用来陶冶自己,使自己的人格更为高尚;这时候,你们就得看各种文学作品。国难日重一日,这是无可讳言的,你们深感“知己知彼”的必要,在“知彼”这个项目下,你们自然而然想知道日本的一切情形;这时候,你们就得看关于日本的书。广义地说,这些书也和各种科目有关:关于修养的书,可以说是公民科的课外读物;各种文学作品,可以说是国文科的课外读物;关于日本的书,可以说是历史科地理科的课外读物。可是这些书讲的并不限于教科书和讲义的范围,更不是教科书和讲义的详尽的注脚,因而跟前面所说的那些书究竟有所区别。前面所说的那些书通常称作参考书,是学习各种科目的辅助品;这些书却直接供应实际生活的需要。实际生活中需要什么,你们才去找什么书来看,为了充实你们的生活,你们必须扩大阅读范围,去看各科参考书以外的各种性质的课外读物。
对一个中学生来说,有两种习惯是必须养成的。哪两种习惯呢?一是自己学习的习惯,一是随时阅读的习惯。无论什么事物,必得待教师讲授过了才去关心,教师没有讲授过的,即使摆在眼前也给它个不理睬,这种纯粹被动的学习态度是万万要不得的。你们大概听说过“举一反三”的话吧,教师的讲授无论如何详尽,总之只是“举一”;学校教育所以能使学生终身受用,全在乎让学生受到锻炼,养成“反三”的能力。教师决不能把学生所需要的事事物物一股脑儿教给学生,学生在一生中需要的事事物物却多到不可以数计,如果没有“反三”的能力,只有随时碰壁而已。所以,纯粹被动的学习态度必须彻底打破。学生不应该把教师的讲授看作学习的终极目的;教师的讲解只是发动学习的端绪,学生必须自己再加研求,才可以得到能运用于实际生活的知识和能力。即使教师不曾讲到的,不曾给过端绪的,学生为了实际生活的需要,也必须自找门径加以研求,这才是自动的学习态度,也就是自己学习的态度。凡是态度,勉强装扮是不行的,勉强装扮只能敷衍一时,不能维持永久;必须养成习惯,行所无事而自然合拍,才能历久不变,终身以之。所以单知道应该采取自己学习的态度是不够的,尤其重要的是要养成自己学习的习惯。
自己学习不限于看书,从实际事务中历练,对具体事物的观察、推究、试验,都是自己学习的方法。可是书中积聚着古人今人的各种经验,收藏着一时找不到手的许多材料,对于自己学习的人来说,书究竟是必须发掘的宝库。因此阅读课外读物实际上有双重的效果,除了随时得到各种新的收获外,还可以逐渐养成自己学习的习惯。
你们大概也听说过一些文化发达的国家,它们的人民是如何地爱好读书,学问家不必说了,就是商店里的店员,工厂里的工人,也都嗜书如命,得空就读书成了习惯。你们再想想自己的周围,家里的人有几个是经常读书的?亲戚朋友中有几个是经常读书的?如果你们花点儿工夫考察一下,就会知道那些企业家就很少经常读书的,政治家中嗜书如命的也不多,甚至大学教授,除了他们所教的课本以外,有的也不再读什么旁的书了。我国一向把求学叫作“读书”,又以为求学只是学生该做的事,不当学生了就无须再求学,也就用不着再读书了。这个观念显然是错误的,而普遍不读书的现象正是这个错误的观念造成的。大家都说我国的国力不如人家。所谓国力,不限于有形的经济力量、军事力量等等,一般民众的精神和智慧也占着重要的成分;普遍的不读书,民众的精神如何能振奋起来?智慧如何能得到发展?跟经济力量军事力量的不如人家相比较,普遍的不读书至少有同等的严重性。
不爱读书的中年人和老年人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了,除非他们忽然觉悟,感到读书的必需,自己去养成读书的习惯。可是青年人为了充实自己,也为了充实我国的国力,非在学生时代养成随时阅读的习惯不可。所有的青年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么在不久的将来,我国就可以成为一个普遍爱好读书的国家。随时阅读的习惯,不是读几本教科书和讲义能够养成的。教科书和讲义是教师指定要读的,而要养成的,却是不待别人的指定,能随时阅读自己所需要的书的习惯。教科书和讲义不过是一个比较详明的纲要,而要养成的,却是不以只知道一个纲要为满足,能随时阅读内容丰富体裁各异的书的习惯。这种随时阅读的习惯,只有多读课外读物才能养成。
至于课外读物的类别,依据前面所说的,大致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各种科目的参考书。如学习了动物学植物学,再去看一些有关生物学方面的书,学了物理学化学,再去看一些讲这些科学家发现和发明的书,这些书就属于这一类。第二类是关于修养的书,如伟大人物的传记,学问家事业家的言行录,都属于这一类。第三类是供欣赏的书,小说、剧本、文集、诗歌集,都属于这一类。第四类是供临时需要的书。如预备练习游泳之前,去看一些讲游泳方法的书;当社会上发生了某种问题的时候,去看一些关于某种问题的书,这些书就属于这一类。
这样分类,并非由书的本身着眼,而是以读书的人如何利用这些书作为依据的。同一部书,由于读它的目的不同,可以归到不同的类别中去。譬如一部《史记》,如果作为历史科的补充来读,当然属于第一类;如果为了欣赏它的雄健的文笔和生动的描写,就属于第三类了。一部《论语》,如果作为领受儒家的伦理来读,当然属于第二类;如果为了知道《论语》是怎样的一部书,就属于第四类了。还有一点必须说明的,读一本书的目的虽有所专注,但是读过以后,所受的影响并不限于原来的目的。为着参考去读《史记》,多少也会欣赏到一点儿《史记》的文笔的雄健和描写的生动。为着修养去读《论语》,同时也会了解《论语》是怎样的一部书。我们只能这样认定,为着某个目的去读某一部书,就把某一部书归入哪一类。
现成的书并不是都为中学生编撰的,因而有许多不是中学生所能理解所能消化的。尤其是古书,除了内容外,还有文字上的种种障碍。就像方才说到的《史记》和《论语》,恐怕高中学生也难以通体阅读,没有丝毫疑难。如果能各编一个删节本,把不很重要的部分删去,再加上简明精当的新注,前面再加一篇导言,说明这本书的来历,指示这本书的读法,方能适合中学生阅读。因为提到了两部古书,才引起了我的这一番话,中学生需要的课外读物多数不是古书。但是不管怎么说,现成的书大多不很适合中学生的理解能力消化能力,所以特地而又认真地为中学生编撰各种科目的课外读物是十分必要的。出版界现在渐渐地明白了这一点,而且正在努力,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除了整本整部的书,各种各样的杂志也是课外读物。杂志上的文章,可以归入第三类第四类的居多,其中属于第四类的尤其重要,当社会上发生了某种问题的时候,杂志上会及时地有所论述,这是其他的课外读物所不能代替的。至于第一类,专供学习某一科目作参考的杂志,现在还不多见,希望出版社看到中学生的需要,将来能办起来。
这一次,我就讲到这里为止,其余的话留到后天再讲。
1937年5月20日讲
二
上一次,我讲了课外读物为什么是必需的,还依据阅读的目的不同,把课外读物分为四类。又说阅读课外读物可以养成两种好习惯:自己学习的习惯和随时读书的习惯。这一次主要讲怎样阅读课外读物。在讲之前,我想先说一个另外的问题。
我知道各地的中学,大体上是鼓励学生阅读课外读物的,但是往往指定某些读物必须加以取缔,不准学生阅读;被取缔的大多是暴露现实的文学作品和关于政治经济的叙述和评论。学校当局采取这种措置,我们可以体谅他们的善意和苦衷:他们无非要学生思想纯正,感情和平,不为偏激的震荡的东西所扰乱;他们取缔的,就是他们认为偏激的震荡的那些读物。但是他们不想一想,对于学生来说,最重要的是培养明澈的识别力。学生有了明澈的识别力,对某一件事物应该有怎样的看法,什么议论应该赞同,什么议论应该反对,就会自己作出判断。学生要是没有明澈的识别力,你要学生坚持的东西即使都是对的,学生也不明白到底对在哪儿;你要学生回避的东西即使真是要不得的,学生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不得。而取缔某些读物的做法,正剥夺了学生自己锻炼识别力的机会。
学校当局大概不会不知道,取缔的办法实际上是无法彻底做到的。越是不准阅读的东西,越是想弄一本来看看,这是青年人的常情。为了遵守学校的禁令,在学校里固然没有人看那些被取缔的读物了,可是出了学校的大门,只要能弄到手,尽不妨自由阅读。再进一步说,学生即使出了学校也不去看那些读物,社会上的各种现象罗列在学生眼前,各种议论在学生耳边沸沸扬扬,学生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对的不对的,要得的要不得的,学生在生活中既然随时都得碰到,那就只有用明澈的识别力去判断,才可以立定脚跟,知所取舍。学校当局取缔某些读物固然出于善意和苦衷,实际上只是个消极的不很有效的方法;积极有效的方法要从锻炼学生的识别力着眼;不采取取缔的措置,让学生自由地阅读,同时给学生以平正的通达的指导,使学生的识别力渐渐地趋向正确,趋向坚定。经过这样的锻炼而养成的识别力,不但在学生时代有用,简直可以终身受用不尽。这样的效果,不是比漫然取缔某些读物强得多吗?希望学校当局为学生的利益着想,仔细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学生在阅读课外读物的时候也应该明白,写在书上的东西并不是完全可以信赖的。阅读固然要认真,但是尤其重要的是要抱着批判的态度,要区别哪些是应该接受的,哪些是不该接受的,不能“照单全收”。不加区别地“照单全收”绝对不是妥当的读书方法,也不能提高自己的识别力。那么批判用什么作为标准呢?我想,用“此时”“此地”来作标准,大致不会出什么错。凡是跟“此时”和“此地”相适应的,大概是可取的,当然还得经过实践的检验;凡是跟“此时”和“此地”不相适应的,一定是不可取的,至多只可以供谈助而已,决不能作为自己的行动方针和生活目标。
阅读课外读物,首先不能不谈到时间问题。中学里科目繁多,各科的教科书和讲义都得在课外温习,还有笔记和练习等作业大部分得在课外做,要划出充裕的时间来阅读课外读物,事实上是办不到的。上一次我说过了,阅读课外读物可以养成随时读书的习惯,这就要每天阅读,持之以恒,时间少一点儿倒不妨事。有的书读起来并无困难,一个钟头可以阅读一万字,即使要费点儿心思的,一个钟头也可以读五千字。就以五千字算吧,一本十万字的书,每天读一个钟头,二十天就可以读完。二十天读一本书,一年不就可以读完十八本吗?从初一到高三这六年里年年如此,不就可以读完一百零八本吗?这就很可观了。一年里头还有两个不短的假期,暑假和寒假,都是阅读课外读物的好时机,假如每天读三个钟头,这不算太多吧,两个假期合起来作为八个星期计算,就有一百六十八个钟头,至少可读完八本书,六年又是四十八本。所以时间并不是不充裕,只要坚持不懈,成绩是很可观的。
上一次,我说课外读物大致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各种科目的参考书;第二类是关于修养方面的书,第三类是供欣赏的书,第四类是供临时需要的书。因为读书的目的不同,阅读的方法也就各异。读第一类和第四类读物,目的只求理解。只要读过之后,能通体理解书中所说的内容就可以了。譬如在物理课上学到了杠杆定理,你想多知道一些杠杆的实际应用,就可以找一本这样的书来看;你学游泳,想知道一些游泳的方法,就可以找一本游泳入门之类的书来看:读这些书,只要达到了目的,理解了书中的内容,你就不妨把书丢开;如果真个理解了,就会终身难忘,不必再看第二回了。至于作者的身世,作者写书的旨趣是什么,作者的文笔怎么样,都可以不必过问,因为对于理解杠杆的运用和游泳的方法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是阅读的时候必须认真,不能放过一个词语的涵义,一句话语的真义,决不能采取不求甚解的马虎态度,以致造成曲解和误解。
阅读第二类和第三类读物,可不能但求理解。读第二类书,目的在于修养身心,是要躬行实践的。读第三类书,目的在于跟着作者的眼光去观察社会,体会人生。所以阅读这两类书,不但要理解书中的内容,还要对作者有充分的认识。在读这两类书的时候,其实等于和作者交朋友,由文字作媒介,求得与作者心心相通。但是光靠一两本书,对作者的理解究竟是有限的,还有进一步熟悉他的生平的必要。阅读一位哲人的言行录,同时要考求他生活的历史时代,他一生的重要事迹;阅读一位作家的文学作品,同时要考求他对生活的态度,他创作的时代背景:经过一番考求,得到的益处就会比仅仅读他的一两本书多得多。这两类书往往不能读过一回就算了事。第一回读,在这一方面得到了若干解悟,第二回读,又在另一方得到了若干解悟,或者解悟一回比一回深入。善于读这两类书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有些书竟能使人终身阅读而不感厌倦,好像是发掘不完的宝藏,每读一回总会有新的收获。
无论读哪一类书,都必须使用工具书,如字典、辞典、图表等等。要知道一个字的精密的解释,一个词语的正确的涵义,就得翻查字典和各科辞典。要知道一个地方的正确位置,就得翻查地图。要知道各种东西的实相,就得翻查各种图谱。要知道一个人物的经历,一件事情的概要,就得翻查年谱和大事表。工具书是不开口的顾问,会回答你的各种疑难;工具书又是包罗万象的博物馆,能让你查考各种想知道的事物。个人要置备所有的工具书是办不到的,你得尽量利用学校图书馆和公立图书馆里的工具书。在阅读各种课外读物的同时,你得熟悉各种工具书,养成查阅工具书的习惯。
有的书比较容易读,读起来用不着花多大的力气,有的书比较艰深,读起来并不怎样松快。但是无论什么书,都不能让眼光像跑马似的溜过就算,一定要集中心思,把注意力放在书上。这是第一。第二,一口气直往下读,不如每读一段,稍稍停一停,回过头去想一想这一段主要说了些什么。一口气往下读往往不能消化,好像囫囵吞枣一个样;停下来想一想就像咀嚼一个样,才能辨出真的滋味来。对于第二类和第三类的课外读物,尤其需要下这个功夫。第三,想到了什么,不妨随时提起笔把它记下来,这就是读书笔记。想的时候往往比较杂乱,比较浮泛;写下来就非有条有理不可了,非切切实实不可了:所以写读书笔记是督促自己认真阅读的一个好办法。读书笔记或者采用列表的形式,或者采用杂记的形式,可以根据所读的书的性质而定。
讲述读书方法的书和文章,都应该看,懂得了方法,往往可以“事半功倍”。大多数书的前头都有序文,序文有的介绍这本书的内容,有的介绍这本书的作者,有的指导这本书的读法。在读本文之前,先读一遍序文,也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的话讲到这里为止了。我自己知道讲得比较乱,也有没有讲到的地方。请诸位同学代我求你们的老师修正和补充。
1937年5月22日讲
刊《播音教育月刊》1卷9期
署名叶圣陶
给少年儿童多介绍课外读物
学校、团、队和图书馆、阅览室各方面,常给少年儿童介绍些课外读物,同时用不同的方式对少年儿童进行阅读指导。读过之后还开个会,让少年儿童谈谈阅读的心得,交流阅读的经验。这种情形越来越普遍,真是少年儿童莫大的幸福。从前的少年儿童哪曾受到这样的关怀?唯有在今天,少年儿童的道德品质和文化知识各方面受到充分的培育,为往后的发展开辟了无限的前途。
介绍给少年儿童的课外读物,绝大部分是革命故事,各方面模范人物的故事,富于现实意义的文艺作品。少年儿童非常喜爱这一类读物,他们整个儿心灵钻进读物里去,仿佛生活在那些场景之中,跟那些英雄人物结成亲密的友谊,有时候仿佛跟英雄人物合而为一,英雄人物的行动、思想、欢乐、哀愁,好像就是自己的行动、思想、欢乐、哀愁。这样的潜移默化,影响最深远,好处说不尽。因此,少年儿童社会主义觉悟的提高,共产主义道德品质的培养,阅读这一类读物肯定是重要途径之一。
由于著作界和出版界的努力,今后这一类读物出版将更多。介绍工作似乎注意两点:一是及时,二是精选。随时留心新的出版物,发见值得号召少年儿童阅读的,立刻推荐,使他们先睹为快,这是及时。数量既然多了,选择不妨从严,相互比较之后,推荐一些更好的,淘汰一些次好的,这是精选。此外,阅读指导似乎该精益求精。这一类读物对少年儿童的好处既然在潜移默化,就得让他们在认真阅读之中自己有所领会,而不宜把他们能够领会的先给指出来。自己领会出于主动,印象深,经人家先给指出来然后去领会,未免被动,印象可能浅些。假如上述的想法可以得到承认,那么阅读指导就该从某一读物的具体情况出发,给少年儿童种种的启发,或者给指出些着眼的关键,或者给提出些思考的问题,使他们自由阅读而不离乎正轨,自己能得到深切的领会。打个比方,阅读指导犹如给走路的人指点某一条路怎么走,而不是代替他走,走路的人依照指点走去,非但不走冤枉路,而且见得广,懂得多,心旷神怡,连声说“不虚此行”,同时衷心感激给他指点的人。总之,阅读指导是思想工作又是技术工作,越深入,越细致,受指导的方面得益越大,前面说要精益求精,就是为此。
给少年儿童介绍课外读物,范围还要扩大些,过去的情形嫌不够广。
要介绍一些地理方面(包括天文方面)的读物,如旅行记、探险记、星空巡礼记之类。要介绍一些历史方面的读物,如历史故事、创造发明故事、历代名人传略之类。要介绍一些有关生物的读物,小至一种昆虫,大至成片森林,凡可以引起双察研究的兴趣的都好。要介绍一些有关物理、化学的读物,电灯为什么发光,钢铁为什么生锈,诸如此类,凡可以养成查根究底的习惯的都好。要介绍一些有关工业、农业的读物,工厂里怎么样操作,田地里怎么样耕种,怎么样改进应用的工具,怎么样提高产品的质量,诸如此类,凡可以加强动手的欲望,巩固劳动的习惯的都好。
以上说的各类读物,就知识的门类而言,不超出小学高年级和初级中学设置的课程。课堂里教的是最基本最主要的东西,各种课本是这些东西的扼要的记载和说明,都要求学生能够记住它,消化它。再给他们一些有关的课外读物,内容比课本丰富些,写法比课本生动些。他们阅读的时候感到触类旁通的乐趣,读过之后怀着再读同类的其他读物的强烈愿望。这样,不但课内学得的东西更加巩固,求知欲也更加旺盛了。说起求知欲,该是教育工作者必须注意的事儿。知识那么多,哪里教得尽?样样知识一定要待老师教了才懂得,也不是办法,教育虽然着重在“教”字,最终目的却在受教育者“自求得之”。因此,课堂教学除把最基本最主要的东西教给学生外,要随时顾到促进学生的求知欲。而介绍以上说的各类课外读物,也是促进求知欲的一个方法。唯有老守在屋子里的人,经常少见少闻,才能安于少见少闻。出去跑跑,接触异方殊俗,经历名山大川,知道世界那么广大,未知远胜已知,就尽想往外跑,再不愿守在屋子里了。多给少年儿童介绍些课外读物,就好比推动他们出去跑跑,要他们从而发生无穷的兴趣,立下跑遍全世界的宏愿。再说,如想象力,如创造力,不是也要注意培养的吗?这些能力都以求知欲为根基,如果对求知很淡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有什么想象和创造?课外读物既能促进求知欲,也就有培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功效。就这么附带说一句,不再细说。
以上说的各类读物,目前还不太多。在不太多的数量中,也还有不很适于少年儿童的,虽然写作意图是专供少年儿童阅读。但是,如果扩大选择的范围,不管写作意图是不是专供少年儿童阅读,只要跟少年儿童的需要和接受能力大致相宜的就入选,那一定能选出一批来,各门各类或多或少都有一些。
阅读指导当然还是要。知识性的读物该怎么样进行阅读指导,跟文艺性的读物的阅读指导有什么异同,要仔细研究。如果某学校某地区的少年儿童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一类读物,开始介绍给他们的时候,似乎该作一番郑重而适当的宣传鼓动。慎之于始,经常是取得成功的好经验。
以下说另外一点意思。少年儿童要阅读知识性的读物,可是知识性的读物不太多,这种情况要从速改变。近年来特地为少年儿童写书的作家多起来了,他们应该受到热烈的感谢。希望他们在童话、小说、诗歌之外,也写一些旅行记、历史故事、创造发明故事之类的书,这些书虽说是知识性的,并不排斥文艺性,而且文艺性越强越好。希望工程师、农艺家、各方面的建设工作者和研究工作者都来为少年儿童写书,他们从辛勤劳动中得到的经验和成就,只要拿出一点一滴来,就是少年儿童智慧方面很好的润泽。有些同志往往这样说,事情倒是应该做也愿意做,可惜他们不了解少年儿童。实际未必然,谁都是从少年儿童时期成长起来的,回忆一番,就有亲切的了解。再说,谁的周围都有些少年儿童,虽说关系有深有浅,接触有久有暂,总不会对他们绝然不了解。根据了解,设身处地地为少年儿童着想,该写些什么,该怎么样写,自然都有眉目了。学校教师最了解少年儿童,更是义不容辞。固然,写书的事未必人人能做,可也没规定谁才配做。尝试去做,多考虑,多商量,锲而不舍,不能做的就变为能做了。
出版少年儿童读物的出版社要注意组织这方面的稿子,在选题计划中,知识性的读物要占一定的分量。教育的方针政策,学校和少年儿童的实际情况,都要很好地掌握,选题计划才能真正切合需要。对于适于写稿的作者,最要紧的是想办法鼓起他们的积极性,使他们深切感到非为少年儿童写些东西不可。书该怎么样写,取材怎么样,体例怎么样,笔调怎么样,当然是作者的事,但是出版社也要好好研究,把研究所得提供作者参考。稿子写成了,请教育工作者看看,请少年儿童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斟酌他们的意见,再行加工,直到无可加工了,然后出版。所以要这样做,无非为广大的少年儿童着想,希望他们得到最大的利益。
报刊方面做评介工作,也要注意这一类知识性的读物。过去的情形是文艺性的读物注意得多,知识性的读物注意得少。一篇简要精当的评介文章登出去,好的读物就像长了翅膀,飞到广大读者心灵的窗户前,等候开窗欢迎。报刊有义务使好的读物长翅膀。
给少年儿童更多的课外读物,说得严重点儿,这是对世界的明天负责任的大事。为庆祝今年的国际儿童节,特地写这篇短文,向有关各方面请教。
1959年5月22日作
原题《给少年儿童更多的课外读物》
刊6月1日《光明日报》
署名叶圣陶
给中学生介绍古书——读《经典常谈》
学校国文教室的黑板上常常写着如下一类的粉笔字:“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三传:公羊传,谷梁传,左传。”学生看了,就抄在笔记簿上。
学期考试与入学考试,国文科常常出如下一类的测验题目:“《史记》何人所作?《资治通鉴》何人所作?”“什么叫‘四书’?什么叫‘四史’?”“司马相如何代人?杜甫何代人?他们有哪一方面的著作?”与考的学生只消写上人名、书名、朝代名就是。写错了或者写不出当然没有分数。
曾经参观一个中学,高中三年级上“中国文学史”课,用的是某大学的讲义《中国文学史要略》,方讲到隋唐。讲义中提及孔颖达的《五经正义》、杜佑的《通典》、王通的《中说》等,没有记明卷数,教师就一一写在黑板上,让学生一一抄在本子上。在教室里立了大约半点钟,没听见教师开一声口,只看见他写的颇为老练的一些数目字。
书籍名、作者名、作者时代、书籍卷数,不能不说是一种知识。可是,学生得到了这种知识有什么受用,咱们不妨想一想。参与考试,如果遇到这一类的测验题目,就可以毫不迟疑地答上去,取得极限的分数,这是一种受用。还有呢?似乎没有了。在跟人家谈话的当儿,如果人家问你“什么叫‘四史’?”你回答得出就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你的脸上自然也会有一副踌躇满志的神色,可惜实际上谈话时候把这种问题作话题的并不多。
另外一派人不赞成这种办法,说这种办法毫无道理,不能叫学生得到真实的受用。这个话是千真万确的。他们主张,学生必须跟书籍直接打交道,好比朋友似的,你必须跟他混在一块,才可以心心相通,彼此影响,仅仅记住他的尊姓大名,就与没有这个朋友一样。这个话当然也没有错,可是他们所说的书籍范围很广,差不多从前读书人常读的一些书籍,他们主张现在的学生都应该读。而且,他们开起参考书目来就是一大堆,就说《史记》吧,关于考证史事的有若干种,关于评议体例的有若干种,关于鉴赏文笔的有若干种。他们要学生自己去摸索,把从前人走过的路子照样走一遍,结果才认识《史记》的全貌,这儿就有问题了。范围宽广,从前读书人常读一些书籍都拿来读,跟现代的教育宗旨合不合,是问题。每一种书籍都要由学生自己去摸索,时间跟能力够不够,又是问题。这些问题不加注意,徒然苦口婆心地对学生说:“你们要读书啊!”其心固然可敬,可是学生还是得不到真实的受用。
现代学生的功课,有些是从前读书人所不做的,如博物、理化、图画、音乐之类。其他的功课,就实质说,虽然就是从前读书人学的那一些,可是书籍不必再用从前人的本子了。一部历史教本就可以摄取历代史籍的大概,经籍子籍的要旨,这自然指编撰得好的而言。现在有没有这样好的教本,那是另一问题。试问为什么要这么办?为的是从前书籍浩如烟海,现代的学生要做的功课多,没有时间一一去读它。为的是现代切用的一些实质,分散在潜藏在各种书籍里,让学生淘金似的去淘,也许淘不着,也许只淘着了一点儿。尤其为的是从前的书籍,在现代人看来,有许多语言文字方面的障碍。先秦古籍更有脱简错简,传抄致误,清代学者校勘的贡献虽然极大,但是否完全恢复了各书的原样,谁也不敢说定。现代学生不能也不应个个劳费精力在训诂校勘上边,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为实质的吸收着想,可以干脆说一句,现代学生不必读从前的书。只要历史教本跟其他学生用书编撰得好,教师和帮助学生的一些人们又指导得法,学生就可以一辈子不读《论语》《庄子》,却能知道孔子、庄子的学说;一辈子不读《史记》《汉书》,却能明晓古代的史迹。
可是,有些书籍的实质和形式是分不开的,你要了解它,享受它,必须面对它本身,涵泳得深,体味得切,才有得益。譬如《诗经》,就不能专取其实质,翻为现代语言,让学生读“白话诗经”。翻译并不是不能做,并且已经有人做过,但到底是另外一回事;真正读《诗经》,还得直接读“关关雎鸠”。又如《史记》,作为历史书,尽可用“历史教本”“中国通史”之类来代替;但是它同时又是文学作品,作为文学作品,就不能用“历史教本”“中国通史”之类来代替,从这类书里知道了楚汉相争的史迹,并不等于读了《项羽本纪》。我想,要说现代学生应该读些古书,理由应该在这一点上。
还有一点,如朱自清先生在这本《经典常谈》的序文里说的,“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有一位外国教授说过,阅读经典的用处,就在教人见识经典一番。这是很明达的议论。再说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国民,至少对于本国的经典也有接触的义务。”一些古书,培育着咱们的祖先,咱们跟祖先是一脉相承的,自当尝尝他们的营养料,才不至于无本。若讲实用,似乎是没有,有实用的东西都收纳在各种学科里了;可是有无用之用。这可以打个比方,有些人不怕旅行辛苦,道路几千,跑上峨嵋金顶看日出,或者跑到甘肃敦煌,看石窟寺历代的造像跟壁画。在专讲实用的人看来,他们干的完全没有实用,只有那股傻劲儿倒可以佩服。可是他们从金顶下来,打敦煌回转,胸襟扩大了,眼光深远了,虽然还是各做他们的事儿,却有了一种新的精神。这就是所谓无用之用。读古书读的得其道,也会有类似的无用之用。要说现代学生应该读些古书,这是一个理由。
这儿要注意,“现代学生应该读些古书”,万不宜忽略“学生”两字跟一个“些”字。说“学生”,就是说不是专家,其读法不该跟专家的一样(大学里专门研究古书的学生当然不在此限)。说“些”,就是说分量不能多,就是从前读书人常读的一些书籍也不必全读。就阅读的本子说,最好辑录训诂校勘方面简明而可靠的定论,让学生展卷了然,不必在一大堆参考书里自己去摸索。就阅读的范围说,最好根据前边说的两个理由来选定,只要精,不妨小,只要达到让学生见识一番这么个意思就成。这本《经典常谈》的序文里说:“我们理想中一般人的经典读本——有些该是全书,有些只该是选本节本——应该尽可能地采取他们的结论;一面将本文分段,仔细地标点,并用白话文作简要的注释。每种读本还得有一篇切实而浅明的白话文导言。”现代学生要读些古书,急切需用这样的读本。口口声声嚷着学生应该读古书的先生们,似乎最适宜负起责任来,编撰这样的读本。可是他们不干,只是“读书啊!读书啊!”地直嚷;学生实在没法接触古书,他们就把罪名加在学生头上,“你们自己不要好,不爱读书,叫我有什么办法?”我真不懂得他们的所以然。
朱先生的《经典常谈》,却是负起这方面的责任来的一本书,它是一些古书的“切实而浅明的白话文导言”。谁要知道某书是什么,它就告诉你这个什么,看了这本书当然不就是读了古书,可是古书的来历,其中的大要,历来对于该书有什么问题,直到现在为止,对于该书已经研究到什么程度,都可以有个简明的概念。学生如果自己在一大堆参考书里去摸索,费力甚多,所得未必会这么简明。因这本书的导引,去接触古书,就像预先看熟了地图跟地理志,虽然到的是个新地方,却能头头是道。专家们未必看得起这本书,因为“这中间并无编撰者自己的创见,编撰者的工作只是编撰罢了”(序文中语);但是这本书本来不是写给专家们看的,在需要读些古书的学生,这本书正适合他们的理解能力跟所需分量。尤其是“各篇的讨论,尽量采择近人新说”(序文中语),近人新说当然不单为它“新”,而为它是最近研究的结果,比较可作定论,使学生在入门的当儿,便祛除了狭陋跟迂腐的弊病,是大可称美的一点。
这本书所说经典,不专指经籍,是用的“经典”二字的广义,包括群经、先秦诸子、几种史书、一些集部,共十三篇。把目录抄在这儿:《说文解字》第一;《周易》第二;《尚书》第三;《诗经》第四;“三礼”第五;“《春秋》三传”第六(国语附);“四书”第七;《战国策》第八;《史记》《汉书》第九;诸子第十;辞赋第十一;诗第十二;文第十三。前头十一篇都就书讲;末了“诗”“文”两篇却只叙述源流,不就书讲,“因为书太多了,没法子一一详论,而集部书的问题也不像经、史、子那样重要,在这儿也无需详论”(序文中语)。
1943年6月3日作
原题《读〈经典常谈〉》
刊《中学生》月刊66期
署名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