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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不说谎》一·虐童问题的客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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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年在“我们的童年”论坛上阅读文章时,我一直注意着一件事。大部分新来的访客都会写道,他们已经在这个论坛上看过许多内容了,他们怀疑自己是否来对了地方,因为他们在童年时期根本没遭到虐待过。他们被这里报道的苦痛吓到了。他们说,虽然自己童年偶尔会被殴打、蔑视或贬抑,但他们却未曾像其他论坛成员那样地受过这么多苦。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连新来的访客也会开始诉说起自己父母令人愤怒的行为,那些行为完全可以被称作虐待。多亏其他论坛成员的同理心,他们终于能慢慢接受自己的真实感觉。

这种现象反映了人们对儿童虐待的态度。虐童最多只会被视为父母所犯下的“无心之过”,父母是出于最好的立意,但教养对他们来说太过艰巨了。失业或超时工作会被解释成父亲打孩子耳光的原因,而婚姻关系紧张则被搬出来解释母亲为什么会用衣架打小孩。这些荒谬的解释就是我们赖以为生的道德的“准则”,这个道德系统从来都是站在成人那边对付孩子。由这个观点出发的人,绝不会感知到孩子的苦痛。这个认知让我有了成立论坛的想法,人们可以在此说出他们曾遭遇的苦痛,并借此逐步让世人看见,小孩子在没有社会支持的情况下必须忍受多大的苦痛。多亏了论坛上的文章,让人能够理解“恨”这种极端形式是如何产生的。“恨”会让原本无辜的孩子,在长大成人后将疯狂的幻想化为实际行动。

有关童年、虐待与侮辱会给普通孩子带来怎样的影响,这个问题一如既往地被大众忽略了。无论是因此变得残暴,或因此而生病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会为曾经狠狠责打他们的父母辩护,反击所有谴责。他们不知道虐待将他们变成了什么,他们不知道自己为此承受了多少苦痛。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认为发生在身上的事,全都是为了自己好。

虽然市面上有许多自我疗愈的书籍以及心理治疗的文献都说着同样的故事。但是我们很少看到明确支持、站在孩子这边的作者。他们总是建议读者要“跳脱”受害者的角色,不要去谴责那些在他们人生里做了错事的其他人,要他们去做真正的自己。让读者认为这才是能将自己从过往释放的唯一方法,并且还要和父母维持良好的关系。对我来说,这些建议正显现了黑色教育及传统道德的矛盾,而且相当危险。因为这让曾遭受折磨的孩子置身于迷惘与道德的不确定状态中,他或许一辈子也无法真正长达成人。

真正的成年也许意味着不再否认真相,意味着能去感觉自己体内被压抑的苦痛,有意识地认出身体记得的故事,并且去统一、整理这些故事,不再压抑它们。至于能不能维持与父母之间的联系,则取决于个人。最重要的是,要中止对童年内化的父母的错误的依附关系。它是由许多不同的成分组合而成的,例如盲目的感谢、同情、期望、否认、幻想、服从、恐惧与害怕,等等。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有些人的心理治疗见效了,而有些人历经了长年的精神分析或心理治疗,却仍然深陷在自己的病症之中无法摆脱?看过这些案例后,我能够确认的是,当人们获得治疗的关注和陪伴时,当他们发掘自己的故事时,当他们自由地表达对父母行为的愤怒时,他们才能脱离对父母无条件的依附。身为成年人的他们才能更自由地塑造自己的人生,而且不再需要去记恨父母。相反地,被心理治疗师敦促要去遗忘和原谅,且相信着宽恕真的能有疗效的人们依旧会被束缚在孩童时的姿态中。他们会持续受到内化的父母控制与破坏(以疾病的形式)。这种依附关系其实是有利于恨的发展的,恨虽然被抑制了,但仍会导致人们去攻击无辜的对象。因为我们只有在觉得完全无力时才会去恨。

我收到的上百封信件中,有位患有过敏症、名叫宝拉的26岁女性告诉我:在她小时候,每次叔叔来访都会当着其他家族成员的面无礼地触碰她的胸部。但是,这位叔叔却是家庭成员中唯一会去注意她的人。没有人出手保护宝拉,当她向父母控诉时,父母却说她不该准许叔叔这么做。父母没有站在她这边,而是把责任推到这个孩子身上。后来叔叔罹患癌症,宝拉并不想去看他,因为她现在依然很生叔叔的气。但宝拉的心理治疗师却认为,她日后将会懊恼自己的排拒,而且在这个特殊时期,她没必要去触怒家人。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因此,宝拉去拜访了叔叔,压抑了自己真实的感觉。叔叔过世后不久,这段记忆产生了变化,她甚至能感觉到对这位已故叔叔的爱。她的心理治疗师对宝拉非常满意,宝拉自己也完全认同:爱治愈了她的恨意与过敏症。然而,她突然出现了严重气喘的症状,呼吸困难,她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罹患新的疾病。她已经净化自己了,她已经能够原谅叔叔,而且也不再对他怀恨于心了。那么为什么会遭到这种惩罚呢?她以为这次发病是在惩罚她过去的不满与愤怒的感觉。后来她读了一本我的书,促使她给我写信了。当她放弃对叔叔的“爱”,气喘就消失了。宝拉的感觉其实是“服从”,而不是爱。

还有一位女士在接受了几年的精神分析治疗后,腿部出现疼痛的症状,她对此感到很惊讶,医生也找不到疼痛的原因。最后,内科医师认为可能还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她开始对她所谓的幻想进行精神分析,幻想内容是她过去遭到父亲的性侵。她非常相信精神分析师告诉她的这只是她的想象而不是真实的记忆。但所有推测都无法帮助她了解,为什么她的腿会有这种疼痛症状。当她最后停止精神分析后,腿痛神奇地消失了。其实腿痛对她而言是种信号,即她身处在一个她无法“举步离开”的世界。她想要逃离错误的引导,但她却不敢这么做。这段时间,她的腿痛是为了阻止她逃跑,直到她决定停止精神分析,同时不再期望精神分析能提供任何帮助。

我在这里试着描述的依附关系,指的是与施虐父母之间的依附,这种依附阻碍了我们帮助自己。我们童年未获得满足的需求,日后将会转嫁到心理治疗师、伴侣以及我们自己的孩子身上。我们无法相信,这些需求真的被父母忽视了。我们希望那些现在和我们有关联的其他人,终将会满足我们的请求,尊重我们并且替我们做出艰难的人生决定。由于这种对否认童年现实的期望会不断滋长,因此我们无法抛弃对童年现实的否认。但如果我们决定接受自己的真相,它们就会逐渐消逝。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多半都会伴随痛楚。但这是有可能办到的。

论坛中出现有人对自己父母的某些行为报以愤怒的反应的话题时,有一些人会感到很生气,虽然他们根本不认识对方的父母,让他们生气的其实是发帖者控诉父母的行为,但是单纯地控诉与认真看待事实是两回事。因此,很多人宁可压抑他们从前的感知,避免看见真相并且不断理想化父母的行为,对过去妥协。不过,他们依旧被束缚在孩童时的期望态度之中。

我在1958年开始了我的第一次精神分析。现在回头看的话,我觉得我当时的精神分析师受到了传统道德的强力渗透。但我却无法察觉,因为我自己也是伴随同样的价值观长大的。当然,这说明我无法承认自己曾是个受虐儿。为了找出这个事实,我需要一个见证者,此人必须已经走过这条路,而且不再认同我们社会中对儿童虐待的常见的否认行为。在40多年以后的今天,这种态度依然存在。那些宣称站在儿童这边的心理治疗师,他们的说词多半都包含一种“矫正”的态度,他们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是因为从未反思事实才有这种态度。虽然有些治疗方式引用自我的著作,并且鼓励他们的个案要用正确的方式对待自己,而不是去迎合其他人的要求;但我若用读者的身份来看这些治疗师的报告,会觉得他们给出了一些根本不可能遵循的建议。某些个人经历却被当作需要矫正的性格缺陷。我们被告知要尊重自己,要评价自己的特质,以及我们应该要这样做或那样做。他们设计了一大堆帮助人们重获自尊的方法。但同时也在心中抵抗这些方法。依我看来,人们无法评量自己、不懂尊重自己、不能随意使用自己创造力的关键在于:没办法自发地放下障碍。这些障碍是每个人自身故事的产物。他们想要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必须尽可能精确地清楚自己的故事,而且需要在情绪上有所投入。当他理解了事实,而且也能去感觉自身故事的含义时(而不只是在表面上有所获得),也就不再需要任何建议了。只有知情见证者能陪他们一同走上通往自身真相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他们将会看到自己一直以来所期待但又必须忘记的东西:信赖、尊重以及对自己的爱。我们必须放弃期待父母有朝一日将会给我们那些在我们童年时没有被给予的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迄今只有少数人能够真正踏上这条道路,其他人则遵守着他们的心理治疗师所提供的建议,或让宗教的概念阻碍自己去发现自身真相。我在前面也指出,恐惧是决定性的原因。但我也相信当儿童虐待不再是社会的禁忌时,这种恐惧将会变少。受害者之所以会否认虐待的存在,正是因为这种出自幼年的恐惧。但如果受害者开始叙说当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心理治疗师也会被迫去面对现实。不久前,我听到一位知名的德国精神分析师公开地宣称,他在问诊时很少遇见童年曾受虐的受害者。这种说法令我相当诧异,因为我不认识任何饱受精神疾病之苦而且想接受治疗的人,是在童年连被打或被羞辱都没经历过的。虽然这种形式的羞辱几千年来都被低估了,而且这些都被称作“教养措施”,但我会称之为“身体及心理的虐待”。这或许不只是定义的问题,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定义却是关键的。