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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婴国》7.从龙成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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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婴问题很多,巨婴问题很大。

巨婴都是全能自恋的龙。

全能自恋,是国人各种问题的核心。

那么,是不是该灭了这条全能自恋的龙?

No!

相反,我们应该拥抱我们内心的这条中国龙,将它的活力,展现在这个世界上,它是热情、创造力、乐趣、智慧、美好等一切生的能量之源。

只是,它需要被驯服,而驯服的力量来自爱与链接。只要一条龙,能真切地与另外一条龙,建立真实而饱满的链接,它就被驯服了。

被驯服后,龙,就从神或魔,变成了人,并且,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人。

禁闭了这条龙的中国式好人,是一个假人。

爱,就是答案

假如说,大二的时候,我给自己出了一道题——“中国人的人性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可以说,我以后的心理学努力,都是在寻找这道题的答案。

这个过程,也像是破案。

为什么是孝道文化?

为什么孩子得听父母的话?

为什么是集体主义?

为什么国人的身体多是抽巴的?

为什么中国画中的人物几乎没有昂首挺立的?

为什么“奶奶”是祖母而不是妈妈?

为什么国人爱随处丢垃圾?

为什么国人看似好脾气,但一言不合就要死个人?

为什么总有摔倒的老人讹诈扶助他的人?

……

目前,找到的答案是,孝道文化不是制造这一切的源头,集体主义也不是,这一切的源头是,国人的潜意识深处都住着一条没有被驯服的全能自恋的龙。

这条龙,心情好时,就想做全能神,心情不好时,就想做毁灭一切的魔。

无论是神,还是魔,都太吓人了,所以要设计出集体主义来,设计出孝道文化来,以镇止这条全能自恋的龙。

所以,齐天大圣被压制在如来的五指山下,后来又戴上金箍,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去帮助唐僧取得真经;

所以,哪吒要剔骨还肉,才能留住一身本领,因为父亲的骨母亲的肉,就是孝道文化设计的永远还不完的恩情,这份恩情,就是用父母之名,压制小孩子们的无所不能;

所以,白娘子要被压在雷峰塔下;

所以,有巍峨的紫禁城,成为对整个集体的镇止;

所以,有奇怪的、不断加压的应试教育体系,好让青春活力,耗费在这个看似公平的迷宫里。

整体上,则构建了集体主义和孝道文化,来压制我们内心中这条全能自恋的龙。

一直以来,我本能上都抵制集体主义,也因为这种本能,而不断在我的文字中宣称“成为你自己”。

现在明白,这就是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区别。个人主义的根本,即,你可以做你自己。相反,集体主义,即,集体早就知道你该成为什么样的人,集体已给你安排了一切,特别是人生路线。

所以,集体主义环境下长大的人,没有成熟而个性化的自我,却总觉得自己有资格教别人怎么做,而他们教导的内容,千篇一律乏善可陈。这份教导别人的资格感就来自,我是集体的代言人。

争当集体代言人,是集体主义社会各个层面政治游戏的核心。在家中,我们争当父母最宠的孩子,并争夺“我都是为了集体好”的道德资本,以获得家庭政治中的话语权,而一旦获得最大的话语权,就可以成为家庭或家族的化身,然后就可以展现本性——去做为所欲为的龙了。

在学校,学生们争着讨好老师,老师们的口头夸奖、红领巾、小红花等具有极大的魔力,可以决定一个孩子在校园里的地位,也可以决定一个孩子喜欢还是憎恶一门课。

在单位,员工们争着讨好老板,于是中国的老板和管理层们,常具备不可思议的大权。

心理课程中也如此,老师们很容易成为集体化身,学员们争着讨好老师,而老师如果利用这一点,则很容易构建威权,让他们的言语在课程中具备不容置疑的权力。

任何一个集体,都有集体利益和集体原则,当大家争当集体代言人时,会不断拔高提纯集体利益和集体原则,最终走向极端,出现王小波所讲的故事中的那种荒诞味儿——就算是集体的一棵草,都值得你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救。

各种原教旨主义,其实都在讲一个集体的原则被无限拔高提纯,而这样做的人,其实不过是为了获得集体代言人的资格,一旦获得该资格,他就可以借助集体的名义去表达他的全能自恋了。

很高兴我们已脱离了各种原教旨主义,由此我才有探讨孝道和集体主义的空间。

虽然现代社会强调个性化,但集体主义的影响已深入骨髓,我们并不是那么容易认识到。譬如,无数人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我的某个家人,对外人非常好,对家人就很差?

以前,我的回答是,在外人面前可以努力和装,能挤出善意来,而在家人面前,就想轻松,就是本色了。但现在才有了更入骨的理解:这就是集体主义文化结的果啊,集体主义的道德即牺牲小我为大我,牺牲小家为大家,所以对外人好对家人不好,是集体主义文化的标准产物。

这种道德,是反人性的,如果你中毒太深,皈依了这种道德,你就可能会变成道德僵尸,空留道德美名,而身体就会抽巴,变得干枯、萎缩而僵硬,人也会变得无聊乏味。这样的人如果组建家庭,且成为主导者,那么家庭也会像坟墓一样,冷清、没有人气。

其实骨子里是恐惧。在家庭外,有显而易见的权贵或隐隐的权贵,装孙子比较安全。在家庭内部,你就是皇帝或大母神,有为所欲为的空间。并且,牺牲家人是安全的,挑战外人是危险的。

我们社会由各种各样的权力体系组成,除了最有权势者可以通行在绝大多数权力体系中,多数人一般只是在某一个权力体系内有一定的权力,一旦他离开自己的这个集体,和其他集体打交道时,他就会知道,权力是不好惹的,如果他的家人和这个集体发生了冲突,向这个集体低头,而去责怪自己家人,这是安全的。有时候,这是一种事实,有时候,这是一种下意识。

譬如,很多有权势的人,一旦他们的孩子在学校里被老师攻击了,他们习惯上还是倾向于压制自己的孩子。

所以说,在自己不能主导的集体内,装孙子是最安全的;在自己能主导的集体如家庭内,耍威风也是安全的。

这种故事之多,数不胜数,我相信大多数国人,对此都有体会。如一个网友在我微博上留言说:

我公公就是这种典型,在外面随时都笑脸迎人,外面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回到家就一脸冷漠,稍微说点什么就勃然大怒……有一次他吃剩菜,我老公说不要吃了坏掉了,他瞬间就炸了,甚至指着我老公的鼻子说他忤逆。

所以说,集体主义文化,有双面图景。一面图景是,集体的掌控者,有了更大的为所欲为的空间,而集体的普通成员,则被过度压制。譬如,孝道文化极度维护了父母的自恋——你们对孩子怎么做都是对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生了孩子,孩子就永远欠父母的恩情……

集体主义的这双面图景,我在书中一再论述,是全能自恋性的本我和绝对禁止性的超我的表达。即,所有巨婴,都想为所欲为,而一旦他们真有了这个机会,就对别人构成了绝对压制。

集体主义的设计,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个阴谋吗?

最初,我也这么想,但当深入碰触到自己和一些来访者内心的这条全能自恋的龙后,我也被它给吓到了。我想,如果我只是看到它,而不是真能懂它,那么,带着这份惊吓,让我去做文化的设计者,我一样也会走儒家的这条路线,选择压制它。

这条全能自恋的龙是怎样的?

2015年,在一次深度催眠中,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意象,看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金黄色的巨龙,并且,它自恋地认为,是它创造了宇宙,而它就是想为所欲为。

从催眠中醒来后,我想,天啊,原来这就是全能自恋。然后明白,我在咨询中碰到的一些东西是什么。

在前面我讲过,从2007年开始做咨询到现在,咨询中发生的最深刻的一个事件是,我和来访者同时产生幻觉,我看到自己变身为一个全黑的、狰狞的恶魔,而他也看到我变身为这样一个形象。

类似全黑的、狰狞的意象,在咨询中我多次碰触到。后来我才逐渐明白,这个绝对禁止性的意象,和我深度催眠中碰触到的金黄色的全能自恋的龙,是一个东西。即,当婴儿的全能自恋被满足时,婴儿就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而一旦受挫,就会变成想摧毁一切的魔。

神,是金光闪闪的,魔,则是全黑的,如同死神。但它们其实是一回事。

当然,它们其实也有本质的区别。神,是被满足,被看见的,而魔,是无回应的境地催生的。

有了这个意识上的理解后,我产生了一个画面上的诠释,它看似简单,但对我来讲很根本:一个能量体,要向外伸展自己,每一个伸出去的触角,如被另一个能量体接住,链接就由此建立,于是这个触角,这份能量,就被看见,就得到了祝福,它由此变成了生的能量,在体验上,就是色彩缤纷的;但如果这个能量触角,没有得到回应,它就会变成黑色的,即攻击性,即死的能量。这份黑色的能量,如果继续向外伸展,就变成破坏性,如果不向外,就会转而向内攻击自己,变成对自己的不同程度的毁灭。

所以说,神与魔的区别,生与死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能量体能否被看见。

看见,就是爱。所以,爱,就是答案。

无数小说、绘画、影视都在表达这一点,譬如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经典作品《蝙蝠侠》三部曲,蝙蝠侠之所以是黑色的、狰狞的,其实核心是,蝙蝠侠布鲁斯·韦恩如何处理他自己内心的黑暗,他选择了成为英雄。

再次强调一下这个观点——没有被看见的生命力,就会以黑色的、狰狞的魔鬼形象,藏在你的意识或潜意识之内。没有真切理解这一点时,当碰触到这种黑色的狰狞形象时,它会吓到你。所以有这句话:当你注视着深渊时,深渊也在注视着你。但当深入理解这黑色的狰狞形象后,你会发现,它就是生命力自身,甚至,它就是存在,就是道。

它看似可怕,但一旦被看见,就会转换。譬如当儿童表达他的攻击性时,如被父母抱持,并予以人性的回应,这份黑色的狰狞的能量,就会变得人性化。

网友“日光·细沙”说:

我1岁的儿子有一天生气了,坐在那里挥舞着胳膊,愤怒地哇哇叫,我握起他的两个小拳头,放在一起亲了一下,然后他恢复平静的速度比平时都要快。

网友“哭泣的空肚子”则说:

我儿子每次急得跳脚,大喊大叫,我只要张开双臂,他立马软下来,依偎在我怀里。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一张开胳膊,我就觉得你爱我。我不想生气了,想和你在一起!

其实不止孩子这样,大人也一样。网友“烟火夏天”说:

我跟我老公生气也是这样的,他只要张开手说抱抱,我就不生气了。有时候是我主动抱他。

网友“鲨鱼and鱿鱼”则总结说:

小孩子生气、伤心的时候,不用讲道理,就是过去抱抱他,他很快就好了。我觉得这是因为“看见”,所以孩子的能量就流动起来了。大人也是这样的啊,情侣吵架,如果有一方不去跟对方理论对错,就是抱一抱,也会停止吵架啊。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我们心中那条全能自恋的龙,看起来很不好惹很难相处,但其实如果能被这样看见,这条龙就会被安抚。

所以说,看见就是爱,而爱就是答案。相反,压制这条龙不是答案。一如大禹治水,堵不是答案,疏才是答案。疏通一条条堵塞的河流,让它们顺势流向大海,这也是关于人性的隐喻。

当然,这份转化,也可以由自己完成,你每一个主动的选择,都是这份能量在表达,所以你如何选择,就是你生命的根本所在。对此,美国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称之为“英雄之旅”,心理学家荣格则称之为“自性化”。下一篇,我们来谈谈成年人该如何转化自己内心的这条龙。

成为你自己的英雄

我选择,我自由,我存在。

存在主义哲学,可以概括为这样的三句话,其中的关键是选择,你的选择决定了你是谁。

诺兰的《蝙蝠侠》三部曲的第一部中,青梅竹马的瑞秋对布鲁斯·韦恩说:你内心深处如何并不重要,你的所作所为决定了你是谁。

这句话很有道理,但不是至理,至理是“你的内心深处是怎样的,这极为重要,看清楚,你可以更好地做选择,你的选择,最终决定了你是谁”。

作为一个能量体,如果不被看见,那就会成为黑色的,而如果被看见,那就会被照亮,所以,爱,就是答案。

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能量体,你可以照亮你自己,当你做每一个选择时,它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权力欲,它是出于生的能量,还是出于死的能量,这极为关键。当你有意识、有觉知地选择爱、选择生时,你就照亮了自己这个能量体,荣耀了你自己。

上一篇文章《爱,就是答案》中,我写到,当儿童表现出他的攻击性时,被父母抱持,并予以人性的回应,这份黑色的狰狞的能量,就会变得人性化。这是黑色能量的一个转化方式。

这份转化,从根本上来说,得由自己完成,你每一个主动的选择,都是这份能量在表达。所以你如何选择,就是你的生命的根本所在。

并且,必须是主动的选择,即你作为一个能量体,带着主体感而伸展,这时你才能感受这份能量的存在,然后才谈得上做选择。如果都碰触不到这份能量的存在,选择就意味着是被动的,也就没有意义,转化也就不会发生。这里谈到的能量,可以说是人性,也可以说是存在,或者是道……

假若你是一个中国式好人,你貌似也在选择做好人,但是,这时候的你,是被动消极的,而不是主动在做选择,所以这不一样。作为一个这样的中国式好人,你被动选择成为一个好人,这一切就好像只是一张皮而已,它浮动在能量体之外,而能量体自身,还是因没有被看见,而是黑色的,这份黑色的能量体,就如同《画皮》中的周迅将皮囊脱下来之后的形象。

所以,主动地、带着主体感地去做选择,很重要,这才最终塑造了你是谁。

童年期好的养育,就像是父母给我们种下了一颗种子,你被允许做自己,而且你体验到了黑色能量可以如何被转化,这有多美好,并且,你还将父母内化到心中,成为你自我观察的一面镜子。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从婴儿到幼儿,到少年,到青年,到成年,再到衰老乃至死亡,一个能量体会是一个完整的展开过程,它非常复杂,不可能再由其他任何人完成,只能由你自己完成。

譬如诺兰的《蝙蝠侠》中,布鲁斯·韦恩有一个堪称理想的父亲,当布鲁斯掉到井中被蝙蝠吓坏后,这位父亲的处理过程,温暖、坚定、有力,而这是他的一贯模式,给儿子种下了一颗极好的种子。后来,当布鲁斯被外在和内在的黑暗侵袭时,不管多艰难,最终都做到了,他的选择都照亮了这些黑暗,而最终成为众所周知的英雄,至于他自己,都超越了英雄的范畴。

《蝙蝠侠》《蜘蛛侠》《超人》《魔戒》《霍比特人》《星球大战》《权力的游戏》等影视,多受益于一个概念——“英雄之旅”。这个概念,最初来自美国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他研究总结了世界各地的神话,提出了“英雄之旅”的概念。

我选择,我自由,我存在。在坎贝尔看来,最重要的自由,或者说自由的真谛,是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拥抱了内在黑暗后达成的一种状态,坎贝尔将这个历程称为英雄之旅。譬如《蝙蝠侠》中,布鲁斯·韦恩跌入深井——这是潜意识深处的隐喻,他被从黑暗中飞过来的黑色蝙蝠吓到——其实他惧怕的,是自己内心的黑暗。他流浪时,看似处理的是父母被杀带来的仇恨,但其实还是他自己内在的黑暗,最终他战胜内心的恐惧,拥抱了内在黑暗。

在这个历程中,你看似是与外界作战,其实是借此来锤炼你的自我。一般的自由观,认为妨碍自己自由的是外界,但其实真正妨碍自由的,恰恰是你的自我。

我总讲成为你自己,完整地成为你自己的历程,即英雄之旅。这至少需要两点:一、在现实世界展开你的心,由此,你将难以观察的内在世界,投射到了外部世界上,就如同将电影胶片投射到了屏幕上,这样你才能观察到,你的心是怎样的;二、深入认识你自己,特别是那些让你恐惧的部分,最初你不可避免地会认为,是外部世界让你恐惧,最后你会发现,你真正恐惧的,是自己的内在。

这个历程的关键,不是变得更好,而是能碰触到你自己真实的、看似恐怖的人性。英雄之旅,不是一棵小树拼命长成正能量满满的大树,而是同时也深入黑暗汲取能量的完整大树,它的树冠伸向明亮的天空,树根则扎根黑暗的大地。

这个过程的关键,是碰触痛苦与黑暗。碰触了自己的痛苦,才能懂得别人的痛苦;碰触了自己的黑暗,才能容纳别人的黑暗。并且,真碰触到时,会发现痛苦中有馈赠,而黑暗即是力量与生命。

对一个男孩而言,英雄之旅要经历这样一个历程:第一阶段,爱妈妈,同时与爸爸竞争,视爸爸为坏人,这一点投射到神话中,即与女神相会,并杀死恐怖的食人魔;第二阶段,远离妈妈或妻子,视女性为坏人,向父亲表达忠诚,这一点投射到神话中,即远离妻子或女神,皈依上帝或国王。最后发现,外部世界的善与恶,是内心善与恶的投射,这两者是一致的,于是内心和解,超越好与坏等二元对立。这个历程,不可能在养育中完成,但如果少制造分裂,这条路会容易很多。

一个孩子要成为英雄,活力须得到伸展,而这一过程中,他势必要背叛他的父母。这还不够,他还要完成心理上弑父弑母的历程,成为一个拥有充沛活力的完整之人。人性的和解,不以活力丧失为代价。若想孩子成为完整之人,父母得接受这种背叛。这或是养孩子最难之处。

三大类心理疾病中,神经症最轻,但缺乏魅力,而严重如边缘人格和反社会人格,却有魅力,原因是他们的活力在伸展。艺术家中常见躁狂抑郁乃至精神分裂,或也是因这一点。所谓正常人,即一般意义的健康人,不可避免有神经症特质——活力被压抑。但他们的活力一旦被解锁,最容易实现和解。

许多人觉得古希腊神话都什么玩意啊,滥性乱伦情绪失控超自恋,但它们最接近人性,且谁都可以输或赢,宙斯都能败给赫拉克勒斯。而过于理想化的神话,常反映着不可调和的偏执分裂。弗洛伊德说,俄狄浦斯情结是神经症的源头,坎贝尔则说,这不是病而是人性自身,是英雄之旅的必然历程。

对应于英雄之旅,荣格有一个更精妙的说法:自性化历程。即是,将整个世界,聚于己心。你在漫漫旅程中,发现外部世界与内在世界是一回事。你把自己的心展开在世界上,又将整个世界的图像聚于己心。

尼采也提出一个类似的历程,并分别以骆驼、狮子和孩童来代表,我喜欢尼采的这个比喻,但做了修改,调整了这三者的顺序。我认为,英雄之旅有三个阶段:一、花园,孩童在伊甸园般的怀抱中,纯洁美好;二、沙漠,你如同骆驼,忍辱负重地行走在漫漫旅途中,见证复杂而完整的人性,你本想通过简单的行善与忍耐,抱着其他一些单纯而看似正确的信念,与他人乃至世界相处,却发现事情总是事与愿违,你不断受挫;三、狮子,你有力量地活着。你看到了外界的复杂和内在的复杂,你发现你必须把真实的自己拿出来。

如近几年热播的美剧《权力的游戏》,非常符合这三个阶段。最初,史塔克家族如同花园,温暖、热情、富有正义感、坚定有力,小史塔克们在这座花园里充分地享受着美好。

第二阶段,随着父亲奈德被陷害被杀,小史塔克们开始进入荒漠,他们忍辱负重,并抱着一些简单而看似正确的理念,付出惨重代价,如长子罗伯,英明神武,没输过一场战役,但他的正义感、简单处理问题的方式和疾恶如仇——更重要的是包裹在其中的浓浓自恋,最终导致家破人亡,其他史塔克们也都开始在荒漠中艰难行走,如同骆驼。

第三阶段,经过历练,史塔克们都成了狮子。他们逐渐变得成熟,对人性的复杂,对人情冷暖,有了全面的理解,他们变得更有智慧,也更有力量,但都没有因此变成恶人,他们在艰难情形下,做复杂的选择时,都还是坚持了富有人性的选择。

最终,史塔克们都成了英雄,但不是受家族庇护的英雄,而首先是他们自己的英雄。

我在这本书中,则讲述了这样一个完整的人性历程:

婴儿时,我们都是全能自恋的龙;

龙被看见,则变成人;

龙不被看见,则变成魔;

被全能自恋控制的人,直接成为神或者魔;

绝大多数人,则想去做好人——与内心的魔相反的人,但是,这个好人,因为切断了与全能自恋能量的链接,而变得无力;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巨婴们都倾向于将失控视为有一个魔鬼导致了失控,于是要去找归罪对象……

但这一切的“坏人”乃至恶魔,其实首先都是来自内心的交战。并且,解决内心交战与外界冲突的办法,不是压制全能自恋,而是理解、看见和拥抱它。

人性非常复杂,我的理解是,人类共用同一个意识谱系,所有人的故事,汇合在一起,即是整体人性。很多被你视为是“他”才会有的异端人性,假若你深入去了解,会发现,你身上也有。

所以看似是了解别人,但最后发现也是了解你自己。

写作这本书的历程,多次疗愈了我自己,也是这个道理。

王小波:一个真正特立独行的人

国内的作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是王小波,一是刘小枫。刘小枫现在有点奇怪,令人失望,但不能否认,他的确改变、塑造了我的思想,拓宽了我的视野。

王小波,文字汪洋恣肆,而且很美。他的杂文和小说超一流,而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个人主义者,他告诉我们,一个真正的个人主义者是什么样子的,可以享受性爱、享受智慧、享受有趣。

他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是一则超棒的寓言,也如这则寓言,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一次,逢他的祭日,本来很想好好写点东西,怀念一下这个世所罕见的奇男子,却发现写不成文,只写了一些碎片。

第一次听说王小波这个名字,是1997年秋天。当时,我上研一,一次和一哥们聊天,聊了很久后,他突然问我:你常读王小波的书吗?

王小波是谁?我不知道他,更没读过他的书。我回答说。

他解释说,我的一些观点和王小波很像,于是他以为,我常读他的书。他还说,这个人今年刚去世,很年轻,好可惜。

好像是当晚,我就去了书店。后来又去了一次书店,分两次买了他的“时代三部曲”和两本杂文。此后,王小波的fans(粉丝)里多了一个我。

我读了他的三部小说以后,才开始读他的杂文。他的杂文读起来很痛快,但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他的小说多一点,尤其是《黄金时代》,不是集子,只是关于陈清扬的那个中篇。

王小波说,这个中篇,他写了几十遍。好像是为了对得起他的努力似的,这篇小说,我也读了几十遍。

现在,我家里只剩下了王小波的一本杂文《沉默的大多数》,就放在卫生间马桶旁。

能放在这个位置的,多是我非常喜欢的书。越喜欢,就放得越久,而这本书放在这个位置,都一个多月了吧。

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王小波,我找到的两个字是——单纯。

王小波的小说和杂文,就是来破复杂、还单纯的。他说过,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明白“1+1=2”,但我们的文化,就非得和一些最基本的道理较劲,结果把我们都搞糊涂了。

譬如,他说,智慧、有趣和性爱,是最美好的三件事。然而,我们弄出了许多不单纯的道理,结果,我们的社会,成了反智慧、反有趣和反性爱的了。

我想,我们宛如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蜘蛛网里,构成这个网的,就是我们社会所信奉的那一套糟糕的道德和伦理——譬如三纲五常,譬如利他主义,譬如集体主义,等等。

关于利他,王小波说,他一开始是信奉的,但后来有一天忽然想到,如果你为我活着,我为你活着,那大家岂不是太累了。由此,他回到了“利己”上。

关于集体主义,王小波多篇文章讲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例子:洪水来了,一个青年去抢救集体的一根电线杆,结果被淹死了,于是大辩论开始,人们争论青年这样做值不值,最后上头说,别说是电线杆,就是集体的一根稻草,都值得这样去抢救。

不利他,不集体主义,那么,怎么办?就要回到真正的个人主义上来,就是不再把精力集中到观察别人道德不道德上,而是集中在个人的智慧、乐趣和性爱上。

不过,最好的个人主义的表述是俄国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有这样一段对话:哥哥问弟弟,如果杀死一个小女孩,整个世界就可得救,那么可不可以这样做。弟弟犹豫了一小会儿,声音很小但很坚定地说:“不可以!”

自我中心并非个人主义的核心。实际上,个人主义的核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论述的含义:不能以集体的名义去侵害任何一个个体。

王小波的作品,够单纯,但在我看来,他更单纯的地方,集中显现在他的爱情上。

王小波不是帅哥,其实,岂止不帅,简直是有点丑。

但是,我们知道,男人的相貌不重要,一个有点丑的大才子,找一个美女做老婆,似乎是这世界上的一个定律。

我自己掌握的材料有限,就我所知道的大才子中,似乎只有诸葛亮和王小波没有选美女做老婆。

众所周知,王小波的老婆是李银河。我见过她一次,以我凡俗的眼光看,她的确不好看,但王小波对她一见钟情。

那个故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在报社实习的时候,王小波第一次见到李银河,两人聊了很久,突然王小波问李银河,你有男友吗?

没有,李银河如实相告。

那你看我怎么样?王小波单刀直入,就这样俘获了李银河的心。

能只看情偶的心性,而不在乎情偶的相貌,我觉得这只有一颗最单纯的心灵才能做到。

相比之下,李银河就不够单纯。她说,她怀疑过,两个不美之人的爱情会是很美的吗?

我想,或许王小波根本就不会想这个不单纯的问题。

我读过并摘抄过王小波给李银河的情书,觉得那是最好的文字,甚至比王小波最引以为傲的小说还要好,因为那文字里透露的心性太单纯了。

上学的时候,我几乎背诵过鲁迅的所有作品,也喜欢备至,但见了王小波的文字后,我更喜欢。

并且,因此开始慢慢不怎么喜欢鲁迅的文章,因为太苦大仇深。他在用无比锋利的手术刀解剖中国人时,割伤了别人,也割伤了自己。他崇拜尼采,也因此忽视了对普通人物的温暖的抱慰。

王小波手里也有一把手术刀,但他是一边忧伤一边微笑着解剖中国人的心性的。别人和他一样,一边忧伤一边微笑着或大笑着,明白了很多。

有时,我甚至想,或许王小波是秦统一后,我们这个民族中罕见的一个“大写的人”。

我想,因为利他主义,因为集体主义,我们民族的著名文人,都远远做不到为自己而活。譬如李白,诗看似豪放,却总透露着郁郁不得志的情绪。再如屈原,他投水的那一刻,可看到了他仅仅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的价值?可透过国家和民族的大义,参悟到了仅仅作为人的美,以及大自然和宇宙的美?

这是我们民族的知识分子的通病,我们常常激昂而悲愤地活给民族、活给国家、活给父母、活给帝王……但是,当背负上这些强加给我们肉身的额外重量之后,我们就远离了仅仅作为一个人的价值。

王小波不同,他一方面犀利地剖析着我们文化中种种病态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帮助我们清晰地看到,仅仅作为一个人,就有多美,因为我们可以享受智慧、享受乐趣、享受性爱……

王小波给了我们一个更小的立足点,但假若你能站在这个立足点上,会更加踏实、更加坚定,更能触及生命的本质,也能更好地触及这个世界。

讨好,与人间失格

咨询中,碰到许多人说,我每时每刻都在捕捉重要亲人甚至所有人的感受,然后自动迎合对方,讨其高兴,以求对方给自己一个认可,只要有认可就无憾。但同时,他们自己的生命,逐渐淹没在空虚感中。

之所以空虚,是因灵魂一直没有得到滋养。从自己感觉出发而做的选择,不管多琐细,都是对灵魂的滋养。

以前认为,这是文化问题,是集体主义与儒家文化对个人生命的绞杀所致。做咨询后,越来越深地明白,讨好习惯的根源,是我们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浓烈的被抛弃感、集体主义与儒家文化,或许只是这种集体无意识之树上所结的果子。

浓烈的被抛弃感产生的源头,首先是糟糕的母婴关系——希望大家明白我这样写绝不是想让妈妈们承担一切责任。没有被母爱点亮的孩子,不敢再求感觉上的链接或情感上的亲密,转成了求形式上的认可。

一来访者,生命的底色是对母亲的怕。他的母亲并不严厉,他若做错什么,妈妈不会惩罚他。然而,他就是怕,他将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当作圣旨一样,如果有意无意违背了,就会觉得大祸临头。觉知这一切,他明白,他怕的是被妈妈抛弃,就好像是,违背妈妈任何一句话,妈妈都会不要他。

沉到这种怕里,他有了一个意象:一个小球在追一个大球,小球绝对不能停下来,不断地围着大球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因担心稍不留神,大球就不见了。

小球是他,大球是妈妈。表面的真相是,妈妈不会抛弃他,并且根本离不开他。但感受上的真相是,他就是有可怕的被抛弃感,时刻都要围着妈妈转,将妈妈随时可破裂的衣角抓住。

这种意象体现在他人生中每一角落。大学宿舍,六个人,他一定是最后一个入睡,因必须所有人都酣然入睡后,他才能放松下来。只要有一个人没睡着,这个人就是大球,稍不留神就会离他而去。

因为这种紧张,中学时,他知道同一年级每个人的性格,而讽刺的是,他又超级宅。讨好每个人太累,所以宅。

他那严重的被抛弃感,事实上似乎不成立。妈妈一直在他身边。但妈妈没有心,他觉得妈妈像机器人,感觉全关闭了,一切话都从头脑说出。感受层面的链接感无从建立,只能寻求语言层面的链接。所以他拼命捕捉妈妈的话语,将妈妈的每一句话当圣旨,是为了在语言层面上与妈妈保持链接。一旦违背了妈妈的话语,这个链接就断了,就觉得被抛弃了。

本以为,这是一个有些极端的故事,但发了微博后,发现有这种心理的朋友并不少。

这位来访者的被抛弃感,我想在神州大地的每一个村落,每一个城市的角落,都可以看到。要么是被真正抛弃,譬如数以千万计的留守儿童,而城市里的孩子则普遍由老人带;要么身边是缺乏感受、语言基本都从头脑发出的父母。

僵尸首先在家里生产,而权力体系再批量打造。

《人间失格》,日本小说家太宰治直刺人心的准自传,描绘这种心理说: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讨好别人。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我靠滑稽这条细线,维系着与人类的联系。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可心里头,却是拼死拼活,在凶多吉少、千钧一发的高难度下,汗流浃背地为人类提供最周详的服务。

而且,无论我被家人怎样责怪,也从不还嘴。哪怕只是戏言,于我也如晴天霹雳,令我为之疯狂,哪里还谈得上还嘴……只要被人批评,我就觉得对方说得一点都没错,是我自己想法有误。因此我总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击,内心却承受着疯狂的恐惧。

太宰治说的“疯狂的恐惧”,就是对被抛弃的恐惧。这种恐惧压倒一切,他为了避免这种恐惧可以付出一切,讨好算什么,滑稽又算什么,只要不被抛弃,做个僵尸也可以。

日本电影《松子被嫌弃的一生》中,松子的作家男友,撞火车自杀前留遗言“生而为人,对不起”,是太宰治真实的自杀遗言。他的小说名“人间失格”也经典地反映了有严重被抛弃创伤的人的感受。若婴幼儿时未被看见,感觉都没有在人间存在的资格。

有这种感觉做底子,那么,随便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也即那些偶尔能与别人建立哪怕再松散链接的方式,都会极度执着。

松子一直试图让爸爸看见自己,却永远受挫,直到一天,她靠做鬼脸赢得了爸爸的一个笑容。从此,她一生中做了无数次鬼脸,每一次都是为了讨好别人。可是,这个可怕而滑稽的鬼脸,只能讨好父亲,却会吓着其他所有人。最终,她觉得自己人间失格。

说到资格,我没有资格看到雷锋的真实存在。但若从表面看,也很符合心理学道理。一个孤儿,当做好人时能得到关注,甚至是最高领袖的关注,那他自然会对此超级执着。

中国式的图景,譬如文化大革命、传销、成功学,等等,都有这样的一个底色在:无数有严重被抛弃创伤的人,拼命去抓住一点什么,以此形成一种存在感。但同时,只要一孤独一安静,就会感觉到要命的空虚。

希望我们能改变这一图景。从理论上,最有效的办法,是构建一个良好的母婴关系。但真实的解决方案,是每个人自己的觉醒。你意识到了,你先觉醒,而不是你觉得别人问题太大了,然后逼着别人觉醒。尤其不要因意识到妈妈对婴儿的致命影响,就指责她为婴儿的一切问题负责。相反,真正需要做的,是爱护她,给她宽松有爱的环境,她有了爱,就可以更好地传递爱。

所以切记一点:自己的觉醒就够难了,逼别人觉醒更难。

并且,你觉醒了,会带来整个家庭的转变。

破碎人格者的凌乱罪行

健全的人格,能发起有组织的行为。一些破碎的人格,发起的则多是凌乱的行为。

为丈夫猎艳并杀死善良女护士的谭蓓蓓,可能即如此。

谭蓓蓓的新闻曝光后,我第一时间很震惊。虽然听了无数可怕的故事,虽然从理论上能推导,但每次听到类似事件时,我还是很容易震惊。

震惊好,证明我虽然听了这么多残酷的故事,心还没有变僵硬,总保持着柔软。

所以,我也试着用心去体会,谭蓓蓓的残酷与愚蠢的行为,到底是由什么样的心理驱使着。

直到一名来访者对我说,她理解谭蓓蓓,这份感性而非理论推导的答案才浮现出来。她的故事,和谭蓓蓓的故事有些类似,也是与丈夫恋爱时,她有出轨的行为,结婚后被丈夫知道后,她愧疚得不得了,并对丈夫说,你也可以出轨,作为对我的报复。

只是,她没有像谭蓓蓓那样,竟然还替丈夫去猎艳并杀戮,而且,是利用了她的孕妇身份,骗取了受害者的信任。

我问这位来访者,你为何那么做?她说,她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顾起来,就是内心太缺爱了,如果有人向她表达好感,她就会迷上这份关系,欲罢不能,于是很快就发展到性行为。

这种说法,我在我一位男性朋友身上见到过。当时,他有一份非常满意的恋爱,觉得与女友的感情深到了血肉里,不可分割须臾。然而,当另一位女孩对他表达爱慕时,那种感觉,他太需要了。所以,虽然预料到一旦曝光,女友会极度受伤,并且铁定会和他分手,但是,他还是飞蛾扑火,一头扎到了三角恋的泥潭中。果不其然,女友知道后,震惊,震怒,虽然极其痛苦,但还是坚决与他分手了。之后,他感觉失去了整个世界,与另一位女孩的关系也变得索然无趣,走向了分手。

前面那位来访者,和我这位朋友,都是童年极其孤独的,他们与妈妈相处的时间很少,而且质量也相当差。我这位朋友,甚至从四五岁起就常常离家,晚上睡在野地里,而他的家人,竟然也听任他这么做。

如此长大的孩子,太少亲密,太多匮乏,并体验过可怕的孤独。所以,别人的示爱,对他们有致命的吸引力,而关系中的疏远与结束,对他们又有致命的打击。所以,他们就好像是在拿一生的能量,去寻找爱,去避免关系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